第44章 巫十三(1)
程鳴羽聽甘露仙說過巫十三的模樣。
他與她們熟知的神靈或者精怪很不一樣:他不像是這個陳舊世界裏的人。
白西服, 細細的金邊眼鏡, 打理得一絲不茍的頭發,和白淨斯文的一張臉。程鳴羽甚至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那張書桌上的相機與望遠鏡, 這統統不像是應該出現在這處陰暗山谷中的東西。
太突兀, 也太不協調了。
巫十三不是一個混沌, 不是邪物的領袖。他就像是程鳴羽曾經聽過,卻從未見過的城市中的少爺們。
這過分怪異了。程鳴羽看着巫十三向自己走過來, 忍不住縮了縮肩膀。
巫十三站在她面前, 略略低頭看着她。
鳳凰嶺的新任山神是這樣的一個姑娘,這很出乎他的意料。
在他的記憶裏, 甚至可以說是憧憬裏, 鳳凰嶺的山神就是白汀。是手持春山行從荒蕪的山脊上, 朝着自己走來的白汀。
眼前的少女太稚嫩了。
“你怎麽會是山神呢?”巫十三心裏想着這樣一句話,嘴上已經說了出來。
程鳴羽忐忑極了:“是的,大家都這樣說。”
巫十三因她的坦白短暫地沉默了片刻。
“好吧,沒關系。”他在程鳴羽面前蹲下, 注視着她的眼睛, “無論你是什麽樣的人都沒關系。只要你的身份是鳳凰嶺山神,那你對于我來說, 就是有用處的。”
程鳴羽感到束縛着自己的黑色繩索消失了。繩子化為長蛇,纏在了巫十三的手上。
雖然束縛自己的東西離開了, 但程鳴羽發現她仍舊無法動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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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十三牽起了她的手, 劃開了程鳴羽的指尖。
鮮血盈在細小的傷口裏,沁出了一點點。巫十三抹去了這一丁點兒血, 放在自己舌頭上。
“……你做什麽?”程鳴羽驚訝道。
“确認一下,你到底是不是山神。”巫十三笑了笑,“你既然是山神,自然有仙魄。雖然我已經很久沒觸碰過別人的仙魄,但那滋味,我還是記得的。”
說完這句話之後,巫十三的神情忽然變了。
驚愕、狂喜與強烈的懷疑在霎時間閃過他的眼睛。
他一把捏住了程鳴羽的肩膀,厲聲叱問:“你身上為什麽會有白汀的仙魄!”
程鳴羽張口結舌,無法回答。
但實際上,她在心裏真正松了一口氣。
臨行前長桑對她說過,巫十三見到了她,肯定會核實她的身份。而核實身份最簡單的方式,便是試探程鳴羽體內是否有仙魄。
程鳴羽體內的仙魄原本是屬于白汀的。而巫十三手上又有白汀的一縷仙魄,他認得,他也記得。
只有喚起了巫十三的興趣,程鳴羽才不會立刻就被巫十三吞噬。
“白汀和我,有淵源。”程鳴羽結結巴巴地說。她不必假裝緊張,因為她本來就極其緊張。此時此刻如何應對巫十三,如何設計出讓巫十三準許她靠近婆青山地脈的話,才是最重要的。
巫十三松開了手,靜靜地看着程鳴羽。
“說。”他言簡意赅地命令。
此時,正趴在婆青山最高處的訛獸忽然擡起了頭。
在距離婆青山尚有一段距離的地方,它看到了兩個模糊的人影。
下一刻,一根長索忽然淩空飛來,一把将訛獸卷起,甩向了遠處。
那根長索很快回到了訛獸原本呆着的地方。它盤在地面上,化作了訛獸的模樣,将頭臉埋在前爪之下,佯裝睡眠。
“你的龍索還能化形?”穆笑有些吃驚,“這不是一個仙具麽?它只是武器,怎麽還能……”
“既然是仙具,自然不是你們這些小精怪能懂的。”長桑落在了一棵枯萎的樹上,掃視了一圈婆青山。
這是他和穆笑第一次來到婆青山。
穆笑生于鳳凰嶺,長于鳳凰嶺,他從未見過荒蕪到如此地步的山嶺,此時不由得又驚又疑。
“這裏真的還有獸類生存?”
