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這套租來的單元房讓童韻暗喜好一段日子——兩室一廳,精裝修,家具、電器、廚具一應俱全,環境和交通都不錯,租金也合理。童韻和大學同學舒小芸、孫潔合租下來,簽合同,押一付三,利用周末時間搬了進去。
美中不足之處也是有的:一來這是一棟風雨滄桑、見多識廣的老樓,據說是50年代建起來的,是附近某家工廠的宿舍樓。那會兒蓋樓的都實在,磚瓦鋼筋、水泥瓦片全都是正經貨,樓倒是很結實,到了一定年月也加固多次,安全不在話下,就是樣子老氣許多,尤其是和周圍新蓋的小區建築比,這棟老樓一看就覺得“髒破落後”,連帶覺得住在裏面的人也掉價不少;二來是原住戶留下來的那些家具都是舊的。女孩子愛幹淨,面對二手貨總不痛快。孫潔和舒小芸同住在大卧室,關起門來叽叽咕咕了一個晚上,第二天便就一起去家具城換些新的桌椅板凳。童韻一個人住小卧室,沒法找人攤這筆錢,她也是剛參加工作,薪水并不豐厚,不打算和家裏要錢,更不願跟男友傅旭然開口——雖然他們已談起婚事,但童韻骨子硬,傅旭然既是本地人,在這個房價猛漲的城市裏硬要他有家不回,陪自己在外租房,太不合适。傅旭然表示願為愛付出,童韻還是拒絕他,選擇與同學一起租房。
捉襟見肘下,童韻決定将就着使用舊家具。桌椅擦擦就好,床墊上可以多鋪幾層褥子。但是那只幾乎能當古董的老式大衣櫃呢?
童韻拎了兩瓶滴露,将櫃子裏裏外外擦個遍,鋪上報紙,才把衣物放進去。
然後,她請夏之聲來“驗收”。
夏之聲是童韻在詭夏論壇上認識的一個網友,足足小她四歲,剛完成高考,成績還不錯,上了第一志願,九月就要念大一。她倆在壇子上相談甚歡,又在同個城市,見過幾次面,就成了朋友。這回找房子,夏之聲也幫了忙,雖然童韻最終沒用她的房源,但也心存感激,她算着對方還在暑假中,便一再發短信邀請其登門作客,終于那邊有了時間,這不,周六上午人就過來了。
“不錯。”綠色鏡片後湛明婵的眸子格外明亮,“門鎖都換了?”
“當然。卧室還加了插銷。小夏啊,進屋就摘了墨鏡吧。”童韻打開自己的房門,“小芸和孫潔加班去了,別進她倆那屋
。”——50年代用作宿舍樓的房子基本都是大單間,不過也抵不住世事的變遷,如今這棟樓的內部結構也經過了一番改造,很多大房間都被房東們打上隔斷,圈出廚房衛生間和多個居室。童韻她們租住的就是改建過後的标準兩居室,童韻占了小卧室,舒小芸和孫潔因為原先是同個寝室,現在又在同一家公司工作,就合住了主卧。
“你和租友們住得很愉快吧?”
“自然,到底是老同學。以前在學校可能還不覺得什麽,但出來了就覺得同學比起同事,就是親切上許多。至于缺陷嘛,也是有的。舒小芸太驕矜,作息時間太标準,以前只是聽過傳聞,這次自己算是碰上了,她每晚到了十點半就要上床,幾分鐘後就能睡得死死的,弄得我這個夜貓子頗大的壓力;孫潔嘛,人很爽直,就是她心髒好像有點問題,以前也聽說過,入校的時候還費了周折,入職的時候也使了點手段,她會定時吃藥,平日為了防患未然,我們這兒的桌上幾上都擺個小藥瓶,裏面裝幾粒應急藥片。時不時就進到我這屋晃蕩藥瓶子,仿佛怕我給調換了般。不過除了這個,她們真算是頂頂好的舍友了。”
童韻說着又感慨道,“不是我挑剔,但出門在外安全第一,十全十美的事肯定沒有,我現在這個狀況,總比和素不相識的人住一起要強。”
湛明婵贊同地點點頭,不過她并沒取下墨鏡,而是戴着在廳裏又走一圈,再看過了廚房和衛生間,才去童韻的卧房。進門時,她步子一頓,“童韻姐,房史你打聽了嗎?”
“你千叮咛萬囑咐的事,我怎麽能不照辦?”童韻笑道,“放心,這是孫潔聯系的房。孫潔的底子我總是清楚,她總沒理由騙人。以前這是工廠的家屬宿舍,住得都是咱工人階級的兄弟姐妹們,換了好幾撥住戶,但也沒聽說有過自殺兇死一類的晦氣事。後來工廠外遷,家屬樓也放開了買賣限制。現在的房東聽說是個大老板,據說不止一處房,買這套房子純屬有錢燒得慌,他人已經出國,房子空了幾年,三四年前才開始外租,也沒聽說鬧出過不好的事。哎,這些消息足夠了吧?”
