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黑色高筒絲襪
再沒有散步的心情,蘇琳拖着疲憊的身軀回到租屋。她呆坐了一會兒,打開電腦将“流淚的沙發”的故事完完整整地複述給夏之聲。那天夏之聲對陳佳涵的死亡分析悄悄地征服了蘇琳。無形中,蘇琳渴望得到她的指導。
只是等到天色将暗,夏之聲的古典仕女頭像依然是灰色的。那淡淡的、安靜的色,只有一小塊方格的色,卻令整個世界都悲傷起來。等待許久的蘇琳不耐了,她感到窒息,在這間一個人居住的租房,此時此刻除了電腦風扇沙啞的聲,再無旁的動靜。這片死寂讓她想的太多了。譬如佳涵,譬如青葉,譬如那個被分屍的女人,吊死的兇手男人……
她忍無可忍地嗷了一聲,一頭栽倒在床,就這樣昏昏地睡了過去。
蘇琳走進了夢中。
這片夢異常寒冷、幽深,仿佛從古墓中飄出來。墓室的門打開,腥潮的冷氣撲面而來,那些白色朦胧的影子一并飄出來——驕橫的陳佳涵、瘦削的周青葉,她們吊在暖氣管下,靜靜地俯視着蘇琳;電梯工向她揮動青色的手臂。還有許多她不認識的人:花白頭發的老人躺在樓梯上的一灘血泊中;房屋緊閉,床上人的嘴唇泛起一抹櫻桃紅;卧在高臺下的人,脖頸與四肢扭曲成古怪的角度,一雙圓睜的眼睛盯着她,幾乎穿透她的靈魂——蘇琳倒抽一口涼氣,後退幾步,碰到了什麽。回過頭,那是一個一臉戾氣的男人,他逼視着她,突然從上空垂下一條繩子套在他的脖子上,拉着他向上升起。蘇琳茫然地揚起頭,看到他越升越高,臉色越來越青,舌頭緩緩地吐了出來。
她尖叫着後退,腳下踩到什麽,低頭,一條滾動的斷臂,斷口處肉絲拉伸、血絲蔓延。
一屁股坐倒在地,好像壓住了另一條胳膊,蘇琳來不及恐懼,一顆女人頭已滾到她的腳邊。幹枯的發絲繞着蘇琳的小腿,一圈圈纏上來,密密實實。蘇琳仰頭躺倒,任憑她的頭顱仿佛毛線團一樣滾到自己的胸前,然後擡起來——
蘇琳看到一對血肉模糊的窟窿,就在眼睛的那個位置上,直直地對上了自己的眼。
蘇琳一仰頭,她認為自己要暈過去。卻在仰頭的剎那又生生止住了這勢頭。
她看到一個人正站在自己身後。
只是朦胧的白霧籠罩着這個人,看不真切面孔,只有那一雙眼看得清晰。這是一雙怎樣的眼呢?水靈中帶着茫然,麻木中透着冷漠。
你是誰?蘇琳無聲的問。
她沒有回答,臉龐模糊在白霧缭繞中。就在這一片冰涼的霧氣彌漫裏,一雙弧型的陰影從這人的身後浮現。它們緩慢而優雅地向前收
攏,從兩側包裹住蘇琳。
這是一對翅膀。
一對……從色澤、花紋、形狀都極其不相稱的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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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琳睜大眼,希望看個仔細——
砰!
蘇琳挺身而起,翅膀不見了,鬼魂們都不見了。
風扇沙啞的聲音竟如此親切。
砰砰砰!
蘇琳茫然地動了動四肢,暖色頂燈的光芒猶如一股小瀑布,徐徐流到她身上。方才的寒冷與黑暗無影無蹤。
砰砰砰!
“有人嗎?”
隔斷間外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她想起這是參與偵破陳佳涵案件的一位警察,急忙開門,“抱歉,我睡着了。”
警察說:“案子暫時告一段落,這些東西可以送還死者家屬。明後兩天,陳佳涵的家屬會來收拾她的遺物,這幾樣東西就先放在這裏吧。”
蘇琳将小紙箱放在陳佳涵的小桌子上,傻傻問:“那周青葉的家人呢?”
警察道:“你可以放心,雙方家人來這裏收拾遺物的日期都會錯開。”
蘇琳道了謝,送走他。回頭看到大钊和鴻子的房門下都是一片黑。猜測他們可能一起去散步。平日這個時候,租房內總是熙熙攘攘,現在卻靜悄悄。她數了數,發現只剩下兩道門縫下還露着光。租友們都在尋找新的住處,有人暫時住到親朋家中,甚至有人住了旅館……
平日總覺得這麽多人很煩,現在他們真的一個接一個離去,蘇琳反而感到凄涼,奇怪,人怎麽能如此賤呢?
