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貳拾貳
[貳拾貳]
不多時玉映山莊的下人便将幹淨衣物送進房裏,且很體貼地放在外間。
對方合上門之後,洛熒翻身坐起,手腕燃起一圈靈火燒斷了繩索。他松了松腕子去拿匣中的衣物,手指撚了撚布料,确認過是新的才放心穿上。
屋中有一面銅鏡,洛熒龇牙咧嘴看着鏡中自己焦糊的發尾,從乾坤袋裏取出一柄匕首随便修了修,雖然頭發長長短短,好歹比剛才能入眼得多。
除了衣物之外還送進來一個木托盤,擺着幾個包子一碟糕點和茶水,洛熒心裏記挂着事,就着茶水漱了漱口,三兩口吃幹淨包子便提劍出門去。
那名下人候在門口,見他出來低眉順眼地問了聲午安,規規矩矩領着他往堂中走去。
院中日光充足,洛熒眼尖一下子便看見下人一身素缟,“出什麽事了?”
那人欲言又止,掩面低嘆道,“小的口拙怕說不清,洛二少爺還是一會兒堂中問吧。”
行動間穿過長廊,洛熒隐隐約約聽見庭院深深中傳來的哭嚎啜泣之聲,路上偶爾遇見端着水盆、拿着食盒行色匆匆的下人,無一不是步履匆忙愁雲慘淡的,他忍不住擰起眉,難道他被天雷劈暈過去之後還發生了什麽?
洛熒加快腳步,哭嚎聲愈來愈響,吵得他腦仁疼。
下人引他到了寧府祠堂,人來人往地張羅着白布黑紗,除了堂中傳來撕心裂肺的哭聲,其餘人俱是噤若寒蟬,雙唇緊閉,生怕多說一句話觸了主人家的黴頭。
這番陣仗定是有喪,而且死的人顯然身份顯貴,難道是寧廣儀?可是當時那名叫做方小婉的醫師并沒有提到誰性命垂危……
洛熒很快就不用疑惑了,堂中人頭濟濟,他首先看到的是曲蓮。
他和陸離、江瀾并肩站在一起,微微側着頭,雖然雙唇未動,但那專注勁兒應該是傳音在說些什麽。他身上衣物還是昨日那套,右手纏着紗布,隐隐有些血跡,落在洛熒眼裏分外刺眼。
他也受了傷,剛才卻忘了問。
堂中站着一群寧氏子弟,無不滿身素缟,其中就有滿臉憤懑的寧廣儀。
曲蓮忽地擡起頭看見了他,洛熒沒來由地感到心虛,只怕曲蓮會別過頭去不理他,怎料曲蓮不僅沖他不起眼地招了招手,還立刻用傳音鈴為他解惑:
“是寧廣儀的長兄,老家主孤雲先生的嫡長孫,寧廣仲。”
“你下樓去之後其餘寧氏弟子陸續醒了,一問才知是寧廣仲為慶祝寧廣儀鬥佛臺戰績設的宴。寧廣仲是挽花別院常客,與頭牌玉蓉姑娘交情匪淺,酒過三巡便到玉蓉姑娘房裏聽琴去了。待陸離和方小婉趕到時,寧廣仲已經斷了氣。”
曲蓮三言兩語平鋪直敘,洛熒心下了然。那名龜公帶他通過層層機關進入地窖,聽到方小寶在大堂高喊“救命”,他雖立即折返,卻也費了些工夫。然而一直到他将朱侍衛打出挽花別院也沒有見到陸離和方小婉下樓支援,原來是發現了寧廣仲的屍首。
洛熒邊聽邊向他們走過去。堂內正中擺着一副紅木鎏金棺椁,裏面方方正正擺着寧廣仲的屍身,一人正半跪于棺椁之上,捉着寧廣仲的手查探些什麽。
此人聽見腳步聲微微側眼,見來人是洛熒,不着痕跡地給他抛了個媚眼,眼下一點淚痣熠熠生輝。
“……這位是春草閣天字甲等醫師,虞州銀漢谷裴氏裴文喻,如今負責督辦此次雙頭蛇毒案。昨夜方小婉方小寶姐弟已初步勘察過屍身,寧廣仲死因即是雙頭蛇毒,具體如何還待裴公子看過才知分曉。”
即便沒有曲蓮介紹,一看到裴文喻洛熒也猜到了大半。