湛明婵點點頭,童韻笑了,熱絡地拉着她,帶她看了換上新墊子的小床,看了維持原樣的古舊大方桌子,最後面帶得色地一伸手——
“當當當當——你覺得這大衣櫃如何?吓到了吧?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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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方深棕色的大衣櫃靜默在卧房的角落裏,宛若瑟瑟寒風中僵硬的墓碑。
立櫃有兩個平面嚴實地貼住泛黃的牆壁。剩下的兩面中,一面抵住了童韻放電腦的咖啡色小桌,另一面便是櫃子的正面,兩扇對開大拉門,糊了薄薄一層擦不掉的黑色泥膩子,一對圓頭扶手已掉了一只
,留下個拇指大小的洞,拉門四周框了圈黃銅邊,三指粗的銅條竟還很光亮,晃出綽綽的人影子。
湛明婵不由伸出雙臂,卡在櫃子的兩邊,使勁挪了挪,立櫃紋絲不動。一旁的童韻笑她做無用功,又給拉開櫃門,請她欣賞裏面的衣服鞋帽,嘴上還道:“當初我剛看到這大衣櫃也吓了一跳,很不喜歡。都是哪年代的老古董了,還擺在姑娘家的房間裏,多沒品位。後來打開看了看,覺得它裏面的空間足夠大,你看,四季衣服還有羽絨服,包括鞋盒子都能一并塞進去,還可以裝上涼席薄被,比住在本科宿舍的時候都強。再不用為沒地方裝衣服而發愁了。”
湛明婵向內裏探了探頭,也感慨道:“還真是大,足夠一個人站進去了。哎?怎麽這層櫃面上有這麽多劃痕?”
童韻在擦洗的時候就知道了,當時她也吓一跳。兩面貼牆的深棕木板上竟布滿密密麻麻的刻痕,似是随意亂劃,刻意割裂,橫七豎八,全無規律,淺色的痕跡卻壓倒深棕木色,幾乎布滿整個櫃面。摸上去麻麻刺手,看上去就是一身雞皮疙瘩。
但她靜下來,不以為意,“畢竟是老櫃子,興許之前住家裏的小孩子淘氣吧。”
湛明婵不置可否,只不動聲色地打量這只櫃子——這櫃子也不知是怎麽造的,如此高大沉重,頂天立地,乍一眼看過去,就仿佛是從這牆壁、這地板上生出來般無法分割;對拉門不靈活,會發出吱扭聲響;黃銅條泛着模糊的森森人影,感覺更不太舒服;櫃子裏飄滿木頭特有的潮味和檸檬香氛的味道,反倒不倫不類。這種古舊的深棕木色格外壓抑,很不适合放在年輕女性的房間裏。但除了這些,也沒什麽不對頭。在算算銀子問題,也不能責怪童韻舍不得花錢換家具,打一方新衣櫃可是會要了童韻一個月的工資去。社會闖蕩的人,自然能省則省。想到這裏,湛明婵輕輕搖頭,去了腹诽,只随口問道:“那房租呢?”
“一個月2600,我們三個人分攤,她倆不計較我單住一屋的事,竟沒讓我多拿錢,真是好同學啊。”
“我那房子只要2000啊。童韻姐,能省則省。”
“小芸和孫潔喜歡這裏。”童韻解釋,“孫潔說離她們公司近,她那脆弱的心髒,別太累着她。小芸暑假的時候沒回家,曾在這邊租過一次半地下室,說這一片的治安和鄰裏都很好,也希望我選這裏,要不她倆就不和我一起租了。我一尋思,另找陌生人合租多麻煩,就随大流吧。”
湛明婵又問:“通過哪家中介了嗎?”
“我沒那腦子,反正小芸和孫潔也是千挑萬選,都是姑娘家,她們放心,我也放心。”童韻笑道,“怎麽?有問題嗎?”
“沒。”湛明婵又環
視房內一圈,這才取下墨鏡,目光落到櫃子旁的那面牆上——櫃面和牆壁緊貼,似乎連刀片都插不進去,可卻有一道道纖細的裂紋從那窺視不到的縫隙內伸展出來,它們舒緩密布在牆皮上,奔放着散去,好像老樹的枝。
“這是什麽?”湛明婵輕道,“牆漆裂了?還是牆體不結實?”
“估計是漆吧,到底是老房子了。”童韻敲敲牆壁,“小夏,我就知道你疑神疑鬼。不愧是咱詭夏論壇出來的。哎,說起來,你有查出來那個壇主壬戌的身份了嗎?不是說他經常把壇子裏那些願意慷慨解囊的求助者大方地介紹給你嗎?”
湛明婵道:“我是接過一些活,但也只是助人為樂,從沒收過錢。”
童韻道:“那個壬戌到底是誰?你們在現實中認識吧?”
湛明婵搖了搖頭,童韻笑說:“他一定是暗戀你。”
湛明婵的心思卻不在這上面,她的視線一直盯着牆上的裂紋,也許是背光,她的面色看起來很暗,“童韻姐,我覺得你住在這裏……嗯,說句冒犯的話,還是小心為上。”
童韻的臉色頓時一沉,喬遷之喜,上門做客的反倒說出喪氣話來,也不知是誰家的禮數。不過網友泛泛之交,哪能什麽話都往外倒?她心裏存了芥蒂,接下來的時間裏,對湛明婵的态度也就淡了。湛明婵似是感覺到,坐了沒到半個小時便告辭。童韻送出門,湛明婵擡頭打量一下,問:“童韻姐,你那房間的隔壁——該是這一家吧?”她指着一扇防盜門說。
童韻看了看這條走廊,自家頂在最裏頭,其餘家的防盜門都貼着牆一溜排開。她也曾計算過,知道出門右手邊這一家,該有個房間和自己那房間是相鄰的,她也曾想過,不知那房間住的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和自家的紗網防盜門比,這戶人家買的是橄榄綠全封閉式防盜門,只靠一只貓眼聯系外界。童韻記得從看房到搬來,就沒見過這戶鄰居,印象中,也沒聽見這扇防盜門開關的聲音。
“不清楚,也不重要。”她說,随手拉開走廊燈,燈影照在湛明婵的眸子裏——那兩團熠熠的光點,宛若暗夜的火苗,不安躍動。
“還是打聽一下吧。”湛明婵說,眸底清澄,那火苗子仿似燃在水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