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貳拾陸

[貳拾陸]

眼見的堂中兩派又要打起來,如今玉映山莊的當家人寧紳從外面走進來打圓場,“諸位諸位,經過一夜奔波想必都已疲憊不堪了,雖說遲了些,廚房備了些清粥小菜,請各位移步會客廳一起用些飯吧。哎,逝者已逝,咱們吃飽了飯才有力氣查案啊。”

寧氏近三代最出衆的是老門主孤雲先生寧折桂,将先人傳下來的玉映劍法十八式使得出神入化,原先寧氏僅有三招秘技僅傳授與內門弟子,在這位老門主手上又添三式,并為“觀海六殺”。這位先生不拘泥于門戶之見,除了教導寧氏弟子以外,還廣納天下能士,陸離便有幸得其知遇之恩拜入他門下,自幼在薊城玉映山莊長大。

然而孤雲先生年事已高,本該由其嫡子寧缙接任寧氏家主,怎料寧缙忽生怪病猝然逝世,孤雲先生受此重擊不久後也撒手人寰。寧缙共有五子卻也都年幼,寧府重擔不得不落在孤雲先生庶子寧紳身上。

然而寧紳其母僅是一名凡人婢女,他從出生以來便無半點靈力傍身,哪怕用天材地寶進補也是如泥牛入海收效甚微。衆人都當他是扶不起的阿鬥,他又不得父親青眼,自小就被放羊似的散養着,文不成武不就,倒是對打算盤、數錢這等事格外熱衷。他接過玉映山莊重擔之際,世人皆嘆寧氏大勢已去,怎料這十年間寧氏并未衰落,反而愈發氣勢煊赫。

是以寧廣儀之流雖看不上這位出身低微的庸人小叔,可畢竟人家掌握着寧氏命脈,供他們吃穿,也算是半個衣食父母,也得給他幾分情面,聞言只能拂袖而去。

曲蓮和洛熒早些時候在尋味坊吃過一頓早午飯,現在還不很餓。何況寧廣仲新喪,廚房備的也均是清湯寡水的素齋,還得面對一群寧氏公子哥兒,哪怕再饑腸辘辘也吃不下飯了。

于是他們就留在通往前廳的一處回廊處小憩,思索下一步如何行動。

夏意甚濃,荥州地處中原,眼下正值未時,一日之中最熱的時候。暑氣蒸騰,曲蓮的額頭沁出一層薄汗,擡袖輕輕去揩。

“打住。”洛熒一把扣住他的手,從錦囊中掏出一方素帕丢給他,嫌棄地把他從頭打量到腳,“你這一身一夜未換過,四處摸爬滾打的,方才還在山洞裏碰過屍體,你就這麽順手往臉上蹭?”

何況他右手傷口深可見骨,雖用了春草堂的生肌藥膏很快便能恢複,可他也太不留神了。

曲蓮也打量他一番,“你我半斤八兩吧。”但還是接過帕子擦了擦臉,擦完道了聲謝,就把帕子還給了他。

“……”洛熒眼珠子轉到底下看見那方帕子上可疑的水漬,差點沒把自己看成個鬥雞眼,最後給他氣笑了,口不擇言道,“寶貝,你得洗幹淨了再還我。”

此言一出他差點把自己的舌頭給咬了,耳根騰地一下紅起來,什麽“寶貝”……他、他在說什麽?!

怎料曲蓮絲毫不覺,還很聽話地“哦”了一聲,往旁邊走了兩步。回廊旁邊就有一方蓮池,如今蓮花開得正好,嬌豔欲滴,在水流中微微搖曳。池邊有兩尊白鶴雕塑,一只仰脖鳴啼,一只正低頭飲水。他把手帕在池水中輕輕滌蕩擰幹,一跳一跳回來還給他。

