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壹

[壹]

“陸師兄回來啦。”

“陸師兄。”

“陸師兄又帶了個什麽人回來?嗯?還遮遮掩掩的?”

陸離的大手直接給了那人一記,笑罵道,“眼睛往哪兒看呢,是個男的。”

他身後跟着一人,頭戴鬥笠,一身灰撲撲的布衣,瘦弱得看不出男女。陸離身形寬闊又不修邊幅,影子将那人罩了個嚴實。幾名少年偏過頭去觑,冷不丁撞上面紗下一雙鹿一樣的眼睛,登時心尖一顫。

“這兒沒壞人,摘了吧。”陸離放輕嗓音,拍了拍此人的手肘。

此人動作有些溫吞,聞言摘下鬥笠,轉眼撥雲見霧,面前的一行人均是大驚失色,許久才找着自己的聲音,“是……是個男的?……好标致的小孩兒!陸師兄,你這是從哪兒拐來的?”

“哇,”有人更是直接上前在他臉上掐了一把,“這嫩得能掐出水來,不是個姑娘實在太可惜了。”

陸離把人往身後一藏,“你們別吓着他。”

他攬人的動作活像母雞護着雞仔,衆人都覺出些許異樣。片刻的不自在過後,很快他們便意識到這份回護是由何而起。原因無他,眼前這位小公子模樣雖是驚為天人,可怎麽左看右看……

好像腦子不太好使。

這人被陸離護在背後,半句話不說,只拿一雙烏黑的眼眸直勾勾地盯着幾位少年看。

這雙眼睛雖然漂亮,黑白分明清澈見底,但不論是誰被這麽直勾勾地盯住許久都要起一身雞皮疙瘩。

陸離抓了抓亂蓬蓬的頭發,“他叫曲蓮。我在回門路上遇見他受人欺負,幹脆将他帶回來。”

有人見他身無他物,細白的脖頸上卻纏着一道白紗,好奇問道,“小公子受傷了?不能說話麽?”

“可以的。”曲蓮有些急促地答道,面上浮起一層薄紅,有些赧然。

好像真是個傻的。

衆人面面相觑,“陸師兄預備将他安置在何處?”

“說來也巧,他不知怎麽的機緣巧合誤打誤撞通了一點功法,也算有點仙緣吧,我先帶他去戒律堂,其餘的再做打算。”

“哦?既然會些功法,那倒可以留在雲天宮中了。”衆人對這小傻子漸漸沒了興致,“那陸師兄你趕緊去吧,我們還得趕晚課呢。”

曲蓮跟着陸離在雲天宮中穿梭,陸離身量中等,肩膀十分寬闊,皮膚呈健康的麥色,不修邊幅,面上微髯,整個人充斥着一股江湖氣。

雲天宮乃天下所有修道之人集結之地,福佑四方。顧名思義,其建于一片漂浮于九州之上的島嶼浮光島之上,拔地萬尺高,罡風淩冽,入夜手可摘星。現下正值日中之時,金光萬丈,祥雲缭繞。

浮光島足有九州一座主城大小,島上山巒綿延,流水琤瑽。陸離帶曲蓮穿過金碧輝煌的應天門,所過之處均是雕欄玉棟,踏足之處纖塵未染,白玉石階如練如瀑,各色仙草靈植芳香四溢,遙遙傳來隐約絲竹之聲,恍如天音。

沿途又遇見幾名弟子,不過未與陸離打招呼,只是擦肩而過,曲蓮好奇地望着他們的背影,眼中露出些許疑惑。

曲蓮收回眼神,陸離見他盯着自己的手腕,笑了,大大方方地伸出手臂亮給他看,“你是不是奇怪,怎麽人人手上都有一枚戒環?”

