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狂歡
回程的一路上,聞一舟都很安靜,既沒有吐,也沒有說話,車廂內只有導航提示音間歇響起的聲音。車駛離酒吧區,天上又飄起了小雪,無聲地落在道路兩旁的樹枝和垃圾桶頂,原本漆黑的夜空灰蒙蒙一片,世界靜溢得有些可怕。到地址之後,藺逾岸回頭看他——聞一舟頭輕輕靠在車窗玻璃上,閉着眼,臉頰被暖風吹得微微泛紅,平靜得好像睡着了一般。
藺逾岸拉開車門,輕輕拍了拍他的胳膊說:“聞一舟,到家了。”
聞一舟遲鈍地睜開眼睛,沒有挪窩的意思,藺逾岸只能伸手握住他胳膊,把人半拉半拽地架了出來。
戶外冷風一激,聞一舟不自禁哆嗦了一下,眼睛也睜大了點。司機師傅一騎絕塵地開走了,只剩下二人站在空蕩蕩的小區門口——大樓的窗戶只剩幾戶還亮着,保安亭刺白的燈泡下,門衛已經合衣坐在椅子上打起了盹。藺逾岸不走,聞一舟也不動,兩人雕塑般在冷風中杵着。小區門前的路白茫茫一片,鋪着薄薄一層松軟的新雪。
終于還是藺逾岸先敗下陣來,妥協道:“我送你上去,能走嗎?我扶你。”
他這樣說過之後,聞一舟卻不需要他攙扶了。他微微縮着脖子邁開腿,朝前走了兩步,又回頭看,仿佛在确認他是否跟上來了。
藺逾岸便離他隔着兩三米的距離,不遠不近地跟着。進了一樓大廳,聞一舟仰着脖子等電梯,進到電梯裏後卻又不按樓層,只是倚着鏡子那一面牆的角落站着。于是藺逾岸只好也跟進電梯,按下樓層,臉沖着電梯門筆直站着,背後熱涔涔的貼着裏衣。
他好像一條挨打挨怕了的狗,看見籠子大敞,心中卻非常不安,猶猶豫豫地不敢鑽出去,總怕那是人類故意為之的陷阱。
來到公寓門口,藺逾岸再次掏出兜裏的鑰匙打開門——屋裏同他上次離開前沒什麽太大變化,除開更亂了些。他看見水池裏堆着幾個沒洗的盤子和碗,意識到那可能是聞一舟使用過的痕跡,心中頓時一片荒涼——沒有他的聞一舟果然自己也能生活得很好,做飯,吃飯。起床,睡覺,出門,回家……他那些自作多情的熱臉貼屁股,于己于他其實都沒什麽必要。
這頭聞一舟手撐着太陽穴,在沙發前坐下了。他手肘擱在膝蓋上,柔軟的發絲軟塌塌地搭在脖頸處,和他倔強的脾氣半點不像。藺逾岸想了想,還是去廚房燒上了一壺水。他不知該如何回到那個客廳裏面對聞一舟,只得逃避般地在儲物櫃裏扒拉了一會兒,找出一瓶維生素B和一盒瀕臨過期的撲熱息痛。
一個月之前兩人在這裏大吵的畫面仍舊歷歷在目,他彼時一腔孤勇,想要不管不顧地掏心掏肺,卻被聞一舟嚴厲地喝止——聞一舟叫他不許再說,聞一舟質問他為什麽不知避嫌,問他怎敢只是僥幸踏入了這個家門就誤以為自己得到了某種特權。
自己曾經是否真的有過這樣的幻覺,藺逾岸已經難以回憶,但他現在很清楚地知道了——沒有。
他沒有特權,他們也不是朋友。何謙死了,他倆不再有任何關系。
他已經很清楚這件事了。
廳裏沒開燈,藺逾岸在黑暗中獨自站了很久,直到水壺中滾燙冒出蒸汽逐漸散去,才終于重新動作了起來。他輕手輕腳地來到茶幾邊,把水杯放下,低聲說:“喝點熱水,你晚上吹了不少冷風,小心着涼。”
聞言沙發旁的人擡起了頭,聞一舟表情一瞬間十分茫然,像是鬧不明白對方為何突然出現在了這裏。他困惑地蹙了蹙眉,偏着頭問:“你回來了?你怎麽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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藺逾岸心裏一沉,輕松道:“我這就要走了。”
聞一舟卻又問:“你要去哪?”