他好像心情很好的樣子,洛熒也不想打攪他,接過半幹不濕的帕子收好,臉上的熱度還沒下去,被太陽一曬就更燙了。

“這裏好美啊。”曲蓮雙手背在身後絞在一處,雙眼十分孩子氣地轉來轉去打量着寧府。

那是自然,玉映山莊算上外門外姓弟子的寝居占地足足百畝,又素來自诩為風雅之士,園中亭臺樓閣俱是經過能工巧匠精心設計,看上去雅致清遠,實際上都是白花花的金銀砸出來的。園中假山怪石崎岖成趣,古木蔥蔥蓊郁,在地上灑下層層涼蔭,其中只隐約有金斑跳動。

“曲蓮。”

洛熒第一次這麽認真地叫他的名字。

曲蓮回過頭,有些訝異。

“你不傻。”洛熒捉住他的手腕,靜靜地把了一會兒他的脈,又擡手摸上他的臉,依次按過他幾處穴位。

本該心如止水的,洛熒卻不合時宜地想道,他的臉好軟啊。

曲蓮很乖,一動不動地任他搓圓揉扁,笑出一口白牙,“我是不傻啊,跟你們說了一千次一萬次了。”

洛熒收回手垂在身側,不自在地搓了搓指尖,“你來雲天宮之前都在鄞山嗎?你師父是怎麽樣一個人,怎麽會……養出你這樣的性子。”

“師父……”曲蓮兩道淡淡的眉輕輕攏起,“師父是個很嚴厲的人,但是待我很好。我從前都在山上,除了師父就沒見過其他人。我住在一個小院子裏,每天喝山上的泉水,吃些草葉,整天和山上的白鶴雪兔玩。所以人世間這些東西我都沒有見過。”

“從未下過山嗎?”

曲蓮搖頭,“之前……從未下過山。”

洛熒欲言又止,先問了個別的問題,“那後來為什麽下山了?”

這次曲蓮想了更久,久到眉心都擰得累了,他才恍然大悟,“因為我和師父吵架了。”

“吵架?”

也不奇怪,這些日接觸下來他也有所察覺,曲蓮雖然看上去性子軟沒脾氣,實際上卻是個認死理的人,遇到自己堅持的東西是寸步也不會讓。而且他似乎天然對一些世俗的尊卑秩序無感,那麽即便是頂撞師長也不算是什麽怪事了。

“師父不讓我下山,可我要下山。”曲蓮猛地回過頭盯住他,一雙杏眼微微眯起,不待他再追問便道,“——下山找一個人。”

洛熒的嗓子莫名地繃緊了,“找誰?”

找你。

曲蓮把這兩個字咽了下去,懷疑地盯住洛熒将他翻來覆去看了好些遍,只覺得很奇怪。他從第一眼見到洛熒便覺得莫名的熟悉,以為他就是自己要找的人,但洛熒……又不太像。何況他自己也迷迷糊糊的,許是記憶有損,不知是不是師父在從中作梗,總之他只記得自己下山是為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找一個人,但具體是誰,為何要找,他卻想不起來了。

而洛熒好似對他也分外關注。

再三思量之下,曲蓮還是退了一步,做出一副高深莫測的模樣抱起手臂,“哼,這就不能告訴你了。”

洛熒一口氣被他堵回去不上不下,真是想把他吊起來打一頓。

他長籲出一口氣,把剛才想問的那個問題問了出來,“既然你說在山上時只有你和師父兩人,下山之後不久又很快遇到了陸離回了雲天宮,那麽請問,你的哥哥呢?他在哪裏?姓甚名誰?”

像被什麽東西狠狠一刺,曲蓮頭顱深處猛地一疼,差點膝蓋一軟跪下來。

“曲蓮!”洛熒一把撈住他。

“哥哥……?”曲蓮只是一個趔趄,很快站好,“唔,我确實沒見過哥哥……可是……嘶,我只知道哥哥不在了。”

洛熒咬牙切齒,“你究竟是什麽毛病,記憶如此混亂?等這件事情了結了,我帶你回止水居請大夫給你看看腦子。”

聽到“大夫”曲蓮就打怵,尴尬笑道,“這、這就不用了吧……我猜應該是師父做的手腳。師父可小氣了,他老人家就不想我下山,就算我下了山,他也要我辦不成事。等我事情了結了回去跟他請罪就沒事了。”