自我嘲諷着回到房內,動了下鼠标,電腦屏幕重新亮起,小夏妹妹的仕女頭像依舊一片灰暗,而她的簽名檔不知何時改成了“我真的愛他們,但我也真的讨厭他們”。
苦澀的笑了,小夏一定是一個有父兄百般寵溺的小公主。
思家之情油然浮起。蘇琳垂頭坐了好久,餘光掃到那只小紙箱,心中一酸,不由走過去撫摸,心想這人在的時候,莫說零碎什物,便是千元萬元買回來的東西也都不當回事;可人一旦去了,但凡一針一線都仿佛托了魂兒,讓旁人看了也有些許安慰。尤其是這箱子裏放的都是陳佳涵生前最後拿在手裏的……
門外似乎有動靜,蘇琳的身子本能一側,手腕不慎帶動箱子,那箱子嘩啦墜地。蘇琳急忙蹲下将落出來的一幹物品撿起來——錢包、手機、耳機、優盤和MP5……
拿起手機,她想起那條亡靈短信。
由于周青葉的認罪自盡以及之後尋到的各種證據,警方判定是周青葉殺的人。但确實有些疑點沒有理清。譬如蘇琳看到的那個“陳佳
涵”以及本該在房間、卻出現在現場的手提包,這些是周青葉沒有交待的;又譬如亡靈短信,周青葉的遺書中也沒有涉及。警方雖然找到陳佳涵的手機,但手機內容已經被清空。警方顯然認為證據已經充足,沒必要再去查證細節。這些就成了一個個小謎團。
那晚的亡靈短信,到底是陳佳涵死前發的?還是周青葉誤發的?還是亡靈……?
蘇琳出神的思索,微微一懈力,手機掉在一雙散開的黑色絲襪上。蘇琳撿起手機,又拿起絲襪準備疊好。她先将襪子展開,抻了抻褶皺,心中又是一陣傷感:這就是陳佳涵當晚穿的那雙黑色高筒襪。她穿這雙襪子的時候,還是個能說能笑的人,轉眼間卻任你打罵哭喊,都再不會動彈了。
手指從襪子底部一路撫過去,蘇琳微微一怔,心髒好像被藤蔓扭住了。
她拿起這只穿在右腳上的襪子,捏着尼龍絲,一點點展開,拿到燈光下細細地看。
在哪裏?
在哪裏?
那個破洞在哪裏?!
幾日前的事自腦海中閃過——
——陳佳涵不解恨地猛踹那個凸起,裙擺偏移,露出黑絲襪的誘人,蘇琳發現她的右腿絲襪內側拉了絲,露出小指大小的雪白,“襪子破了。”
“破死算了!”她氣鼓鼓道,“走走走,別煩我。”
蘇琳确定,她那朝夕相處的室友陳佳涵只有這一雙黑色高筒襪。雖然女孩們都認為黑絲襪是百搭款,陳佳涵卻認定黑色高筒襪是輕浮的表現。
那一天,陳佳涵穿的就是這唯一的一雙黑色高筒襪。
蘇琳在現場看到了陳佳涵的屍身,卻不見了這雙高筒襪。她以為陳佳涵遭到侵犯,警方否認了這一點。
後來,周青葉在遺書中說是她脫下陳佳涵的高筒襪充當臨時手套。
再後來,高筒襪在周青葉的房間內找到,成為指證周青葉的證據之一。
現在,作為陳佳涵的遺物,它在這裏等待逝者的親人。
可是——
這絕對不是陳佳涵的那雙襪子。
因為那道十分顯眼的破損,不見了。
蘇琳小心地呼吸着,另一件事從腦海中翻起——
——“陳佳涵剛出事,你別到處亂跑,尤其是晚上,要什麽可以跟我講,我陪你下樓。”鴻子教訓她,周青葉唯唯諾諾地應和,“我當然知道佳涵死得慘,聽說她死前還被……”欲言又止。
蘇琳心中不舒服,冷冷道:“別亂猜了,警察可從沒這麽說過。”頓了頓,“不過我去認屍的時候,看到她衣服很亂,襪子也不見了。
”
周青葉吓了一跳,“啊?哪雙?”
“黑色高筒襪,她只有一雙黑色高筒襪。”
仿佛窺視了本世紀最大的機密,突如其來的震驚打得蘇琳軟手軟腳。
這不是陳佳涵的襪子,是周青葉聽了自己的話後拿過來湊數的。只有自己知道那個破洞的存在,又沒有說出去。周青葉找了雙完好的襪子,卻露出了最大的破綻。
周青葉為什麽要這樣做?
因為她要讓所有人都深信是她殺了陳佳涵。
她為什麽要攬過不屬于她的罪名?
蘇琳閉上眼,一個答案呼之欲出——
周青葉知道兇手是誰,但是她要保護兇手。
那麽這個讓周青葉用清白和性命去保護的人,是誰?
——周青葉掐滅煙頭,一縷煙氣袅袅在她細長的指間,她躺了下來,愣愣望着星空,“蘇琳,答應我一件事。”
“你說。”
“告訴鴻子,我是真的愛他,我願意用最大的代價回報他那時對我的付出。我全身污濁,大半顆心都已肮髒,但我一直在心底保留最幹淨的一塊,那是給他留的。”
蘇琳再也支撐不住,坐倒在地。
門,在她身後緩緩打開。
“蘇琳。”
鴻子輕聲說。
作者有話要說:可憐的蘇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