他的問句好像氣球的線一般輕,稍稍松手就會從指間溜走。
藺逾岸下意識答道:“回家。”旋即意識到對方話裏的意思,他噙着一絲苦澀笑容改口道:“你好好休息吧,我不會再打擾你了。”
即使連此時腦子不甚清醒的聞一舟都聽懂了——很明顯,他指的不是“今夜”,而是“永遠”。
聞一舟微微睜大眼,忽而冷笑了一聲,說:“是嘛,你不是早就滾了嗎,滾了,就別再回來。”
藺逾岸悲哀地發現,自從心意被無情戳穿刺傷,在度過了那些渾渾噩噩到窩囊頹廢的日子後,對于這樣的話,他竟然已經完全免疫了,在自嘲之外甚至還覺出一絲好笑。他無所謂道:“這邊有頭疼藥,還有維生素,水涼一點之後你記得吃。一次一粒,不要多。”
聞一舟壓根沒去看茶幾上的東西,而是死死盯着他:“你沒有尊嚴的嗎?都被我那麽說了,我明明都說了那種話,你為什麽還要回來?”
藺逾岸充耳不聞,兩個人在完全無關的兩條頻道上各說各的:“廚房的碗我順手洗好晾着了,垃圾我放門口……”
聞一舟:“你怎麽那麽賤啊。”
藺逾岸随便他說,理了理外套的帽子,神色如常地完成了交待:“行了,暖氣我也幫你打開了,下次出門記得帶鑰匙和手機。”
他說罷便走到門口俯身穿鞋,手握上冰涼的門把,正準備用力旋開,卻聽見空氣中劃過一絲細細的聲響。那聲音細碎又壓抑,好像泉水落入泥潭,又像小鳥饑餓的嗚咽,他僵了很久,還是嘆了口氣回過頭來。
他走到沙發邊蹲下身,無奈地嘆息:“終于哭了。”
何謙去世的這大半年裏,聞一舟沒掉過一次眼淚,他起初拒絕接受這個事實,把自己武裝得嚴嚴實實,仿佛只要自己不妥協,悲劇就不會落地,凝固成百分之百的現實。
後來,漫長的孤獨緩慢而堅定地摧殘了他,除了每天藺逾岸登門的幾個小時之外,他只與寂靜做伴。那宏大的寂靜幾乎要将他吞噬蠶食,而對現實的憤怒也一步一步攀升胸口。他有好多好多想要生氣的事,對何謙,對命運,但前者揚長而去,後者置之不理。
他遠離音樂和樂器,那些東西離他的靈魂太近了,他不敢碰。
于是他所有情緒只剩一個出口——一個不管怎麽揮霍都一直堅持不懈出現在眼前的傻小子,一個無論冷漠還是宣洩都好脾氣不計較的笨蛋。藺逾岸知道自己就是那個笨蛋,他原本也是很樂于做那個笨蛋的。
他将手臂環在聞一舟肩膀上安撫性地拍了拍,出乎意料地,聞一舟竟然也靠了過來——許是手腳冰冷的他無法在深冬的雪夜拒絕一個暖烘烘的熱源,他近乎親昵地貼在藺逾岸胸口,肩膀不住顫抖。過載的悲傷哽咽在喉頭,就快要沖破桎梏一潰千裏。他好像受了不得了的欺負,從頭發絲到腳尖都滲透出鋪天蓋地的委屈。
藺逾岸心裏一顫,還是回抱住了他。
嗚咽的聲音逐漸清晰,直到抑制不住,聞一舟最後幾乎是崩潰地大哭起來。
溫熱的眼淚帶着鹽分順流而下,把河面上漂浮的碎冰擠開。
等聞一舟終于哭夠了,藺逾岸不動聲色地放開他,在兩人之間留出一個安全的距離。聞一舟頓了頓,眼淚雖然停住,但明顯還在發懵。藺逾岸已經單手撐地,準備站起。
聞一舟茫然地仰着頭,眼珠無意識追着他的動作,看他面無表情地直起身,抻了抻衣擺的皺褶,驟然明白了過來。
聞一舟也猛地試圖站起,不出所料因為小腿發麻而朝前撲去,連帶着将藺逾岸也推倒在地上。藺逾岸尚未來得及說出“小心”,卻見對方兩手死死攥着他袖子,肩膀因為用力而微微內扣,一副慷慨赴死的英勇神情,一邊迅速地栖身靠近。
藺逾岸繃了一夜的臉終于出現一絲裂縫,眼瞅着對方湊到自己眼前。他不可置信地瞪着聞一舟逐漸放大的臉,忘了躲閃,也忘記做出任何反應。
聞一舟鼻尖就快要貼上他的,卻忽然偏開些許,冰涼的嘴唇輕輕貼了他臉頰一下。
藺逾岸震驚地側過臉,嘴唇不小心劃過聞一舟的,他驚了一跳,連聲道:“對對對……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
他結結巴巴的解釋很快被再次打斷——聞一舟這次沒有避開,而是揪住他連帽衫的系帶用力一拽,然後對準嘴巴狠狠親了下去。
說是“親”或許不太準确,這力道更像是“撞”,兩人的牙齒隔着嘴唇重重磕在一起。藺逾岸徹底呆住了,他完全無法消化這短短幾秒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醉的原來是我嗎?我絕對是在做夢吧?
