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叄拾叄
[叄拾叄]
用過早膳後,衆人出門往玉映山莊大堂千歲堂去。
陸離故意放慢腳步落到曲蓮和江瀾身後,同時右臂一攬挂住洛熒的肩膀把他帶到身旁,一雙眼睛瞪得像銅鈴,微笑地打量着他。
洛熒打了個寒噤。
前不久曲蓮在通天閣問明音洛熒和陸離誰強,他還能輕蔑地“呵呵”一聲,可眼下被陸離目光炯炯地盯着,他卻少有地慫了,像是窮女婿見着丈母娘。
洛熒比陸離高,陸離勾住他的脖子手臂使勁把他壓下來,笑眯眯地給他傳音,“聽說燕州人都知道止水居二少爺自幼有一樁天定的姻緣,剛才那樣……不太好吧?”
洛熒的背脊一震,臉上浮起羞惱的神色。
陸離細細地琢磨他的神情,洛熒雖覺得難以啓齒,卻也不想欺騙敷衍,幹脆破罐子破摔道,“……就是他。”
陸離惡狠狠的表情滑稽地僵在臉上。
曲蓮和江瀾肩并肩走在前面,偶一回頭便看見後面兩人哥倆好地勾肩搭背,只是臉上的表情都不太正常。
江瀾見狀忽地用手肘捅了捅他,臉上依舊一本正經,語氣卻充斥着濃濃的調侃,“欸,曲哥,你和洛二公子……是不是……嗯?”
曲蓮:“?”
“我看這個很準的。”江瀾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你們就是……我懂的嘛。”
曲蓮搔搔臉頰,“什麽?”
“就是想跟他交配啊!”
曲蓮噴了,被嗆得驚天動地地咳嗽起來。
“這有什麽好不好意思的。”江瀾有些羨慕地瞥他一眼,“咱們妖族不像人那麽多彎彎繞繞的,喜歡就大膽上,小弟支持你。”
曲蓮扇了扇滾燙的臉頰,“可是我們都是男的啊。”
“男的怎麽了?男的也可以交配啊,有些特殊的妖不論雌雄都還能生娃呢。對了,曲哥你的本體是什麽?”
曲蓮如遭雷擊,“男的……也可以……?”
“你這就孤陋寡聞了吧。回頭我找些春宮圖給你看看,不用謝。”
這廂江瀾為曲蓮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那頭陸離和洛熒無言以對,洛熒頂着陸離譴責的眼神終于熬不住,“你這麽看我做什麽,我也不想的。”
這話陸離就不愛聽了,“嘿,你還不想?我看你想得很,想得快瘋了。你就說說你這兩天占了我們家小蓮兒多少便宜,到頭來還說自己不想?”
“我……我原本是,不想的。”洛熒幹巴巴地答道。前陣子還跟自家大哥說什麽自己怎麽也不會娶他的,結果一轉眼……真香。
眼前穿過長廊就到千歲堂了,陸離不得不草草收尾,“具體怎麽回事回頭再議,但小蓮兒是個小傻子,你可看好自己,什麽也不許做。”
“他不傻啊,他說話條理清晰,輕功也是舉世罕見,一點也不傻。但他的靈海怎麽會是那個樣子?我懷疑是不是有人加害于他。”
陸離思忖片刻,“等這個案子結了好好查一查。就算他不傻,他于感情一事也是一張白紙,我不準你亂來。”
洛熒冤得很,咬牙切齒,“他都在青樓接過客,跟他比我才是一張白紙吧!”
對,還有青樓這一茬。
談話間眼前豁然一亮,已到玉映山莊會客大堂。道是未見其人先聞其聲,他們還沒踏入大堂便聽見了寧廣儀嘶啞的咒罵聲。他不知幾時醒的,竟還這麽有力氣,一口一句咬牙切齒的“死斷袖”讓人不忍卒聽。
江瀾還未進門就看見人群中有什麽東西亮晶晶的在閃,登時眼前一亮。那人回過頭來,江瀾脖子一僵,紅着臉低下頭去不敢再看,轉而挽起曲蓮的手,“寧廣儀在罵誰,裴公子嗎?裴公子也是斷袖?”
