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貳拾柒

[貳拾柒]

寧廣仁雖不用繼承寧氏家業,但與寧廣仲一母同胞,二人天資過人,修為在同輩之中出類拔萃,尤其和他幾個弟弟相比可謂是鶴立雞群。當時寧氏雙生子美名世人皆知,風頭無兩,如此天之驕子一朝隕落,人道是死在一名妓子手上。

當時還沒有挽花別院,薊城作為九州第一大州首府,牡丹道入夜花市燈如晝,聞名遐迩的三大院五大坊就如春日百花一般争奇鬥豔,引天下文人騷客流連忘返。寧廣仁好友知交遍布九州,自然也時常做東設宴。

他及冠時便奉父母之命成了親,妻子過門後常年抱病,一直無嗣,他也不如何在意,夫妻之間仍是相敬如賓。成親四年後妻子過世,他也一直沒有續弦,出入煙花之地時各色狂蜂浪蝶都直往他身上撲,可惜他既無心于風姿綽約的花魁,也不鐘意清冷出塵頗具文采的清倌,反而淪陷于一位面容寡淡的啞女。

“這有什麽奇怪。”曲蓮聽他這般分說,狐疑地瞥他一眼,“人生而不同,本不能拿來比較。”

洛熒被打斷,淡淡瞥他一眼,“這世上才子配佳人,門當戶對才是常事,寧廣仁這樣一位前途不可限量的世家子與那名啞女實在是雲泥之別,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他語氣淡淡,胸口卻如平白挨了一掌,尤其是眼前人正好是什麽也不懂的曲蓮。

他幾乎可以想見,若有一日他真與這一事無成的小傻子成為一對道侶,想必旁人也是想破腦袋也想不明白。

那名啞女花名為君影,傳言道寧廣仁與她結緣是因為琴。寧廣仁擅古琴,卻很少在人前彈奏,他平素做慣了人群的焦點,高朋滿座呼朋引伴觥籌交錯,唯有一身琴技實在不願再拿出來娛人。唯有一日他心血來潮在回樂坊樓閣上彈奏了一曲,琴聲袅袅,餘音寥寥,立侍身旁的女子卻掩面而泣。

高山流水,知音難覓。從此寧廣仁便将這名啞女很好地照看起來。玉映山莊自然不允許他把一名妓子往家裏帶,他便将君影養在回樂坊,隔三差五便去探望,弄簫撫琴,月下對酌,為了君影他學會了手語,還親自教她樂理。到後來兩人不是夫妻勝似夫妻,舉手擡足之間無需言語便可意會其間深意。

全薊城都知道回樂坊有這麽一位女子,身份相當于寧二公子的夫人。二人的傳奇故事在九州廣為流傳,以其為範例的民間話本有如雨後春筍。

然而就在寧廣仁第三次向父母提出要娶君影過門之時,君影出事了。

寧廣仁推開他藏嬌的那座金屋的門,卻看見君影正與一名男子翻雲覆雨,當下怒發沖冠,一掌将那男子拍死在榻,根本別說救,那男子在一瞬間便沒了氣息。

這還不夠,他殺紅了眼,怒吼一聲拔出劍來在回樂坊大開殺戒,無論是老鸨龜公還是其餘平日一起談笑的姑娘們來不及逃跑便成了他劍下亡魂。他怒急攻心恨得走火入魔,在那名老鸨身上捅了十八個血洞,還折回房內将那名早已死透的男子的頭顱斬了下來。

……

至此,一代傳奇隕落。

“……”曲蓮無言望着庭中燦然夏日,水中荷花,依舊清淨出塵,不染塵埃,半晌才找到話說,“這倒是與朱侍衛……不謀而合。”

“世上不幸之事大抵相似,無非愛恨情仇,何況都是青樓這種地方,自然大同小異。”洛熒嘆了一口氣,側過頭看他,眼中情緒翻滾,有千言萬語想要問。

然而曲蓮絲毫未覺,擰着眉頭思索,“那這位君影姑娘呢,她怎麽樣了?”

“不知。‘君影’,這名字倒取得好,她為世人所知不過是因為她是寧廣仁的影子,寧廣仁因她入了歧途自裁謝罪,也就無人關心她的下落了。”

“可是她若是無辜的呢?”曲蓮絞着袖子,“若真如傳聞所說,她與寧二公子琴瑟和鳴,她為何要做出不忠之事?寧二公子身死,她失去心愛之人,流離失所,還要背上千古罵名,實在太可憐了。”

“寧廣仁過世已有兩年了,我也不過是道聽途說。”洛熒撣了撣衣袍,牽扯到腰間的墨玉牌輕輕晃動,“不過對于此事世人确有諸多猜測,其中猜測最多的便是君影姑娘失貞乃是寧廣仁父母設下的局。本意是讓他看清妓女身份低微不足取信,阻撓寧廣仁與其成婚,怎料釀成如此慘劇,寧廣仁當衆自裁其一是不願堕入滌罪洲,其二便是報複其父母。”

割肉還母,剔骨還父。

曲蓮莫名感到脖頸那道傷痕隐隐作痛。

洛熒抱臂側身,“好了,站在人家院子裏妄議先人實在罪過,裴文喻那小子今日不過無憑無據随口一說激一激寧廣儀罷了,你不必太較真。你還有什麽問題嗎?”

