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夏之聲的出現
三天三夜,高燒不退,蘇琳獨自躺在空蕩的房間裏,反反複複地在夢境中游蕩。夢是溫熱的,那裏的每個人都如此親切,他們的生命依舊鮮活,他們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語,一舉一動,帶着熟稔的美好。那條帶來悲傷的滅頂的河流在後退,退到望不見的源頭,再也不會回來。
但是,河流沒有退去,溫暖的夢卻漸漸離開,蘇琳終于從昏睡中康複。她呆呆坐了半天,下午才打開關閉多日的手機,看到公司的短信,一條比一條激烈,大有再不給個曠工交待就滾蛋的意思。
其實蘇琳一直沒有告訴同伴,她在公司也很難熬。
頹廢地躺回床,又休養了一夜。第二天她向公司打電話正式請了病假,收獲了平淡的關心,因為這關系着醫保費用。
接下來,該做一個階段性了結了。
蘇琳開始收拾行李。短短兩周內,這套房子已經空了,房東也不再挽留,甚至有意無意地驅趕蘇琳,可以理解,只要趕走所有知道這套房子底細的老房客,房子才好再一次出租。蘇琳也不願留在這個充滿悲傷回憶的房間,她聯系了幾處合租房,打算利用休養期看看房子,周末就搬過去。下周開始,她決定要回到原先的生活中去。
原先的生活是怎樣的呢?
起早、搶盥洗室、等車、擠車、換車、街頭早點、等電梯時的淡淡寒暄或者尴尬沉默、打卡、開機、再去一趟那個總是掃不幹淨的衛生間……
蘇琳突然感到頭疼,她暴躁地将手裏的袋子丢到牆上,一只、兩只、三只,直到丢出一室狼藉,她才重重地籲了一口氣,軟手軟腳倒在床上,用枕頭蓋住自己的臉,放肆地呻@吟。
原來早就厭惡了這樣的日子。沒有價值,沒有意義,沒有希望,沒有前途。人就仿佛機器般,在格子間消磨了情感。
但是無論如何,生活總還要繼續。
蘇琳為了房子奔波一整天,公司打電話催她複工,惹了一肚子煩心。第二天早上,蘇琳試了試溫度,雖然身子還有點發沉,但她還是決定上班。不上班,就沒有錢。沒有錢,就什麽都沒了。蘇琳第一次切骨地感到沒錢的滅頂之災。
她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到樓梯間時,那張紅色沙發的身軀上趴了一層灰色飛蛾。它們仿佛在舉行儀式般,一動不動,翅膀統一豎起來,宛若一排排标本。
一陣驚恐的作嘔,胃部劇烈蠕動的生理反應帶出淚水,眼睛一片朦胧,就在這團濕潤的霧氣中,蘇琳看到那浸泡在金色陽光下的紅色沙發,淚流滿面。
沙發在流淚。
流淚的沙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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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周安安靜靜,陽光溫馨。紅色的沙發靜默在蘇琳的面前,輕輕流淚。它仿佛知道蘇琳的一切苦痛,仿佛安撫蘇琳一切的傷悲,冥冥之中,磁性相互吸引的神奇魔力施展而出。蘇琳心底最深處的悲傷呼應了這一奇特的魔法,它們盡數噴湧出來,霎時間擁抱住蘇琳,将她拉入最深層的絕望。
淚水落下,蘇琳萬念俱灰,跪倒在地,掩面痛哭。指縫後,一道人影從沙發那裏爬了出來,一路爬到她面前。蘇琳放下手,默默注視這個沒有眼睛的女人,她向蘇琳伸出雙臂,展開懷抱。
一股奇異的感情控制了蘇琳,她不感到害怕,只感到心有戚戚焉的溫暖。她再也按捺不住,回應了這個擁抱,摟着這個沒有眼睛的女人嗚咽。
如果生命只是悲傷,如果未來都是絕望,還有什麽可值得你恐懼的呢?當你已不在乎性命,淡然了生死,看透了陰陽,鬼又有什麽可怖的?
死又如何,比生可怕嗎?