他身上衣服很舊,卻還算幹淨,箭袖都起了一層毛邊,手腕上一枚通體乳白的玉環頗為眨眼,與他整個人落拓低調的風格格格不入。此玉不知産自何地,清澈透亮,光滑溫良,不帶一絲瑕疵,自帶一股莊嚴大方之氣。

“戒環?”曲蓮一字一句地重複。

“不錯。雲天宮中只有修道者,修習刀劍靈器、符箓丹藥不一而足,主持天下秩序,而戒環就是用來約束修道之人的。你看,此環通體雪白,然而若是心中有惡,為非作歹,戒環便會變成赤紅之色。”陸離眼簾低垂,嗓音也漸漸低了下去。

曲蓮思考許久,問道,“怎麽知道?”

“嗯?”陸離回過神,笑道,“天宮自然是無所不知,無所不曉。”

他的語氣十分自然,充斥着敬仰與驕傲。

曲蓮卻蹙起眉頭,心中惶恐。這世上竟有什麽東西,能夠無所不知、無所不曉?

順着白玉石階拾級而上,一座恢弘大殿映入眼簾,正中匾額镌刻着幾個暗金色大字,古樸莊嚴,便是戒律堂了。大殿正前方蹲着兩尊漆黑狴犴石獸,虎目瞠視,張牙舞爪鐵面無私,左邊那只龇牙銜環,右邊那只高擡左爪,爪上挂着石環。

“你身懷靈力,不論是否留在雲天宮,按律都得帶你來登記造冊,佩戴戒環。不過我想你既也無處可去,不如以後就留在這裏,事不論大小,終究能自食其力。”陸離拍拍他的肩膀,“這裏沒有壞人,你不用擔心再有人騙你。”

曲蓮很是吃驚,“我也要……戴這個戒環?”

陸離點頭,“那是自然。”

曲蓮難得反應很快,“我不戴。”

“為何?又不痛不癢的。”這一路上陸離帶着這小傻子,他一直懵懵懂懂的,不通世事,還是頭一回見他如此堅決。

曲蓮不知為何,面上露出一種古怪的神色,轉身就想逃,“我不戴。”

他一轉身就撞上一個人,這人一身輕甲,硬得像塊石頭,撞得曲蓮悶哼一聲,暈頭轉向往後退了三步。

來人身量極高,足足比曲蓮高出大半個頭,正好擋住去路,身後是漫天熠熠金光,照得一身鱗甲斑斓炫目。這樣的身形本已威勢沉沉,此人還板着一張臉,濃眉緊蹙,鳳眸薄唇,輪廓冷厲,傲氣逼人。

糟糕!

陸離心中叫苦,怎麽來個戒律堂都能遇見這位少爺。

洛熒向來目中無人,卻不是凡間那些成日游手好閑無事生非的纨绔少爺,被這麽撞了一記也是懶得生事,二話不說正準備往裏走,卻猛地被一人拽住了手。

他愣住了。

跟在他身後幾名身着黑甲的侍衛也紛紛呆住。

陸離心裏咯噔一下,見了鬼一般望過去。

曲蓮,緊緊地抓住了洛熒的手。

剎那間戒律堂中無數道目光飛射而來,死死地黏在兩人交握的雙手上。不知有多少人在心中暗嘆:勇士,真是一位勇士。

洛熒擡起眼,許是太過稀奇,罕見地放緩了嗓音,“……何事?”

曲蓮的模樣這時,才映入他眼中。

宛如水中月影,朦胧地,顫抖地,漸漸清晰。

洛熒陡然僵住。

“我……”曲蓮仰着頭看他,白生生的臉上慢慢地綻開一個燦爛笑意,雙眼笑得眯起,仿佛有人在裏頭灑了一把星星,“我是不是,在哪裏,見過你?”

“哈?”陸離震驚了,趕緊一把把人扯回來,心中叫苦不疊,這搭讪方式也太老套了些吧?這小傻子平時傻乎乎的看上去無害,怎承想膽子這麽大,洛熒這人第一眼看便不好惹,他竟敢直接就上手抓。

他都不知該怎麽打圓場,怎料這個洛熒洛二少爺今日也不知哪根筋搭錯了,竟然也愣在當場,從脖頸一路僵到了指頭尖,半晌說不出一句話,好似想說什麽話說不出口,把一張臉都憋紅了。

“哪來的小叫花子,也敢随便碰我家少爺?”一名侍從毫不客氣地嗆道,“還在哪裏見過,怕不是夢裏吧?”