他本來也是順口一問,識相的就應該說沒有才對,他洛熒鮮少一口氣說這麽多話,說得口幹舌燥累得要死,年紀輕輕就莫名有了一種當爹的感覺。可惜曲蓮向來是個沒眼力見的,立刻接到,“我還有一問。”

洛熒不耐地皺起眉,“問。”

曲蓮一雙黑白分明的眼望過來,“戴上戒環真的不能說謊嗎?”

“不能。”洛熒左手握拳遞到他眼前,戒環白淨剔透,細看如有水光潋滟。他不假思索地道,“寧廣仲是我殺的。”

他“嘶”地一聲抽了抽嘴角,曲蓮知道這是挨了天雷了,不過沒有朱蒙那天引來的那麽恐怖,對于這種小事只會有一股極小的電流在體內流竄以示懲戒。

只見腕上原本雪白無垠的戒環忽地蹿出一道血線,在澄澈白水中四散開來,漸漸消弭不見。

“寧廣仲是我殺的,寧廣仲是我殺的,寧廣仲是我殺的。”洛熒連着念了三遍,麻木地忍下痛楚,戒環中的血色漸漸清晰,又慢慢消失不見。

曲蓮捧起他的手,“紅色怎麽才會消失?”

“誠心悔過。”洛熒抽回手,又抱臂站定,是他平日裏最常用的姿勢,“我與寧廣仲此事無關,剛才只是随口打打嘴炮,所以也沒什麽大礙。若是性質嚴重可就沒這麽簡單了,輕則被電得吱哇亂叫,重則……像朱蒙那樣。”

“如何判定性質嚴不嚴重?”

“根據天宮戒律。戒律第一條便是不可傷害凡人。”洛熒見他問個沒完沒了,不欲再與他掰扯,“回去之後自個兒把戒律背一背。跟你說得我渴死了,快去尋點茶水來孝敬小爺我。”

“哦……”曲蓮仰着頭讪讪地走開,蹬蹬蹬跑到蓮池旁拿左手捧了一把水給他。

洛熒噗地一聲笑噴了,“你這是喂狗呢?!”

他平時很少笑,一笑曲蓮才發現他有一顆尖尖的虎牙,笑起來還挺可愛的,分明還是個年輕的少年模樣。

曲蓮笑開,自己低頭喝了一口,“挺幹淨的呀,甜甜的。”

洛熒擡腳踩在他屁股上踹得他一個趔趄,手中的水全灑了,“快別喝了,小心鬧肚子。”

“那我再問你最後一個問題。”曲蓮轉身看見洛熒嫌棄的眼神,狡黠一改口,“這樣吧,我考考你,好不好?方才堂中那群寧氏弟子都說自己未曾害過寧廣仲,這是不是就說明,殺害寧廣仲的罪魁禍首就不在其中?”

洛熒手背蹭了蹭下巴,“那倒未必。”

他其實隐隐約約聽到過一些風聲,但都是些捕風捉影的東西,因此不太确定。

戴戒環的人不能說謊不假,但前提是,真的戒環才行。

炎炎夏日,陸離和江瀾挂在朱府樹上被曬得如同兩只死狗。

早些時候他們還興致盎然地聊着小天,陸離把江瀾的身世問了個清清楚楚。原來他是宛州人,自小生長在海邊,難怪身上有一股若有似無的腥味,想來是自小風吹雨打染上的。

陸離還打趣道,“你不是說自小跟師父隐居山林嗎?宛州那地方我去過,一馬平川全是水,哪來的山林啊。”

“咳,”江瀾無甚表情的臉皮微微一紅,“其實我自小和師父出海打漁來着……那什麽,隐居山林不是聽起來厲害些麽。”

陸離哈哈大笑。

然而很快他們倆就笑不出來了。

日上中天,天氣愈來愈熱,兩人挂在樹上幾個時辰滴水未進,有如被烤幹的臘肉。江瀾自小喜水怕熱,被太陽一曬身上淡淡的一股鹹魚幹的味道,而陸離的左手纏着厚厚的紗布,被他的汗水一浸簡直要馊了。

兩人隔得老遠彼此嫌棄,可就連洛熒拿着止水居的玉牌都敲不開朱家的門,他們倆就更沒指望了。

“陸……哥……”江瀾覺得自己真的要被烤幹了,估計低頭咬自己一口都得齁,“要不……我們先回玉映山莊吧……”

“再等等……”陸離背脊被烤得滾燙,翻了個面,差點沒被樹葉縫隙射進來的陽光給亮瞎。

所謂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就在此時,江瀾一個骨碌坐了起來,“陸哥,有動靜!”

陸離幾個縱躍攀上一棵更高的大樹,手搭涼棚遠眺,只見一輛馬車不聲不響地停在朱府偏門,江瀾也蹿了上來,“不好,朱小姐不會是想要跑路吧?”

不必多言,兩人立刻追了上去,幾位侍女扶着一名女子從偏門中出來,這麽大熱天的女子卻裹得嚴嚴實實,正要上車之時,兩道人影落在眼前,把一群女眷吓得驚叫連連。

“失禮了。”陸離躬身單手作揖,在對方出言斥責之前掏出望月樓值守名牌,“雲天宮望月樓所托查案,請朱小姐借一步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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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案了,江瀾身上隐隐約約其實是鹹魚幹的味道。

所以猜猜看江瀾是個什麽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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