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網
藺逾岸還是第一次在聞一舟演出的時候坐第一排。
以前他自己來的時候,總是刻意選在不那麽顯眼的地方,假裝自己是一個普通的音樂愛好者——但其實在認識聞一舟之前,他也只是跑步的時候挂着耳機随便聽些歌的程度,對此既稱不上了解也談不上熱愛。
但第一次見到舞臺上的聞一舟時,他便立刻愛屋及烏地喜歡上了中提琴的音色——聞一舟是古典音樂出身的,編曲和結構上保留了經典優雅的框架,但在表述和內容上卻很前衛。他在學校的日子裏,就從不排斥和各式各樣的樂器合作——搖滾的、電子的、民族的、世界音樂的,也做了很多對于聽衆而言并不總是那麽“悅耳”的實驗性作品,稚嫩、鋒利,透着一股不管不顧的先鋒勁兒。每一個先認識他音樂的人,都完全想象不到他本人是這麽一個整潔到寡淡的模樣。
曲高和寡,根本不懂樂理的藺逾岸,卻每次總能從中找出一些自己的解讀。那是最貼近聞一舟靈魂和本心的東西,如果能聽懂他的歌,是否就能讀懂這個人?
後來聞一舟逐漸接了一些音樂項目,也會出品一些更加商業化或者服務性質的作品。但他自己以樂團名義也好、個人名義也好發行的單曲和EP風格仍然鮮明,演奏會也依舊特立獨行,每次和每次都不一樣,好像有無窮無盡想要嘗試的主題和想要表達的欲望。他在日常生活中沉默寡言,在音樂中卻滔滔不絕。
他有一小撮十分死忠的粉絲,有一部分以喜歡他體現自身審美優越感的聽衆,也從來不乏批判和不屑的聲音。但聞一舟畢竟不是什麽明星,沒有公關也沒有持續曝光,有的只是小衆圈子裏的自然流量,時隔近一年時間之後的這一場演出,藺逾岸其實在心裏為他捏了一把汗:大家還記得他嗎,有多少人像我一樣對他念念不忘?
聞一舟從來不提票務銷量的事情,大概的确不那麽在乎,也可能是不想在演出前分心,但就藺逾岸自己而言,在看到演出廳外面長長的檢票隊伍時,驚喜裏還是夾雜着掩藏不住的驕傲。
深紅色的天鵝絨幕布将舞臺掩得嚴嚴實實,藺逾岸心情緊張又激動地在前排坐落座,他瞥了一眼左右,都是捏着VIP票的人,心裏隐隐有些得意。他雖然昨天已經聽過完整地彩排,但對于正式演出的期待一絲不少。
演出時間迫近,頂燈熄滅,輔助光漸暗,演出須知被重複了兩遍:手機靜音,不要接打電話,将手機閃光燈強制關閉。
終于,演出廳陷入了完全的黑暗,只有出口上的應急燈遙遙泛着綠光。觀衆席原本還有零星窸窣的小聲交談,逐漸安靜到沉靜一片,似乎每個人都屏住了呼吸。
帷幕在黑暗中無聲地拉開了,忽然,一束燈光照下來,聞一舟坐在一塊不大的臺子上,細看能發現那是一塊長方形的石磚。他頭發向後梳起紮在腦後,穿着白色T恤,套着黑色皮衣,皮靴踩在磚塊上,比起提琴家更像一個搖滾樂手。他修長的手指在燈光下纖白透亮,琴弓輕輕吻上琴弦,彈起一浪薄薄的松香灰粉,飛揚在垂直下落的這唯一一束燈光中。
琴聲拉開了序章。
這就是世上最普通的一塊廢磚。每一座矮牆土樓邊都散落着幾個,每一個建築工地裏都有成千上萬,它粗糙,廉價,坑坑窪窪,不足以成為任何工藝品的素材,上面也長不出草樹鮮花。它自土窯或磚廠裏誕生,技術含量低下,然後不怕磕也不怕碰地滾落到這個世界上,發出帶着生命重量的一聲鈍響——鼓聲強勢地加強了孵化的這一刻。
嬰兒的啼哭聲從左聲道刮到右聲道,一個平平無奇但獨立的個體降臨了。
聞一舟的背後逐漸亮了起來,燈光顯現出樂隊全員和整個舞臺的全貌。
自然。樂隊身後是一塊巨大的投影幕,磚塊被擱在一片河灘的荒地上,周圍草長莺飛,鋼琴、電子鍵盤、吉他和低音貝斯逐一加了進來。淺灘蘆葦搖擺,濕地雜草叢生,螞蟻和爬蟲忙碌鑽來鑽去。一只白色的菜粉蝶落在磚塊上——石磚一塊凹陷的淺坑積了一小汪雨水,太陽一曬,水痕立刻蒸幹了。
Advertisement
教育。磚塊被巨大的人手托起,一塊又一塊相似的磚塊被緩緩舉到空中,然後落下,整齊地碼放在一起。牆被壘起來,形狀規整,成方成圓。粘合劑是一些畸形的親情,标簽化的愛情,稚嫩自私的友情,以及不懷好意的規勸。牆體壘建的過程充斥着标語式的激昂和口號式的熱情,管弦樂的鋪張不由分說地推動這這個進程。自然被隔絕在牆體之外,雜草和野花看不見了,牆越來越高,漸漸能看見的只有牆,和牆與牆之前的小世界。
泡沫。從遠處看,平整又高聳的牆并非是平直伸向遠方的,而是帶着一個微妙的弧度。所有的牆都是一圈又一圈的圓形,圓形相會相交的地方生硬地拼合在一起,期間的空隙狹窄到連光線都直射不進來,方寸間重疊着牆體的陰影。
