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幽僻的青林裏。
茂盛的枝丫将落日餘晖,全部阻擋在了外面。
涼風輕拂,衛子英鑽進林子,擡眼一瞧,便見前面有個影子往林子深處走了去。
衛子英烏黑的眼睛裏浮起了疑惑,歪頭尋思了一會兒,然後抿了抿嘴,還是繼續跟了上去。
林子深處,呂三丫找了處土壤比較松的地方停了下來,她似乎知道身後有人,将背簍擱下後,并沒有急着動,而是把背簍裏的鋤頭取出來,捏在手裏,屏氣盯着隐隐有腳步聲傳來的方向。
等了一會兒,就瞥到那邊樹林拐出來的衛子英。
看到衛子英瞬間,她神情微楞,随即,臉上警惕一散,蹙着沉寂的雙眼,盯着衛子英看了一會兒。
衛子英想都沒想,自己一跑進來,竟就被抓了包。
剛拐過大樹,一擡眼,視線就冷不丁撞進了呂三丫那雙死寂的眼睛裏,她心口一突,小眼睛猛得睜了睜。
完了,被抓住了,怎麽辦,怎麽辦……
衛子英很慌。
就那麽睜着小眼睛,讷讷地看着呂三丫。
偏這會兒呂三丫也盯着她,小丫頭雖沒察覺到啥不好的惡意,但就是不敢動。
呂三丫瞥着衛子英看了幾眼,見她似乎在害怕,她收回視線,漠地轉過身,拿起鋤頭就開始在原地挖了起來。
沒挖幾鋤頭,她腳下就出現了一個土坑,坑成形後,她挪一挪腳,用身子擋住衛子英的視線,将放在背簍最底部的,一些砍碎的蘑菇沫子,一股腦全倒進了坑裏。
那邊,不敢亂動的衛子英,視線雖受擋,但耐不住她是三頭身,視線望過去,剛好就瞅到紅紅綠綠的碎蘑菇滾進了坑裏。
衛子英小嘴微微一張,烏黑大眼睛閃過了明悟。
呂家的豬忽然發瘋,跳出豬圈咬人,肯定和這些毒蘑菇有關。
三丫姐姐……
這,這,這又也太那啥了吧。
竟能想出用有毒的蘑菇,先毒瘋豬,然後讓豬去咬呂和平。
呂和平雖然讨厭,但也是她弟弟,她為啥要讓豬去咬他。
還有上兩次……
嘶——
恕統統見識短,看不明白。
衛子英揣着一肚子疑惑,定定地看着那邊忙碌的呂三丫,呂三丫一聲不吭,沉默的将毒蘑菇全埋了,然後原地開始薅起了柴。
這後山,其實沒什麽柴,有的都只是樹上落下來的葉子,這種葉子不耐燒,滿滿一背,都不見得能煮好一頓飯,但青葉用來引火卻是很好。
呂三丫很快便弄好了柴,她依舊沉默,背上柴就往準備回村子。
衛子英這會兒還是沒動,傻呆呆地瞅着呂三丫。
“天都要黑了,還不回家嗎?”呂三丫背着柴,慢吞吞來到衛子英身邊,開口道。
她的聲音平平靜靜,與她給人的感覺那樣,有些冷寂。
“回,我這就回。”衛子英心底打了個突,小腦袋一點,忙不疊道。
說完話,轉身,邁着小短腿,就按原路往村子裏走。
“看到了什麽?”呂三丫背着柴,慢吞吞跟在她身後,走了幾步,突然出聲問。
“啥也沒看到。”聽到身後冷沉沉的問聲,衛子英頭皮忽的麻了起來。
完了……
她撞到了三丫做壞事,三丫要開始算賬了……
嗚嗚嗚,好奇心害死貓,統統大意了。
“嗯,以後別一個人進林子,這林子裏有毒蛇。”說到毒蛇兩個字,呂三丫聲音放低了幾分,似乎是想到了什麽,她掀眼,目光複雜地往衛子英背上瞥了瞥。
衛子英心神緊繃,感觀正是最敏感的時候,一察覺到呂三丫的視線聚在了背上,她腳都差點軟得,邁不出去了。
奶奶救命……
統統以後再也不好奇了,再也不八卦……
老太和玉華姐說的果然是對的,她就不該靠近三丫,嗚嗚嗚,完了。
呂三丫這麽盯着她,該不會是要……殺人滅口吧。
不要,統統還沒做人幾天呢,統統不要再被銷毀。
腦補過頭的衛子英,腦袋裏都浮現出了被呂三丫咔嚓掉,然後抛屍樹林的凄慘樣兒了。