“不可能了。”長桑沉聲道,“這裏生存的都是依賴巫十三而活着的邪物。難怪巫十三這樣饑餓。他驅使這些邪物為自己辦事,自然要養着他們。”
長桑并不知道巫十三為何不能自己走出婆青山。他此時也沒有心情去猜測了。穆笑拿下背上的春山行試圖拉開,但做不到。
他們必須立刻找到程鳴羽的位置。
兩人垂首看着不遠處那道幾乎橫亘了整座婆青山的狹長裂縫。
這時候,婆青山的地面忽然傳來隐約震動,穆笑和長桑同時一驚:這像是地底之下有某種巨獸正在蘇醒。
很快,峽谷中傳來了嘈雜的振翅聲與奔跑的腳步聲。
無數怪形怪狀的鳥獸瘋了一樣從峽谷中奔逃出來,仿佛峽谷之中有某種令它們恐懼的東西正在靠近。
長桑和穆笑并沒有想過回避。他們一路跟着程鳴羽和慈童過來,一是為了保護程鳴羽,二是為了分散巫十三和他的邪物們的注意力,好讓程鳴羽能找到脫身和接近地脈的機會。
最後從峽谷中跑出來的,是數以千計的人臉猴子。
這些長着嬰兒臉龐的古怪猴子看到了站在枯樹之上的陌生人。
“在下長桑,這位是穆笑。”長桑瞧着這邪物似乎能與自己交流,便朗聲道,“我們是從鳳凰嶺來的,想見一見巫十三。”
那群人臉猴子似是吃了一驚,一面大叫一面在峽谷的入口處徘徊不已。片刻後,為首一只體型最為碩大的猴子竄入了峽谷,消失在濃厚的陰影之中。
在聽程鳴羽講述整件事情的過程中,巫十三都十分安靜。
他想起了許多年前,自己與白汀見的最後一面。
白汀找到了合适的紫杉木,制作出了令她滿意的春山行,因而她要告別巫十三,離開婆青山。
她知道巫十三是混沌,而巫十三又一直在她面前傾訴自己的苦惱與不安:他說自己想離開婆青山,但是無法遠行;他說自己分不清現在究竟是山神還是混沌,每一日都被難以忍受的痛苦折磨着。
白汀太善良了。巫十三看着自己的手掌想。
善良的山神走到他身邊,試圖安慰他,拍了拍他的肩膀。
而他卻一把抓住白汀的手臂,在她的手腕上狠狠咬了一口。
巫十三至今仍記得自己和白汀說的最後一句話——“你是第一次見混沌,對吧?我不需要你拯救和安慰,我只對你的鳳凰嶺感興趣。”
白汀捂着受傷的手匆匆離開了。巫十三知道自己已經破壞了她的軀體,邪物帶着毒液從創口進入,會在徹底成長之後,占據這位山神的軀體,破壞她的魂魄。
但他沒有想到,為了阻止這一切,白汀選擇了死。
“我真想她。”
程鳴羽說完之後,巫十三沉默了許久才說出這樣一句話。
程鳴羽滿臉驚愕,甚至開始懷疑,巫十三是否真的對白汀有某種深摯的感情。
“我也想當山神啊。”巫十三低聲說,“想走出去,想擺脫混沌的身份,想到人類的世界裏去。那裏可比這座光禿禿的嶺子有趣多了。”
“……那你為什麽要打鳳凰嶺的主意?”程鳴羽小心翼翼地問,“當上了鳳凰嶺山神,你就得一直留在鳳凰嶺了。”
巫十三看了她一眼,搖搖頭。
他似乎并沒有意識到自己這些想法裏有巨大的矛盾。
“都是白汀的錯。”他低聲道,“她跟我說了很多鳳凰嶺的事情,說鳳凰嶺多麽美,多麽好,還有鳳凰嶺上有她制造出來的最忠誠的精怪,與她一起守衛着鳳凰嶺。”
他停頓了一下,半閉着眼睛。
“所以我很餓、很餓。我想吃了白汀,吃了她制造的精怪,我想在鳳凰嶺的地脈裏睡一覺。”巫十三的聲音異常低沉模糊,如同夢呓,“太疼了……你不懂的,我每一天、每一天都是這樣過來的。這座山在折磨我——我的山在怪罪我!它在懲罰我!”