自我。最初的那一塊磚已經淹沒在了這宏偉的工程之中,它和其他磚塊都是如此相似,即使仔細辨別也找不出來。它被階級與圈子的牆壓迫,又是組成其的無關緊要的一部分。它被互聯網的信息泡沫所裹挾,又将這一道屏障構築得更加高聳。
網。牆磚的紋路也是一張細密的網,保護和自我保護也是一種困境,阻隔了向內以及向外的探索。網一直持續不斷地收緊,靈魂都感到呼吸困難,菜粉蝶飛不過網眼大小,牆的存在遮天蔽日。
自我。牆體被貼上了不同的标簽,有融資上市IPO,有年齡戶口學區房,有車的品牌和財富自由,有藝術空間和社交圈子。牆上打開了一個又一個的窗口,在深夜亮着辦公間的白熾燈,在午夜閃爍着斑斓的鐳射燈,在天亮前才倔強熄滅的手機熒屏背景燈。磚塊不知道這一切和他有什麽關系,它渴望得到一些什麽別的,它也享受這令人舒适的麻木和沉默。
選擇。選擇生活,選擇宜家的家具,選擇電動牙刷,選擇點贊數量高的咖啡廳,選擇一副馬蒂斯的挂畫。選擇人造的紀念日,選擇一束油畫牡丹。選擇一場海邊的旅行,選擇一場消費的狂歡,選擇一段可有可無的關系。選擇一個健身房會員,選擇一份營養餐,選擇綜藝節目上的陌生人,選擇生活。
孤獨。這是每一塊磚的孤獨,也是群體的孤獨。是身處都市森林的毫無歸屬,即使身旁全是一模一樣的磚塊緊緊貼合在一起,但每塊磚都朝着一個方向,根本看不見彼此。孤獨是身處大廠的螺絲零件,是窒息于某種宏偉事業亦或高調願景中的渺小,是身處巨大信息洪流中的孤獨。
有人嗎?牆外還有別的什麽人嗎?
瘋狂。一股自我毀滅的沖動,一份末日前的虛妄,一次灰飛煙滅的放縱。年輕的恣意和年老的倔強相互碰撞,一切都只是一場盛大的秀,一次機緣巧合但精心排布的演出,磚塊和磚塊一齊掙紮起來,達到一種令人頭皮發麻、腳底發顫的共振,牆體開始出現裂紋。
你最好現在逃跑,或者加入我們。
狂歡。這是一小部分人肉體的狂歡,和一大部分人精神的狂歡。這是一個麻木時代裏對于最微小刺激的絕望追求,這是一個在過量信息和過量娛樂中對于最質樸感情的真摯追求。在這場革命式派對的音浪沖擊下,磚頭松動,變成飛屑,揚塵鋪天蓋地,牆塌了。
垃圾。次日清晨的廢墟上,所有磚塊堆疊在一起,支離破碎,平靜祥和。牆外日出升起,照耀着這片生機盎然的垃圾場。
觀衆席間響起雷鳴般掌聲和口哨聲,聞一舟對着燈光眯起眼睛,最後一個音符依舊在他腦中耳邊回蕩。他心中也曾有這樣一堵布滿青苔泥藻的牆,布滿裂紋但冥頑不化。但此時此刻,他氣喘籲籲,卻一身輕松——雨季再長,也總有放晴的一天。
他垂下目光,下意識去找觀衆席中的藺逾岸,對方果然也在擡頭注視着他。對方的手在鼓掌,嘴角在笑,但不知怎麽的,聞一舟莫名覺得他的眼睛看起來卻非常悲傷。
聞一舟腦子還沒轉過來,情緒也尚未完全脫離表演,樂隊成員已經一齊走上來拉着他謝幕。
觀衆十分熱情,下臺後又被歡呼聲喚回來,足足謝了三次幕。第三次謝幕的時候,他們鞠躬了很久,擡起頭來的時候,聞一舟忽然發現那個座位空了。
他一時間不由得發愣,孫燕齊拽了他一下,說:“走了一舟。”
聞一舟朝場邊走去,頻頻回頭看,但席間只有潮水般的喜悅和激動。他滿頭是汗地回到後臺,工作人員和樂隊的人團團圍上來,興奮地彼此擁抱、大笑。然後更多人湧進後臺,大多是樂隊的舊相識和老粉絲,一些朋友和一些手拿VIP票的人,他們一一祝賀,訴說着自己零滞後的觀後感。聞一舟被人纏住送花,左拉右拽,終于回過味兒來:演出成功了,他們做到了,他沒有搞砸。他後知後覺地開心起來,繃直的嘴角終于揚起了一個真心的弧度。
然後聞一舟意識到一件事,在這些熱切的聲音中,自己此時此刻最想分享他那雀躍又複雜心情的一個人,竟然是藺逾岸。他踮起腳,環顧水洩不通的休息室,在人頭上方尋找熟悉的身影,看着後臺的門一次又一次被打開。但周圍的人越來越多,裏面沒有藺逾岸。
小號手過來拍他的肩膀,聞一舟驚了一下回過頭,對方說:“怎麽了?去慶功吧。”
聞一舟咽了咽口水,說:“你們先去,我等等。”
“等什麽啊,收拾好了一起走啊。”
聞一舟尋了個借口,回到舞臺邊從幕布後往觀衆席上看——觀衆已經基本走空了,演出廳空空蕩蕩,保潔阿姨已經開始收拾垃圾。
孫燕齊折返回來找到他:“一舟,你找什麽呢?”
聞一舟回頭看着他,孫燕齊說:“走吧一起去慶祝一下,大家都走了。”
聞一舟還有些茫然,他輕聲問:“大家,都走了嗎?”
“是啊,”孫燕齊答道,“都走了。”
作者有話說:
東施效颦一個低配版《The Wall Live - Roger Wate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