“‘也’?”方小婉扶了一記面具瞥他一眼,“裴少爺是斷袖啊,而且是遠近聞名的斷袖。喏,對象就是他身邊那位了。”
大堂正中央東邊的太師椅上悠悠然坐着一個人,臭不要臉地半點沒把自己當客人。裴文喻右手拈着茶盞蓋兒撇了撇茶沫,低頭輕呷一口,一副怡然自得的神色。方小婉口中說的“對象”宇文纛依舊如一尊孔武有力的煞神立侍其側,對寧廣儀的謾罵充耳不聞,但是沒有人敢懷疑,只要裴文喻一個眼神,他就能提刀上前讓寧廣儀血濺當場。
寧廣儀被捆仙索五花大綁,他卻如何也不願跪着的,只以一個別扭的姿勢箕坐在堂中,也不甚雅觀。他從被洛熒打昏之後四五個時辰滴水未進,全靠一股怒火撐着,嘴上都起皮還在聲嘶力竭地罵,可惜他好歹是世家出身,肚子也沒什麽污言穢語的儲備,翻來覆去就是那麽幾句話。
“你好沒創意啊寧四公子,”裴文喻嫌棄地微皺雙眉搖了搖頭,“你劍也練不好,去個青樓還要喝壯陽酒,自己媳婦保護不了,現下涉嫌謀害兄長自證無能也就罷了,連罵人都不會,來來回回就那麽幾個詞,我都聽膩了。”
寧廣儀雙目暴突,嘶吼道,“你有什麽證據?”
裴文喻手腕一抖,大喇喇地亮出曲蓮從朱問凝手中奪來的字條,“玉映山莊上下俱說是你的筆跡,你應該問問自己,你有什麽證據證明不是你指使的朱蒙?”
“朱蒙死都死了,屍體都臭了,凝兒也死了,我怎麽證明?叫我怎麽證明?!”寧廣儀在地上奮力掙紮,“是有人要害我!如此這般處心積慮,究竟是誰,好毒的心!”
對前情一知半解的江瀾扯了扯曲蓮的衣袖問道,“可是,他不是有戒環嗎?有戒環在身,說沒說謊不是一目了然。他的戒環從始至終都沒變過顏色,難道他也……?”
方小婉敏銳地捕捉到這個“也”字,神色稍稍動了動。
曲蓮反手按住江瀾,“不錯。他的戒環一定有問題。”
他剛想問如果戒環出了問題應該找誰,眼下堂中人頭濟濟的又是在等誰,很快一陣微風拂入堂中,門外傳來辘辘車輪聲,仿佛溪流流過雪地,洛熒側身去迎,“大哥,果然叫你來了。”
來人一身玄衣,繡有金色鳳紋,與洛熒、曲蓮身上的如出一轍,一頭銀發如瀑垂于腰間。他進門看見曲蓮穿着止水居的衣服也是一愣,繼而沖他微微一笑。
寧廣儀的戒環出了問題,首要的自然是想到雲天宮戒律堂,其次要探究戒環被動了什麽手腳,就要請丹鼎閣現任閣主洛英了。
丹鼎閣聽上去只是個煉丹的地方,實則不然。雲天宮分設四大分支,秋聲閣主殺伐,如今九州以劍為尊,但除了劍以外的所有兵器刀、錘、戈、矛、戟、鞭、弓、弩乃至像朱氏擅用的銀針等暗器都歸秋聲閣。此外通天閣主經世策論以文入世,春草堂主通曉醫毒懸壺濟世,而其餘的煉丹煉藥煉器、符箓符篆、術法迷陣之類就歸屬丹鼎閣,看起來像個大雜燴,也為人诟病已久,時常有人上書提議将丹鼎閣進一步分拆。
和洛英一起來的自然就是戒律堂閣主澄霄長老,是一位年紀稍長的中年女子,體态珠圓玉潤,看上去十分和藹。她進門看見寧廣儀如此狼狽的模樣便沖裴文喻嘆道,“阿殊,還未查清真相,公私需得分明才是。”語畢一揚手,堂中角落的一把椅子便飛至眼前,她一讓手示意寧廣儀落座。
寧廣儀這兩日受盡衆人冷眼,驟然有人釋放出一絲暖意,他陡然紅了眼眶。
“長老,他可是把我祖宗十八代都罵了,我還沒跟他計較。”裴文喻嘻嘻一笑,将兩張上座太師椅讓出來給他們倆,洛英卻笑着擺擺手,示意自己坐在輪椅上便好。
