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大瑾三百八十六年,天降洪災,時民不聊生,多地紛紛揭竿而起,稱清明帝荒淫暴虐,背信失德,天下可共讨伐之。
其中,以綏教勢力最為龐大,卻始終偏安江南一隅,未曾北上,與京華隐隐成對抗之勢。
……
是夜,天空蘊著深深幽藍,深冬的宮殿覆著厚厚白雪,枝桠輕搖,簌落落晃下數點細細的積雪,無聲落在地面,又被一雙明黃的重臺履無意間踩實。
重臺履上繡暗色龍紋,以珍珠點睛,周圍日、月、星、山各一,緊擁龍紋,做工細膩,絕非凡物。
腳步驟停,風聲漸急,樹影重合搖曳間氣息壓抑,突然劍光一閃!數名身著緊身夜行衣的刺客從樹梢一躍而下,直直取向圍合中心那人的脖頸。
那人目光淩厲,雙眸似可刺透人心,那刺客微微一怔,瞬間斃命。
其餘幾人神情大駭,正欲一擁而上,數名暗衛從暗處現身,幽靈般移至幾人身後,匕首乍現,一命歸西。
那人未動,負手立於那株老楊樹下,淡淡掃視過腳下已逝的刺客,冷哼道:“烏合之衆!”
暗衛聞言立刻俯首於地,為首一人道:“屬下等救駕來遲,還請陛下責罰。”
清明帝君繞絕未看跪著的暗衛,擡腳走過,卻在一人身側駐足,那人位於後列,見清明帝站在自己身側,頭更低了下去,卻聽君繞絕寒聲道:“爾是何人?”
那人正欲答話,暗衛首領搶先道:“回陛下,此人在前陣暗衛選拔時脫穎而出,原為宮門巡衛。”
君繞絕眼風一掃,聲線更冷:“孤可有問你?”
暗衛首領神色一凜,垂首不語。
君繞絕收回目光,上下打量過腳邊人,問道:“你叫什麽?”
那人輕輕擡頭,視線相交,君繞絕眼底似有波瀾疊起。
那人眸色極黑,就好像是上天的手不小心打翻了調色板,将所有描繪夜的顏色一股腦兒掉進了這雙眼裏。
那人朗聲道:“回陛下,屬下名叫王鏡言。”
良久,君繞絕未置一詞,唯有耳畔寒風呼嘯,地上積雪揉成冰水,浸濕跪地的衣褲,寒氣滲入膝蓋,呼出的白氣消散在空中,仿佛成了一個循環。
王鏡言不禁偷眼瞧上去,端詳著大瑾帝王,黑狐端罩下修長的身形挺拔軒昂,不寬的肩胛擔負著天下,與端罩同色的貂皮帽下面白如玉,淡色的薄唇不見血色,英挺的劍眉下一雙桃花眼似醉非醉,正望向遠方殷紅似血的梅林,目光不似之前凜冽淩厲,卻也只朦胧了剎那。
正在這時,君繞絕擡腳繼續向前走,落下一句:“今日起,封你為貼身侍衛,伴孤身側。”
王鏡言聞言一怔,話語很重,竟有不真實感,卻一字一句刻進心底。
伴、孤、身、側。
他垂眼,大聲道:“謹遵聖命!”
……
勤政殿燈火通明,二更早過,茶盞換了又涼,君繞絕端坐寬大桌案之後,對著一紙奏折深深擰眉。
桌案周圍地板上,數本折子散落各處,或撕毀,或成團,王鏡言進來時見到此景眉目一動,忽而淺笑道:“陛下可有煩心事?”
君繞絕擡眼,凝視他半晌,方道:“孤是天下之主,自會有朝臣分憂。”
“陛下說的是,屬下逾越了。“言罷附身拾起散亂的奏折,放在桌案一角,看著君繞絕在忽明忽暗的燈盞下略顯柔和的面龐,心下一恍惚,總覺著眼前人眉間深深的刻痕十分刺眼,想伸手為他撫平。
君繞絕簌地擡眼,王鏡言立時清醒,收斂心神,輕聲道:“陛下,不早了。”
君繞絕不為所動,問道:“長福在哪?”
長福自小服侍君繞絕,如今為宮中侍從總管,平日皆是他做日常提醒,如今卻換成了王鏡言,不由有此一問。
王鏡言回道:“總管今日身體不适,屬下便替他一晚。”
君繞絕冷哼一聲:“真是孤的好奴才!一個個都會擅自做自個兒的主了!”抿了抿唇角又道,“……可有請禦醫?”
“不過是普通的風寒,總管不願驚動陛下。”
君繞絕聞言冷冷掃了他一眼,不再言語,對著适才擰眉的奏折提筆,又重重落下,一點墨色暈開整面紙張,猛然揉成一團狠狠丢在地上:“滿篇廢話!”
“陛下息怒,”王鏡言随口回道,一點誠意都沒有,反是笑道,“上面寫的什麽,惹陛下如此生氣?”
君繞絕不在意他的小小無禮,半晌沈聲道:“王鏡言,你來自宮外,這黎民百姓是如何評價孤的?”
王鏡言眉目一動,燈盞中微弱的燭光爆了燈花,閃爍了兩下,蠟油滴在銀臺上,凝固了起來。
見他未作答,君繞絕将凝視他的目光緩緩移至燈盞上,嘴角勾出微妙的弧度,似笑非笑道:“你不說孤也知道,無非是荒淫暴虐,背信失德的一個暴君罷了!”
王鏡言張了張口,又不知要說些什麽,只好沈默。諾大的勤政殿再次陷入沈寂。眼前的帝王明明坐在他面前,他卻覺得此人遠在天邊,便是這挺拔的身影也是虛幻。
更鼓又響,聲聲急切,君繞絕收斂心神,再次拿起一本奏折,低聲道:“你下去。”
王鏡言滞了滞,應聲道:“是。”
言罷躬身退出殿外,他回首,看到被燭光映到窗紙上的剪影,高處不勝寒,不禁聯想起外界對這位殘暴帝王的種種風評。
清明帝廿四登基,如今已過而立。前太子與誠親王早逝,排行第三的君繞絕收帝位為囊中之物,清明帝為儲君時勤政尤佳,進退得宜,是萬民敬仰的太子,是大瑾盛世永昌的希望,卻在登基後性情大變,殺戮成性,剛愎自用,敢於直谏的官員禦史以死為谏者不知凡幾,都不曾動搖清明帝一絲一毫的心意。
但若說清明帝十年間毫無建樹,當真是污蔑,十年來伐洛國,收鈚奴,其手段殘暴,屠城搶掠無所不用其極,但确實起到了震懾之效。
其實百姓無所謂皇帝是誰,只要讓他們生活變得好起來,可供溫飽,便已足夠。
卻也是這些無知百姓,口中叫喊推翻清明,不過是因洪災流離失所,在朝廷赈災的臨時住處洩憤罷了。
念及此,王鏡言立在勤政殿門外,深深嘆氣,而後舉步離去。
作家的話:
開新坑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