陸離立刻火了,肩膀直接撞上去,“什麽意思?說話放客氣一點。”

那名侍從還想嗆聲,被另一名同伴制止了,給他瘋狂使眼色。

洛熒略低着頭,平日的那股張狂恣意怼天怼地不可一世消失得幹幹淨淨,如果要選一個詞來形容他眼下的狀态,“呆若木雞”四個字算得上是最為傳神。

幾名侍衛從未見過自家少爺這副模樣,紛紛去看始作俑者,只見曲蓮目不轉睛地盯着洛熒,一張笑臉美則美矣,卻怎麽看怎麽透露着一股傻氣。

“……”

“……”

良久,洛熒終于動了,他語氣古怪,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蹦,“你,究竟……你……”他咬咬牙,簡直難以啓齒,“你究竟……是男是女?”

“?”

真叫人摸不着頭腦。

乍一看确實不好分辨,曲蓮一副少年模樣,輪廓柔和,眉眼都秀氣異常,何況他脖頸上還纏着白紗,看不出喉結。

曲蓮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我是男的。”

如果他沒有記錯的話。

“男的?男的……”洛熒的臉色登時變得更難看了,咬牙切齒許久過後竟從牙縫中擠出一句話來,“……如何證明?”

“……”陸離一頭霧水地走上前,“他确實是男子,我可以證明。”

“少爺,應該是個男的。”一名侍衛小聲道。

曲蓮雖然稚氣未脫,但四肢修長毫無曲線,還是不至于會錯認為女子吧……

“對啊,不止是個男的,感覺還是個傻的……”

“閉嘴!”洛熒暴怒,吓得那名侍衛連忙噤聲,縮緊了脖子像個鹌鹑。

洛熒又狠狠地剜了曲蓮幾眼,憤憤揮袖,“我們走。”語畢便重重踏入戒律堂,幾名侍衛連忙跟上,再無人言語。

陸離呆滞了許久,方才發生了什麽?

他十分無語,“你啊,真是會挑,惹誰不好惹這尊衰神。你連自己從哪來的都說不清楚,怎麽倒記得在哪裏見過他?”

曲蓮還戀戀不舍地往裏望,“見過的。我記得。”

“不過看剛才這洛二公子的模樣,倒像是真的見過你……”陸離拍了他一記,“好了,回神,別想東想西,即便是從前見過又能如何,這位主子向來眼高于頂,與你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走,我帶你去領戒環。”

曲蓮仍是有點抗拒。

陸離安撫他,“你看這一路走來,誰沒有戴這戒環?大家不都戴得好好的?就連剛才那位少爺,不也是好好戴着?這一路上我看你呆呆的,不把自己賣了都算好的,自然沒這心眼去害人,為什麽要怕戴戒環?戴了戒環,別人就知道你是好人,你也知道誰是好人,不是很好嗎?”

他這一連串反問讓曲蓮蹙起眉,一時不知如何反駁,被陸離拉着走到堂中一輪空鏡前。

大堂中央懸着一輪空鏡,框由木制,鏡中卻空無一物,唯有光塵上下翻飛浮動。陸離輕聲道,“好了,把手伸進去。”

曲蓮腦中微微刺痛,他向來是個很聽話的人,此刻卻不知為何猶豫了。

陸離幾不可聞地嘆了一口氣,輕輕抓起他的左手放了進去。

指尖穿過光塵的那一剎那曲蓮猛地抽手,然而一枚戒環如有生命一般猛地蹿了出來咬住他的手,他失聲大叫,引得周遭弟子紛紛側目,有人不滿地嘟囔“大驚小怪”,卻在下一秒紛紛愣在原地。

只見曲蓮手上的戒環在圈上他手腕的那一剎那驟然變色,由至純至澈的潔白被滴入了一滴鮮血,繼而如火一般呼啦燒了起來,紅光熠熠,紅得發亮,紅得刺眼!

“這……?!”