而沉默跟在衛子英身後的呂三丫,在說出毒蛇兩個字後,也陷入了回憶中。
上輩子,這個丫頭如今已經傻了,最後甚至還死了。
被蛇毒咬死的。
別人都說,她是傻得分不清事,才會去捉蛇玩,但……誰又知道,那條咬死她的毒蛇,是呂和平聽了那老虔婆的話,特意帶她去捉的。
這事,她也是在被婆家趕回來後,從老虔婆和呂和平的對話中聽到的。
那是八七年,蘇若楠和衛志輝清明回來給永華叔和志勇上墳,穿得很體面,還開着桑塔納回來。
那年頭,農村哪家要能存上千兒八百,就算是有錢人了,整個甘華鎮,都沒幾家萬元戶,可離開左河灣的蘇若楠母子,卻開着小車回來了。
當時那老巫婆羨慕得很,看了熱鬧後,回家就和呂和平小聲說話,說當初這一家子,怎麽就沒一起死呢。
上輩子的她,懦弱無能,聽到了這些,除了害怕什麽都不敢做。而也因為害怕,睡覺的時候,不小心說漏了嘴,被老巫婆聽了去。呂和平那狼崽子,後來之所以會把她賣進那種肮髒的地方,就是擔心她說漏嘴,想讓她死在外面。
而那老巫婆知道了呂和平的打算,竟還點着頭,說,反正都是賠錢貨,賣去那種地方,還能多拿兩個錢。
這就是她親奶,和堂弟……
呂和平那個畜生不如的東西,她不會讓他好死的,死太便宜他了,她要他活着,活得如一只地溝裏的老鼠,人人喊打,凄凄慘慘一生。
想到上輩子的事,呂三丫眼裏戾氣逐漸攀升。
前面本來就在胡思亂想的衛子英,一感覺到身後人的情緒,本能過激,想也沒想,拔腿就要跑。
但因着太緊張,剛跟出去,小腳腳就踢到了地上的一塊石頭。
小丫頭身一個踉跄,砰得一個,臉朝下,摔了個結結實實。
一摔下去,衛子英就再也忍不住,大眼睛一睜,癟嘴就哭了起來。
陷在回憶中的呂三丫,瞅着走路都能把自己摔倒的小丫頭,木了一下,趕忙上去把人牽起來。
“走路要看路,給你刺泡吃,你別哭。”
剛把摔倒的人給弄起來,呂三丫就瞥見了衛子英眼裏的膽怯,她還以為是她摔倒了,所以害怕,手一伸,從褲兜裏面摸了把刺泡兒出來,塞給衛子英,然後生硬的道。
衛子英大眼睛裏的水霧珠子,在瞥見呂三丫手裏刺泡兒瞬間,就定格住了。
害怕也随之消散。
“……??”衛子英有點懵。
三丫給她刺泡,難道沒想殺人滅口。
衛子英眨了兩下眼,小心翼翼瞅了瞅呂三丫。
見她神情很平和,并沒有剛才她察覺到的那種讓人脊背發涼的情緒,小丫頭懸着的心,終于落了回去。
她伸出小爪子,把呂三丫手上的刺泡拿過來,稚聲道:“謝謝三丫姐姐。”
呂三丫嘴邊浮起一抹輕笑,揉了揉衛子英的頭發:“走吧,再晚出樹林,你奶找不到人,該擔心了。”
衛子英嗯了一聲,任由呂三丫牽着,往樹林外走。
走的時候,她眼睛還時不時往呂三丫臉上瞅。
瞅完後,衛子英得出一個結論,那就是三丫姐姐的眼睛,褪去一切不該有的東西,好漂亮。
微微上挑的眼角天生帶笑,但這笑,似乎被生活壓沒了,只隐隐能見。
五官粗看不顯眼,但若細細一看,便能看出,她的五官組合的特別有韻味。若不是她太瘦,皮膚也太暗黃,她絕對會是整個左河灣最好看的女孩。
比統統還好看。
這個發現讓衛子英有些驚奇。
她還記得,第一次見呂三丫的時候,她眼中充滿了怨恨,那恨,将她整個人都浸染的陰恻恻的,哪怕不和她對視,光看背影,都特別滲人。
看過第一眼,就會讓人下意識地避開她。
但是現在……
嗯嗯嗯,以前肯定是統統看走眼了,三丫姐姐看着,好像不是她以為的壞人。
她的壞,也許,可能,只是針對呂家人而已。
可三丫頭姐姐姓呂啊,她為啥這麽恨呂家的那幾口人?