他尖利地大吼,一雙發紅的眼睛狠狠瞪着程鳴羽。
程鳴羽倒是不怕,她覺得長桑發起怒來比巫十三還要兇一些。
但她察覺到巫十三的這些話有點兒古怪。
“你的山?”她小心地問,“你是誰?是混沌,還是婆青山山神?”
巫十三顯然愣了一下。他推了推自己的眼鏡,很快站了起來,理理衣裳。
“我是巫十三。”他冷靜了下來。
程鳴羽此時開始緊張了。為了讓巫十三不立刻吞噬自己、占據軀體,她裝出害怕的模樣,主動說:“我可以告訴你安全進入鳳凰嶺的辦法,還有怎麽攀上芒澤,怎麽喚醒地脈。你可以放我走嗎?”
巫十三看她的眼神,就像看着一個白癡。
程鳴羽十分鎮定地僞裝一個白癡。
然而就在此時,一片死寂的峽谷中,忽然竄來了一只頗大的人臉猴子。
它四爪抓住山壁,嬰兒般的臉龐扭動着,張開了口。
從它口中發出的是古怪的人聲:“有人闖入婆青山,一個叫長桑,一個叫穆笑。”
程鳴羽沒料到這猴子居然還能說人話,吃了一驚。
巫十三盯着猴子,緩慢問了一句:“穆笑?”
猴子點點頭。
程鳴羽忽然覺得渾身一冷:平臺上卷起了細細的、冰冷的旋風。
再擡頭時,發現站在平臺邊緣的巫十三已經跨入了空無一物的峽谷。他懸浮在峽谷之中,扭頭看着人連猴子來的方向。顯然此時此刻,“穆笑”這個名字引起了他強烈的興趣。
程鳴羽其實覺得,巫十三的神情中還帶着一絲嫉恨。
“慈童,通知其他人,山裏來客人了。”巫十三一面往峽谷外面走去,一面發出命令,“這個女人蟲落負責看守,在我回來之前,不要讓她離開你的視線。”
慈童從黑魆魆的通道中跑了出來,躍下平臺,往巫十三的反方向去了。蟲落則慢慢走出來,眼看着巫十三遠去,才扭頭盯着程鳴羽。
那人臉猴子仍舊攀附在山壁上,看看蟲落,又看看程鳴羽。
就在它眼睛轉到程鳴羽方向的時候,蟲落手中飛出兩個細小黑影。黑影如同去勢極快的子彈,穿透了人臉猴子的腦袋。
猴子松了手,一聲沒出就跌落了峽谷。
黑色的子彈撲打着翅膀,回到蟲落身邊。那是兩只小蟲。
程鳴羽一時間無法理解蟲落的做法,頓時起了警惕之心。
“你說婆青山還可以活過來……”蟲落把小蟲收入袖中,漆黑眼珠一轉,目光落在程鳴羽身上,“要怎麽做?”
程鳴羽的一顆心怦怦直跳,忍不住問:“你信我?”
蟲落皺起了眉頭,一言不發。
“帶我到婆青山的地脈那裏去。”程鳴羽說,“只要接觸到地脈,我就有辦法讓它活過來。”
蟲落原本平靜的臉上顯出了毫不掩飾的失望。
“別白費力氣了。”她冷笑一聲,“地脈已經死了。”
“沒有死。”程鳴羽看着她,神情堅定,“地脈不會死的,它是土地的經絡。它只是暫時沉睡了而已。”
蟲落半信半疑:“真的?”
“它肯定還活着。”程鳴羽緊張得手心出汗,這個機會大大出乎她的意料,她必須要抓住,“悄悄地活着,等着別的嶺子的山神來喚醒它。”
平臺上陷入了沉默。蟲落沒有說話,只是倚靠在桌邊,手指動來動去,戲耍着幾只嗡嗡低飛的蟲子。
程鳴羽覺得自己等了很久很久,終于等到蟲落開口了。
“跟我來吧。”她轉頭走入了那條黑暗的通道。
程鳴羽這才發現自己能動了。她艱難地爬起來,雙膝因為在地上跪得太久而一片麻木。扶着山壁往前走了幾步,她小跑着也進了通道。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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