有弟子吓得跌倒在地,即便是那些罪惡滔天被抽去仙力的修道者,他們的戒環也從未見過會是這麽紅。

“怎麽回事?”原本已經穿過大堂的洛熒去而複返,見狀亦是大驚,腰間靈劍嗡嗡作響,眨眼間竟是“蹭”地一聲自己出鞘了!

“二少爺!”

洛熒的劍名為不報,劍柄為金色鳳鳥,劍身镌刻金色火焰紋,現下在空中高高揚起,随着一聲刺耳的尖唳,劍鋒如飛鳥展翅,火舌吞吐,直直向堂中的曲蓮襲去!

事發突然,誰也沒有反應過來,四下裏驚呼四起,只見不報的劍鋒爆發出一股鮮紅的靈流,“铮”地一聲砍在了曲蓮的腕上!

衆人倒吸一口涼氣,只以為曲蓮的一只手要給砍下來,膽小些的修士下意識緊緊閉上了雙眼,風馳電掣之間,不報已經翻身回鞘,發出“嗡”的一聲長鳴。

堂中衆人半晌沒等來曲蓮的慘叫,瑟瑟發抖抻長脖子去看,只見曲蓮毫發無損,剛才那一擊原是劈在了戒環上。

戒環是天宮至高無上的存在,自然不會因此損壞。一個人若是戴上戒環,終其一生也別想将它摘下來。這是對于本心,對于道,最忠誠的承諾。

只是曲蓮腕上那駭人的紅色卻如潮水一般褪去了,不過短短數秒,曲蓮手腕上的戒環血色盡然消失無影。

發生這等千年難得一遇的怪事,堂中弟子紛紛上前來圍觀。

“真是奇了怪了……”陸離抓起曲蓮的手腕反複查看,別說是血色了,半點雜質都沒有,清可照人,比誰的戒環都要幹淨。

“剛才是我眼花了嗎?我怎麽看見……”

“對啊,我也看見了……”

“好吓人啊,怎麽會這樣?”

衆人議論紛紛,心中不免疑惑,難道是戒環出了什麽問題?但畢竟事關天宮權威,誰也沒敢質疑。

洛熒亦是黑着一張臉走上前來。

曲蓮一看見他恍如看見救星,上前抓住他的袖子,“你,你幫我取下來好不好?”

洛熒緊皺眉頭,看向曲蓮的眼神極其糾結複雜。

“取下來?”一名侍衛無語道,“這戒環一旦戴上,就是天王老子也別想摘下來。你究竟是什麽人?怎麽這麽邪門兒……”

聽說摘不下來,曲蓮有些無措地望向洛熒,他額間沁出一層薄汗,只能無措地抓住他的袖子輕輕擺動。

“放手,我從來就沒有見過你。”洛熒終于受夠了,一把甩開他的袖子,臉上寫滿了毫不掩飾的嫌惡。

原來沒見過啊。

一行侍衛都松了口氣。

“二少爺,我看這人腦子真的有些問題,我們不跟他在這掰扯了,澄霄長老還在等着您呢。”

洛熒最後回頭百思不得其解地瞪了曲蓮一眼,拂袖離去。

曲蓮像只被抛棄的小狗一般目送他離去,低着頭,模樣要多可憐有多可憐。

空鏡中緩緩浮現幾行蠅頭小楷,乃是曲蓮的生辰八字。

曲蓮,鄞山人氏。

陸離掐指一算,原來是個十九歲的少年,大抵是面容白/皙,神情稚嫩,看上去還要小些。

洛熒走後堂內更是叽叽喳喳吵個沒完,紛紛纏着陸離問東問西,這個曲蓮究竟是何方神聖?怎麽戒環出了毛病,還疑似與止水居洛二公子有所牽扯?

“此事确實有些異樣……人是我帶來的,我會如實禀報戒律堂閣主澄霄長老,諸位師兄弟不必驚惶。”陸離又好說歹說勸了許久,終于帶着曲蓮離開了戒律堂。

--------------------

新文開坑三更,之後穩定日更,希望大家喜歡!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