衛子英想不明白這個問題,走到回村的小徑口,呂三丫松開了衛子英的小手,然後盯着小丫頭看了一會兒,突然道:“英子,以後看到蛇,跑遠一點,別往前湊,還有,別單獨接近呂和平。”
說罷,她也不管衛子英聽不聽得懂她的話,轉身就往呂家院子走去。
衛子英呆呆地看着離開的呂三丫,眸子裏泛出凝思。
三丫姐姐叫她離蛇和呂和平遠點,玉華姐姐也曾無數次叮囑她,離蛇和呂和平遠點……
好像她遇上蛇和呂和平就會有什麽不好的事發生般,每次提起來,都極為慎重。玉華姐姐還擔心她忘記,隔三岔五就會叮囑一次。
兩個姐姐都這麽說,嗯嗯,統統好像明白了。
看來三丫姐姐真的不是壞人,起碼對統統不壞。
算了,她是三歲小孩子,顧着自己就好,別人的事,她小胳膊小腿,也顧不過來,只希望三丫姐姐陷得別太深,奶奶說,夜路走多了,會撞見鬼的。
一次兩次還能瞞住,多了,就會被人知道的。
衛子英小眉頭緊緊揪起,心裏想法升起來後,莫名的,覺得她好像變成壞系統了。
不然,咋就有這種想法呢?
她應該把自己的發現告訴奶奶才是,但是……現在,她又不是很想,讓別人知道三丫姐姐的事。
衛子英在這兒發呆,不遠處,周桂腳步倉促,一臉擔憂的從潘家院子裏跑了出來,剛出來,就瞅見後山小徑口站着的孫女。
看到小孫女剎那,她繃着的弦頓時一松,猛吐了口氣。
總算是看到人了,整個村子找光,都沒找到人,差點吓死她了。
周桂張嘴,沖衛子英喊:“英子,你去哪了,找了半天都沒找到。”
衛子英聽到周桂的喊聲,思緒一散,連忙道:“奶,我沒去哪啊,一直在這邊玩。”
“玩啥呢,天都黑了,回家吧。”周桂笑了笑,沖衛子英招招手。
衛子英一笑,拔腿,颠颠地沖周桂跑了過去。
太陽已經完全落下,回到家的周桂開始做起了飯,今兒衛永華和蘇若楠都不在家,兩人去了鳳平莊衛永紅家,幫衛永紅挖水溝去了。
衛永紅和劉大山小兩口自己建了房,從劉家老宅搬了出來,不和劉家上頭的老太太住一處了。
當初搬家的時候,鬧得有點兇,兩口子說要把他們那個寡婦老母帶出去,劉家的老太太不幹,說她還活着呢,兒媳婦憑啥搬出去,就該在老宅伺候她。
要不是周桂嘴會來事,說劉家老人就是老了,動彈不得了,需要人伺候,也輪不一個守寡十幾年的媳婦去伺候,除非是她跟前的幾個兒子都死光了,那才輪到寡婦媳婦伺候她。
周桂為了讓衛永紅能從劉家那一大家子裏分出去,沒少在劉家唱大戲,到最後,劉大山的娘到底還是分了出來,跟着小兩口過。
因着分家時,把劉家那一大家子得罪了,衛永紅家有啥事,劉家那邊都不會搭手,好在衛永紅嫁得不遠,有事要幫忙了,就過來左河灣,找娘家哥嫂幫忙。
前兒衛永紅想在新房後面,挖條溝子出水用,免得一下雨,積水泡到地基,這幾天地裏沒什麽事,衛永華也沒去蹿鄉找活,正好閑着,一大早就喊上蘇若楠,兩口子一起去鳳平莊,幫衛永紅挖溝子。
衛永華是手藝人,農閑的時候,喜歡背着工具蹿鄉幹活,東走走,西問問,看看哪家需要打家具,或是哪個生産隊需要修農具的。只要找到活,一天就能有一塊多錢,運氣好點,遇上個那種嫁人或是娶媳婦的,那一次就得幹好幾天,別看他是在鄉下,真要算起來,他一天能掙的錢,不比城裏工人少。
雖然這掙的錢,要交一部分給生産隊,但也比鄉下光種地的強。
衛永華有個習慣,那就是走到哪裏,都要帶上蘇若楠。