他說得分外輕松,仿佛只是個調皮的小孩離家出走鬧一鬧,在街上逛一圈玩夠了回去還是恍如無事發生。

然而止水居不是死的,洛熒早就派人去鄞山查探過了,簡直把這座山翻了個底朝天。

鄞山是一座荒山。

曲蓮方才說的,小院、師父、白鶴、雪兔,都不存在。

鄞山屹立于琴州東部,琴州作為九州人口最多的州,鄞山竟然沒有半點人跡,只因山下有一條天然小溪看門護院,溪底毒蛇流竄,山上毒草叢生,別說人,就連只老鼠的影子都沒有。整座山死氣沉沉,連日光都不願眷顧,因此當地人都不叫它“鄞山”,而叫“陰山”。

侍衛将初步查探的結果呈上時,洛熒登時心生警惕,也許曲蓮口中的師父是一位世外高人,在山上設下結界也未可知。然而侍衛們拿着司靈羅盤在山上踏遍了每一寸土地,都沒有查到任何靈力波動。

鄞山确實是一座死山。

洛熒目光沉沉凝視着曲蓮,他腕上戒環沒有異動,他并未撒謊。那麽他究竟是從哪裏來的?白鶴、雪兔這兩種生物,也決計不該出現在泓江以南的琴州。

只消山水光中,無事過這一夏。

曲蓮靜靜享受了一會兒安然日光,回過頭見洛熒仍一眼不錯地盯着自己,對上他的目光才不自在地偏開頭些許。曲蓮不在意被肆意打量,他下山以來從來都是砧板上的肉任人掂量算計,不過他半點也不怕,也就無從計較。

“方才裴公子說寧二公子前些年去了,能給我講講嗎?”

“自然。”洛熒三言兩語掐頭去尾地給他解釋了一番。

寧老門主嫡子寧缙英年早逝,共有五子,長子寧廣仲于昨夜罹難,次子寧廣仁死在兩年前,三子寧廣任死得更早,算是年幼早夭,四子寧廣儀才情其實不算出衆,如今還在四處蹦跶,五子寧廣佑也命不好,幼時生過一場大病壞了根基,無緣仙道。

寧氏起家立身之本就在一個“雅”字,先賢除了使得一手好劍法,還是一方雅士,九州文人盡荟萃于荥州清談論道。然而不知為何傳到寧廣儀這一代時隐隐就變了些味道,先人的“雅”多是集聚竹林撫琴長嘯,如今的“雅”卻是混跡青樓尋花問柳……許多人明面上不敢說,心裏多少有些不齒。

洛熒根本不屑隐藏自己的譏嘲之意,然而在提到寧二公子寧廣仁時語氣卻稍稍緩和了些許,“玉映山莊縱橫九州多年,不論是內門弟子還是外姓弟子大多都目中無人,可寧廣仲、寧廣仁這一對雙生兄弟卻是難得清風霁月。雖說他們也時常出入風月,嚴格來講算不上端方守禮的君子,可在江湖人眼中也是潇灑之士,頗有風骨。”

尤其是寧二公子寧廣仁,有大哥在上沒有接承家業的壓力,他便四處游歷廣交天下異士,也為寧氏乃至雲天宮推舉了不少賢才,出門在外很講義氣出手大方,頗有其祖父當年風範。只是這樣一個神仙人物,終究是折在了一個情字上。

滌罪洲鎮惡衛押送他赴往滌罪洲時有萬千修士前來求情,禦劍如雨密密麻麻圍得水洩不通,入耳均是哭聲,到最後連押解的弟子都淚流滿面。

寧廣仁是多麽心高氣傲的一個人,早就存了死志,當下便奪了身側一人腰間匕首,鮮血濺了人一身,從萬丈高空淅淅瀝瀝落了一場血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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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熒:捏捏。揉揉。

陸離:你在幹嘛?!

洛熒:咳咳,小傻子這個穴位長歪了,怎麽這麽難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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