下一刻,更加荒謬的事情發生了。他看見聞一舟緊皺着眉,一副下定決心的發狠表情,手掌搭上他裆部,胡亂地摁了兩下,然後一把掀起他衣服的下擺,粗暴地扒他牛仔褲。
藺逾岸迅速抓住他,一手便将他雙手手指捏在了一起,驚疑不定地問:“你幹什麽?”
聞一舟擡眼瞪他,眼角泛着紅,表情卻兇巴巴的,帶着些許脅迫的意味:“你覺得呢?”
藺逾岸不明白,也沒有餘裕去想明白,他沒底氣地投降道:“不要鬧了,你別整我……”
“別假了,你不是一直都想這麽做的嗎?”聞一舟聲音提高了些,“你以前沒想着我自慰過?”
“什!”藺逾岸臉騰地紅了,半張着嘴發出無意義的音節:“啊,不,我……”
“不是嗎?裝什麽,”聞一舟惡狠狠地拽他皮帶頭,“你不會還偷聽過我和何謙做愛吧。”
藺逾岸窘迫不已,急忙大聲否認,說出的話卻颠三倒四:“我沒有!我不是故意……我沒有!聞一舟,你你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嗎?”
聞一舟挑起眉毛,眼中霧氣朦胧,顯得醉醺醺的,意有所指道:“我知道啊,‘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嗎?”
藺逾岸愣了一下才明白過來——目前的狀況是,聞一舟不知因為什麽理由,似乎打算給點甜頭,和自己親近,而自己如果拒絕這千載難逢的餡餅,那才是瘋了。
可是,為什麽?藺逾岸暈暈乎乎地想——為什麽呀?
我知道了,他點點頭——一定是在騙他上當,看他出醜的窘态,再好好嘲笑挖苦他一番。
聞一舟已經放棄和他的皮帶作鬥争,而是朝後跪了一點,開始脫自己的衣服。藺逾岸目不轉睛地看着,做好準備随時被一巴掌抽醒,可這份懲罰卻遲遲沒來,聞一舟已經脫掉了外套,又揚手脫掉了毛衣。自己喜歡了那麽多年卻一根手指頭都摸不到的人,此時此刻就在自己面前,眼角帶着紅痕,眼底泛着水波,每一根頭發絲都帶着随性的慵懶,每一分帶着酒氣的喘息都粘稠灼人。不論是這種纖細的脆弱,還是放縱的誘惑,都是完全陌生的聞一舟。他從沒見過,更無法抗拒。
他那麽單薄,只需一只胳膊就能擁進懷裏,他離得那麽近,只要一伸手就能據為己有。
即使只是一夜,就算只有片刻。
他醉了,藺逾岸想,他肯定是醉了。但我也醉了,這是此刻能發生的最壞的事,這是一個巨大的錯誤,我們明天都會非常後悔。
他也許是認錯人了,也許只是太孤獨了,自己只是一個不合格的替身,一個工具人,一個恰好出現在這裏的倒黴鬼。
那又如何呢,他又想,自己總歸已經為暗戀的死亡進行過完整的哀悼,就算是回光返照的假象,就算是時機糟糕的春夢,也總歸不會比兩人如今的關系更差。
他有點傷心,更多的卻是興奮。
太好了,于是他在心裏對自己這樣說:錯到底吧,別留一絲情面,別留一點回頭路,別留一星半點挽救的機會。
聞一舟衣服下的身子非常瘦,好像骨架下就是內髒了。他膝蓋頭滿是淤青,腰間也烏了一塊,瘦骨嶙峋又可憐巴巴的,根本稱不上一具性感的身體。可對于藺逾岸而言,這就是最誘人的景色——他根本不需要聞一舟再多做什麽,就已經覺得比過去所有瘋狂的幻想加起來都要刺激一百倍。他魔怔般地伸出手掌,貼在聞一舟冰涼的皮膚上,看見他汗毛豎起,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但聞一舟沒有躲,他的心跳真實地從手心傳來,和藺逾岸的脈搏達到共振。
地板很硬,沙發旁的空間很逼仄,手邊也沒什麽其他能幫上忙的東西。但藺逾岸已經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即使聞一舟立刻反抗他、咒罵他、踢打他,他也不可能停下來了。
可聞一舟沒有,他從頭到尾一直咬牙沉默着。即使緊張到幾乎有些害怕,卻仍然克制着自己的顫抖和推拒,幾乎是順從地接受了一切。
直到高潮來臨的那一瞬間,聞一舟面對面緊緊抱着他肩膀,手指摳進他皮肉裏,臉埋在他頸側,終于難捱地啜泣起來,不知道是因為傷心還是快感,亦或二者皆有。
藺逾岸隐約聽見他一邊流淚,一邊低聲抱怨:“一個二個,都這樣……”
他動了動脖子,汗濕的臉頰蹭着聞一舟頭發,試圖聽清他在說什麽。
“全都……擅自做決定。說走就走,這不變成一樣的了嗎?”
作者有話說:
熟悉我的朋友,知道這裏理論上會有一整章的車,連做三章也不是沒有可能。但是,大人時代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