為了不讓蘇若楠被主人家當閑人看,他私底下,還教了蘇若楠用刨子、鑽子和鑿子,在這所有工藝中,蘇若楠學的最好的,是上漆雕花。
大夥都知道蘇若楠上漆雕花,雕刻出來的東西,活靈活現,比那畫的還好看。所以,衛永華帶着媳婦找活幹這事,大家也就見怪不怪了。
俗話說的好,親兄弟,打斷腿還連着筋呢。衛永民早上的時候,看大哥大嫂去幫姐姐挖溝子,他在吃完早飯後,也扛着鋤頭去了鳳平莊。
夜裏九點的時候,衛永華兩口子回來了,她們回來的太晚,衛子英已經睡下了,今晚衛子英被她哥哥一包子貓眼晴,外帶一根斑竹的竹槍,給哄到了哥哥們的床上。
兩口子回來的晚,按說,除了衛家,應該是沒人知道才對,但誰知道,有的人心眼忒多,為了自己的事,甚至都能不睡覺,盯着衛家。
衛家堂屋裏的煤油燈才點亮,周大紅摸着黑,來到了石灘子這邊。
衛永華和蘇若楠這會兒正在一邊洗腳,一邊和周桂兩口子談衛永紅家的事。
周桂膝下三個兒女,真要說出來,唯有衛永紅的性子,像她和衛良峰,老大和老三,也不知道當初到底是哪裏教錯了,明明爹娘都精明得很,可偏兒子卻都木木讷讷一根筋。
當初衛永紅性子強,又會來事,到了結婚的年紀,上門來提親的卻沒幾個,好像都怕娶進門了,壓不住這個媳婦般。
後來劉大山她媽上門,楞是拿出她這些年私藏的積蓄,風風光光把衛永紅給娶進了門,來上門提親的時候,劉大山她娘什麽話都沒說,只一句,一定要立得住。
好像她就是立不住,才會在那個家吃虧一樣。
衛永紅也沒讓這個婆婆失望,這才嫁過去幾年,就生生把家給分了出來。
可住的近,有些東西就是分出來了也斷不了。
這不,衛永紅嫁過去三年沒生,劉家老婆子又起幺蛾子,說讓劉大山和衛永紅把二房的孫子抱一個過去養。
而這會兒,衛永華和蘇若楠,就是在向周桂說這事。
“劉家這心肝太毒的,想讓咱妹子白給他們劉家養娃,啊呸,想得美,二嬸子,這事你可別讓永紅妹子答應。”
屋子裏幾個人正說得起勁呢,周大紅也不知道在堂屋外聽了多少,冷不丁的插了句話。
外面烏漆嘛黑,誰也沒想到,自家屋檐底下竟還有個人,她一出聲,可把屋裏幾個人給吓得不行。
“周大紅,你做賊啊,半夜三更不睡覺,跑來我這兒幹啥,來就算了,還偷偷模模的,你說,這萬一我們把你當賊,一棒槌給敲死了,你冤不冤啊。”周桂捂着胸口,顯然是被周大紅給吓得不輕。
周大紅:“二嬸子你又不是奶,我這麽大個人站這兒呢,難不成你還能認錯。”
周大紅嘴裏的奶,說的是衛老太。
衛老太眼神不大好,看人模模糊糊,總是認錯人,有時候天黑點,就直接認不出了,都能把人看成一棵樹。
周大紅拿衛老太打比喻,差點沒氣得周桂拎棍子打人。
周桂:“外面黑不啦叽的,你過來幹啥呢。”
周大紅嘿笑了一聲,跨進堂屋:“這不是知道永華回來了嗎,我來和她說說打家具的事。”
行啊,這女人簡直就是一個奇葩。
白天還遭了周桂一頓噴,晚上竟又上門了。
這波操作,簡直也是沒誰了。
周桂唬着臉,沒好氣地道:“我家永華沒空。”
一旁,蘇若楠見婆婆臉色不對,忽得想起春節婆婆去東陽大隊收賬那事,這一想起來,就立即笑眯眯地配合道:“大嫂,我家永華是真沒空,今兒在鳳平莊那邊,咱們接個活,要去隔壁鎮子,給個閨女打嫁妝,定金都收了,明兒咱們就得去了。”
就說,一屋處了十幾年,兩婆婦的默契,那都是不對眼,就能發揮的。