昨夜挽花別院不僅出了命案,死者是荥州寧氏下一任家主寧廣仲,還出現極為危險的雙頭蛇毒。龜公在地窖中搬出極其珍貴的檀木匣,為洛熒展示所謂的“酒引子”——制作精良的毒丸,可見雙頭蛇毒制毒工藝已十分純熟。此等禍患能輕易進入薊城,恐怕上頭無人也是不可能的。雙頭蛇現下最常見于霜州,因此也不能輕易驚動霜州的人,是以立即叫了毗鄰荥州、霜州的虞州代掌事裴文喻督辦此案。
而裴文喻的母系與燕州止水居有千絲萬縷的關系,兩人也算是遠方表親,若細算來洛熒還得尊稱虛長他幾歲的裴文喻一聲“表舅”。洛熒身側總是環繞着一群侍衛,好友寥寥,裴文喻勉強算得一個。
玉映山莊下一任家主死在青樓,這消息傳出去怎麽也不好聽,寧氏如今當家的是老家主孤雲先生的庶子寧紳,寧廣仲、寧廣儀一輩的小叔。他并無仙緣,只是個凡人,眼下正坐在堂中尴尬地搖扇子,不住遣人給裴文喻端茶送水,只希望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一名身材高大魁梧皮膚黝黑的異族男子抱着大刀立于裴文喻身側,有如一位冷面門神。有這樣一號人物守在裴文喻身側,即便是裴文喻将寧廣仲的屍體翻來覆去地擺弄,寧紳也沒膽子勸阻。
陸離見洛熒來了,擡手示意他們先出去。
走出大堂,繞過回廊,陸離終于喘過氣來,“剛才那地方實在太壓抑了,憋得我難受。”
江瀾冷哼一聲,“寧家那些個花花公子還一個勁兒瞪你,我實在不明白,他們自己鬧出這種事來,怎麽還有臉怪你?”
經過昨天一晚,他們也算是出生入死的交情了,他說話也随意了許多。
洛熒扯回話頭,“如今進度如何?”
陸離答道,“如今由裴文喻牽頭主理此案,他在寧府追查寧廣仲死因,春草閣其餘弟子在薊城搜尋是否還有中毒者,小蓮兒提到的琴州青樓也派人去查了。裴氏派出另一路人進宛州,查探毒丸是從何地流出來的。”
理應如此。
洛熒問道,“朱家那邊如何了?天雷之後攔下朱侍衛了嗎?”
曲蓮搖頭,“實在湊巧,那道天雷被你正好擋得七七八八,朱侍衛受了點傷,卻還是帶着朱家小姐逃走了。”
“……”洛熒又覺得渾身刺痛起來,“我怎麽不知道天雷還可以擋的,我真是冤死了。”
曲蓮知道他還有問題,搶先說道,“昨晚那名醉漢名叫趙富禮,人已救回來了,性命無虞,怕朱侍衛再回來尋仇,現在也安置在山莊裏。挽花別院已叫人重重封鎖起來,老鸨、龜公和姑娘們也都找來了,一會兒等裴公子一并問話。”
洛熒安心了許多。
如今寧府、薊城、宛州三管齊下,距離昨夜事發不過也才過了寥寥幾個時辰,幾人奔波忙碌了一整夜都有些疲憊。洛熒還好些,好歹昏睡了一陣子,可看其餘三人俱是眼下青黑,像三只氣息奄奄的黧雞。
“咕……”曲蓮捂住自己的肚子。
陸離“噗嗤”一聲笑了,“忙活了一整晚,小蓮兒要不你先回雲天宮去吧。”
曲蓮睜大眼睛,“事情還未水落石出,怎麽就着急趕我走呢?”
“我不是心疼你嘛。你看看你。”陸離抓過曲蓮的右手,“若再深個一寸半寸,你這指頭可就沒了。此事牽扯甚廣,但和通天閣沒什麽關系,要不你們倆就先回去吧。”
江瀾也不肯走,“這不是吊我胃口嗎,我也不走。我們倆一定夾着尾巴做人,不會給你們添亂的。”
陸離眯起眼打量江瀾。
江瀾不是劍修,因此他一下子看不出他修為深淺,但光從昨夜那一場随叫随到的傾盆大雨看來應該也不是什麽等閑之輩,留着他或許真還有用。
但是曲蓮嘛……
陸離和洛熒的眼神在空中一撞,在彼此眼中都看到些許無奈,難得生出一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心酸。
洛熒問道,“你們還未用飯?”