女人輕柔地扶起蘇琳,挽着她的手,環着她的肩,帶着她走向紅色的沙發,走近那一片金色陽光,沐浴在光明之中。
蘇琳緊緊抱着女人,踩上沙發,踩上沙發背,最後站在窗臺上。女人看着她,撫摸着她的額發,兩行血淚。
“你痛苦嗎?”蘇琳哽咽道。
女人點點頭。
“我也是。”蘇琳真摯地說,“我們一樣痛苦。”
兩只空洞的眼眶再度流下血淚。女人擁抱蘇琳,撫摸她的背心。
蘇琳抵着女人的肩,“我能感受到你的傷悲,正如你也看透了我的可憐。我們都是這個世界絕望的産物。現在,我們都沒有什麽好怕的了。”
越來越強勁的悲傷席卷着她的心靈。淚光中,蘇琳看到的只是灰暗的人生。她再也控制不住心底最深層的挫敗——走出象牙塔的迷茫、游蕩社會的失意、在公司忍氣吞聲的每一日、枯燥的上下班旅程……
仿佛有了放大鏡一般,一切苦痛都變得巨大,大到她再也承受不起,苦痛将她壓成一只可憐蟲子,縮在世界最陰森的角落,掙紮度日。
只想一走了之。
女人繼續輕撫蘇琳的背心,蘇琳泣不成聲,“我沒什麽可怕的了。都走了,都被逼死了。我還有什麽可怕的。我早就該知道,我們和你一樣可憐,一樣孤獨,一樣厭倦了這裏。”
女人擡起頭,靜靜的點了點。
“沙發都哭了。”蘇琳挂着淚水,微微一笑,“你看啊,沙發都流淚了,連沙發都流淚了啊。我們是如此無助,我們是如此悲傷,哪裏有未來?哪裏有希望?沒有,都沒有,連沙發都
哭了。”
女人的血淚,流了滿臉,她再度擁抱蘇琳。
“那麽,我們走麽?”蘇琳輕聲問。
女人向後一退,蘇琳伸手撈她,她抓住蘇琳的手,輕輕着,緩緩着——蘇琳的身體越過窗子,她看到了樓下,陡峭的、暈眩的,還有一個人,不是這個失去雙眼的女人,而是另一個人。她懸在空中,仰頭看着蘇琳,面龐模糊,只有兩只翅膀呈五十度角打開,卻是那麽不對稱,是哪裏不對稱……
蘇琳睜大眼想看清,但是迎接她的是暈眩!暈眩!
她頓時失去重心,向樓下跌去!
千鈞一發之際,一道淡淡的綠光從後方沖過來,它們湧出窗口,瀑布般一直沖到樓底。失去雙目的女人不見了,長着翅膀的女人不見了。蘇琳無助的張開雙臂,一股向後拉扯的巨大力氣勒住她的腰部,蘇琳腦袋一轟,陡然從傷悲中跳了出來,她哎呀一聲尖叫,搖晃着向窗內跌去,身下軟軟的,是那張紅色沙發,跌落的慣性又将她推到地上,噗通一下,冰涼的地板,身子好痛。
而那突如其來的綠光彌漫在四周,清新淡雅,溫柔的,平和的,逐漸漫入這方冰冷單調的空間,添上生命的色彩,抹上希望的光芒。或許是心理作用,蘇琳感到自己突然不再那麽悲傷,不再如此煩躁,那綠光宛若濾網般,攔住心靈的垃圾,讓她心底一片清透幹淨,仿佛雨後坐在家鄉的荷塘邊,舒緩地呼吸着清新空氣,看着魚兒游過蓮葉,看着蓮花散着水珠,白裏透粉,袅袅娜娜,寧靜舒心。
綠光慢慢退去,一個輕微閃亮後,此間恢複原樣。蘇琳從陶醉中清醒過來。她張了張嘴,記憶倒灌,不由驚恐掩面,“天啊……我……我剛剛幹了什麽?!”
自殺?
蘇琳看着那扇被推開的窗戶,“我剛才竟然……竟然……我是瘋了麽?”
“不是。”
恬淡的聲音響起,“不是你瘋了,而是你的悲傷在怨氣的磁場中被無限放大,大到可以說服你放棄生命。”
蘇琳驚懼地捂住胸口,“我……我……你……?”
她看向電梯前,那裏站了一個女學生——幹淨的校裝,白色的鞋子,藍色背帶書包,看着很沉重,手裏拿着一根擀面杖——哦,不,這不是擀面杖,它帶着玉的光潤,月的皎潔,上下一般粗細,仿若一件法器,莊嚴肅穆。
再打量這個女學生,她梳了一條烏黑辮子,精巧的發卡別起額角散發。她沒有打耳洞,容色秀雅,目光清透,微帶一抹傷感和淡漠。
“你是……?”
女學生的唇輕輕一展,“你是蘇琳
嗎?琳琳魅影?”
“是。你是……”
淡然的表情微微柔軟,“我是夏之聲。”
作者有話要說:好吧,千呼萬喚始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