繼雲天宮兩名閣主到來之後,門外又走進來兩人,其一是眼下寧府的當家人寧紳,其二是寧氏親族寧亦舒。
洛熒和曲蓮感受到寧亦舒身上的氣息心下一動,原來昨夜躲在林中偷聽寧廣儀和朱問凝談話的第三人就是她。後來他們亂鬥時她趁亂先離去了,想來是先折回玉映山莊禀報寧紳來了。
洛英的輪椅在靈流催動下無聲靠近寧廣儀,寧廣儀分明一縮,寧亦舒卻出聲道,“堂哥,躲不了了,你躲了十三年了。”
寧廣儀身子一跳,反駁的話語卻哽在喉間,最終只能頹然垂下頭,任憑洛英抓過他的左手,放出一絲靈力去探察他的戒環。
寧亦舒環顧四周,堂內基本上都是雲天宮派來的人。并非是寧氏子弟不關心此事,而是現下寧廣儀落難,誰也不想這時候湊上去圍觀,怕他未來會記仇。
寧亦舒淡淡道,“把廣佑也叫來吧。”
“舒小姐……”下人有些為難。
“畢竟與他有關,讓他親自來說。如今四堂哥的話在這裏已經無人敢信了,叫他來吧。”
不一會兒她口中的“廣佑”便來了,外頭夏日炎炎,此人進門時已經出了滿頭虛汗,面白如紙,下人連忙攙扶他坐下,給他倒來一杯熱茶。
這便是寧氏五公子,寧廣佑。
他手上并無戒環,只是一個普通人。況且他進門時腳步虛浮,飲茶的間隔還不時咳嗽兩聲不似作僞,不僅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凡人,看樣子身子還十分虛弱,毀了根基,怕是連尋常人也不及。
曲蓮回想起昨夜寧廣儀的言語,根據目前收集到的只言片語,寧廣佑是妓子所出,因此受到寧廣儀的排擠,在寧廣儀十二歲時曾出手害過他,只是這件事被壓了下來。
想來寧廣儀的戒環被動手腳也是為了此事,否則他根本不可能躲過雲天宮的稽查。
寧廣佑坐下喝了幾口茶穩下氣息後無奈地搖搖頭,“人盡皆知的事,你們叫我來做什麽呢。”
寧亦舒沉默片刻,沖堂中諸位一拱手,“說來确實汗顏,我也是道聽途說,如果我一會兒有什麽說錯的地方,廣佑你随時提醒我。由于出身,我這位四堂哥寧廣儀自小對廣佑有諸多不滿,在十三年前害他墜入山谷在峭壁上餓了七天七夜,只能以雨露為飲草根為食,還被谷中的飛禽啄得遍體鱗傷……有幸為一名獵戶所救,送回來之後已經傷了元氣……”
她語速較平時慢了許多,确實很難開口,許多往事她三言兩語輕描淡寫,但當事人受過的折磨是任何言語也無法描摹的。出事那年寧廣佑不過是七歲稚童,卻展露出寧廣儀不曾擁有的天賦,本來過了年就打算讓他佩戴戒環開始修習玉映劍法,然而他的仙途就此還未開始就走上了絕路。
何況寧廣佑何止是傷了元氣,這十三年寧府上下如何用心地補償他,就連寧廣儀也不得不好生供着他,可他仍是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得以想見他剛救回來的時候是怎樣的一番光景。
如果說在場之人有人可能得以窺見這種痛苦的冰山一角,也只能是天生殘疾的洛英了。
“但念在……犯下過錯時四堂哥年紀尚小……”寧亦舒硬着頭皮說下去,“伯父不願他這麽小就進滌罪洲前途盡毀,便尋了個法子在他戒環上下了特殊的咒陣,從此不論他再做些什麽,戒環都不會有任何反應。因此他逃脫了雲天宮的問詢,然而……紙終究包不住火,這一天還是來了。”