陸離哈哈大笑,“何止沒用飯,這麽多個時辰連口水也沒有喝過。昨夜把人送回來玉映山莊便炸了鍋,根本顧不上。”
洛熒擰起眉頭。顧總是顧得上的,不過看菜下飯罷了,像洛氏、裴氏這樣的貴客不好輕慢,但他們幾個名不見經傳的散修,別說招待了,恨不得他們快點走才好。
他回望一眼人頭濟濟的大堂,“橫豎待在這裏也幫不上什麽,先去街上尋點吃食吧。”
陸離一摸胡子拉碴的下巴,“哦?洛二少爺請客嗎?”
曲蓮和江瀾也露出期待的神情。
洛熒豪氣幹雲孔雀開屏,大手一揮,“那必須!帶你們嘗嘗荥州最有名的神仙燒雞!”
自從雲天宮建立以來,九州便掀起一股求仙問道之風。雖說雲天宮戒律第一條便是不可恃強淩弱,若修道者對凡人出手便會引來天雷加身,但百姓總歸是對這些騰雲駕霧的修道之人心懷敬畏與憧憬。
是以問道之風深入人心,民間各色事物都恨不得與“神仙”沾個邊,諸如先前曲蓮在函城遇見的“神仙醉”,又如荥州聞名遐迩的“神仙燒雞”。
昨夜驚動了大半個薊城,今日街上很是凄涼蕭索,昔日生意興隆的薊城第一酒樓尋味坊門可羅雀,便宜了他們四個。
四人一共點了十個菜,曲蓮和江瀾還有些不好意思,但陸離可不這麽想,真是百年難得一遇這麽個機會可以狠宰洛熒一頓,機不可失。
然而道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當小二将香氣四溢的神仙燒雞端上桌時,四個人的第一反應都是掏出銀針。
陸離眯眼端詳,“無毒,吃吧。”
燒雞烤得焦黃,微微流油。一口咬下,齒列破開香脆的皮,陷入彈力十足的雞肉中。肉質水嫩彈牙,半點不老,香料腌得極其入味,一口下去恨不得把舌頭也吞了。
“太好吃了……”曲蓮雙眼水汪汪的差點感動到流淚,偏過頭看向洛熒的眼神充滿澎湃的愛意。
“!!!”江瀾閉上雙眼恍如升天,由衷地感嘆,“來雲中洲這一趟真是值了……”
陸離沒聽清,“啥?”
桌子下曲蓮拿膝蓋捅了江瀾一記,江瀾如夢初醒,“來、來荥州這一趟真是值了!”
洛熒看得好笑,嘗了一筷子,“有這麽誇張嗎?從來沒吃過好東西似的。”
“我從來沒有吃過這麽好吃的東西呀。”曲蓮笨拙地使着筷子,“師父不許我殺生,也不許我下山,我在山上天天就是吃些草葉果子什麽的。”
“這也太慘了吧……”好在陸離斷的是左手,右手行動如常,給他兜了一大勺五香兔肉,“看你瘦的,多吃點。”
洛熒盯着曲蓮薄薄衣衫下突出的肩胛骨,不禁想起方才在屋裏的驚鴻一瞥,心裏有些酸澀,确實太瘦了。以後要是回了止水居,一定成日炖牛羊肉給他補補,再尋些老參補藥……
打住!
他趕緊收回思緒。
他這一晃神一回神的功夫,便見曲蓮邊兩頰鼓鼓地吃着邊偷偷觑他,頓時心虛地頂道,“你看什麽?”
曲蓮被他吼得肩頭一跳,又傻傻地笑開,“謝謝你啊,我好開心。”
“……這麽見外做什麽。”洛熒被他盯得手腳都不知道往何處放,抓起手邊的調羹塞到他左手裏,“用這個,別動到傷口。”
曲蓮有些訝異,“嗯”了一聲乖乖地點點頭。
洛熒總是忍不住偏頭看曲蓮,心裏還惦記着自己早上脫口而出的那一句傷人的話,可惜洛二少爺是什麽人,從小到大給人道歉的次數屈指可數,一句簡簡單單的話哽在喉間就是說不出口。
看曲蓮沒心沒肺笑得眉眼彎彎的樣子,好像完全沒有放在心上,看向他的眼神也是一副心無芥蒂的樣子。
洛熒一壁覺得松了口氣,同時又覺得心裏難受。小傻子越是傻,他越是不該那樣對他啊……
一頓飯吃得洛熒心煩意亂,突然傳音鈴裏響起裴文喻熟悉的聲音:
“小熒啊,朱家那邊說朱小姐回去了,你若無事的話上門去看看。”
對面傳來裴文喻奸詐的兩聲笑,“這個案子還挺有意思的。裏面的水,深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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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蓮:介紹一下,這位是……
裴文喻:嗨,大侄子,侄媳婦兒。
裴文喻,一個自帶保镖的土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