堂中衆人的反應明顯分成兩種,一種大驚失色,交頭接耳竊竊私語,惶然問道“竟然還有人能給戒環動手腳”,另一類則像洛熒這樣的世家子弟,對此類秘而不宣的事早有所耳聞,倒并不很吃驚。
片刻過後周遭漸漸靜了下來,放眼望去所有人都垂着頭。故事令人惋惜,哪怕是向來不喜歡寧廣儀的人也幸災樂禍不起來。
最先說話的是曲蓮,他平靜地問道,“寧小姐是什麽時候知道此事的呢?方才這位廣佑公子說是‘人盡皆知’,從頭到尾難道就沒有一個人為他站出來嗎?”
寧亦舒不自在地嘆了一口氣,“我知道此事約摸是三五年前吧。開始伯父在世時将此事藏得很好,後來才不知怎的慢慢傳開了。我也直言不諱了,此事我确實覺得四堂哥應該受到懲罰,也十分為廣佑感到惋惜,可我知道此事時一切都已塵埃落定了,況且廣佑也……也認下了。要我罔顧寧氏家族的名譽為十三年前的事出頭,非常抱歉,我沒有那樣的勇氣。”
她本以為自己與世上其他女子不同,自幼她便立誓要做一個敢愛敢恨行俠仗義的女俠,可她終究還是與大多數人無異保持了沉默。畢竟她在老家主孤雲先生膝下長大,視寧氏為一個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共同體,實在做不出大義滅親之舉。
多年來每每思及此事她總是羞愧不已,事到如今也終于要有個了結了。
“不過确實有人站出來過的。”寧亦舒嗓音清亮,不自覺地帶上了一絲欽佩與追憶,“這我也是後來才得知。二堂哥知道此事比我早,他一知曉便執意要為廣佑讨個公道,為此甚至不惜與伯父大吵一架……”
一直無動于衷的寧廣佑神色忽地變了。
寧亦舒遺憾地一笑,“他原本怎麽也不肯松口的,但伯父竟因為此事氣得大病一場,随即就過世了。伯父在死前以死相勸懇求二堂哥不要将此公諸于衆,二堂哥才……妥協了。”
“嘩啦”一聲,寧廣佑手中的茶盞摔在地上,溫熱的茶水濺了他滿腳,他卻毫無察覺。
衆人的目光看過來,他畏冷一般縮起身子,嘴裏無意識地呢喃道,“無事……我沒事……”
“抱歉,廣佑。”寧亦舒垂下眼,神情羞愧又難過。
“不用……”寧廣佑好似有些神志不清地發着抖,“不用跟我抱歉……不用……”
一直站在旁邊的曲蓮忽地擡頭看向洛熒,“你還記不記得我在院子裏問你,那時寧氏子弟紛紛發誓說自己不是害死寧廣仲的兇手,是不是就能證明罪魁禍首不在他們之中。”
“記得。”洛熒還一語成谶了,“所以寧廣儀的戒環确實有問題。”
曲蓮卻搖頭,“我當時想的就是,哪怕他們的戒環都沒有問題,也還有一個人無法洗清嫌疑。”
他們對視一眼。
寧廣佑。
因為他根本就沒有戒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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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離:你再說你不想?我看你想得很,想得快瘋了!
洛熒:你這張大嘴叭叭叭的能不能憋說了!
寧家的副本快要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