白天周桂還想着,讓兒子和兒媳婦找個借口去蹿鄉,現在,蘇若楠就配合上了。
“啥,收定金了。”周大紅一木,讷讷道。
“這定金能退不,我大哥那邊急着呢,還有兩三個月,我侄兒媳婦就要進門了,當初媒婆就給那家姑娘說了,說我侄兒家有一套永華兄弟打的家具的,永華兄弟這要不能打,那我侄兒媳婦,不得沒了啊。”
“沒家具,你侄兒媳婦就沒了……”周桂冷瞥着周大桂:“為啥,你不會又借咱家永華,承諾了別人什麽吧。”
周大紅一聽,臉上頓時浮出尴尬:“也沒承諾別人啥,永華不是自家兄弟嗎,大哥家去提親的時候,我就順嘴一說,媳婦進門前,我會讓永華兄弟幫忙打家具……”
周桂一聽,呵呵笑了:“我就說,這幾天你做什麽天天纏上來呢,合着這事,還是出自你的嘴巴啊。滾滾滾,咱家永華可沒那閑工夫,去給你做人情。”
周桂說着,倏地一下站起來,推推搡搡把周大紅給推出了堂屋,周大紅前腳跨出去,後腳,蘇若楠就極有眼力,把大門給關了上。
關上了,還速度特別快,把門闩給扣了上去。
“二嬸,二嬸,幫幫忙嘛,永華兄弟這裏不成,我回頭還不得被我大哥罵死。”屋子外面,周大紅焦急的拍着門。
“有多大本事,撈多大活,你自個兒應承的事,自己想辦法去,你怕被你大哥罵死,怎麽不怕被我罵死。”周桂被周大紅的話,給氣笑了,懶得再理她,招呼了一聲兒子和兒媳婦,就進屋睡覺去了。
她這前腳剛進屋,後腳,在屋檐下吵吵嚷嚷的周大紅,就哎呦一聲,捂住了自己的臉。
只見隔壁錢二媳婦穿着件松松垮垮的單衣,跟着個怨靈一樣站在屋門口,手上還捏着用來趕鴨子下河的竹杆子。
“大半夜的,你叫魂啊,再吵,信不信老娘再給一棍子。”錢二媳婦氣得不成。
他媽的,她正和男人造閨女呢,這死女人就跑到這邊瞎吼,吓得錢老二都縮了回去,呸,這死女人敢耽擱她生閨女,她和她沒完。
周大紅被錢二媳婦抽了一棍子,正想吼回去,一轉頭,朦朦胧胧下,就瞥到錢二媳婦像鬼似的在盯她。
周大紅脊背一寒,啥話都沒說得出來,捂着臉,一臉害怕地跑下了石灘子。
一直跑到溝子裏頭,她才狠狠地松了口氣。
媽啊,錢二媳婦鬼上身還是怎麽着,剛才瞧着,咋這麽吓人呢?
吵吵鬧鬧的一天,終于安靜了下去。次日,天剛剛亮,衛永華兩口子就出了門,去了隔壁鎮。
昨兒晚上,蘇若楠也沒算騙周大紅,她和衛永華的确接了活,去給隔壁鎮的一個磚廠做桌椅。
這活做的時間有點長,不定等到農忙了,他們兩口子都不會閑下來。
兩口子前出門,後腳周大紅又來了,不過這次,打發她的不再是周桂,而是隔壁的錢二媳婦。
錢二媳婦昨兒那把火還憋着呢,雖錢老二沒出問題,但興致都沒被吓沒了,哪還能造人啊,周大紅一早就來嚷,算是嚷到炮臺上,剛一開口,就被錢二媳婦噴的灰溜溜跑了。
周大紅請不動永華,沒辦法,只能回娘家給她大哥實話實說,等中午她從東陽大隊再回左河灣,眼睛都紅紅的,顯然是沒讨到好,不定在那邊受了啥氣。
又過了兩天,到了趕集日,天才麻麻亮,衛子英就起床纏上了周桂,說要和潘玉華一起去集上賣冰粉。
昨兒下午,她和潘玉華搓冰粉,搓了兩木桶鎮在水井裏,就等今兒拿去集上賣呢,紅糖水張荷花都給熬出來了,并且說了,今兒張荷花陪她們一起上集。
張荷花和潘宏軍很寵孩子,潘玉華幹的這些事,在別的大人那兒,可能都會覺得是不務正業。但潘宏軍兩口子,卻很支持潘玉華搗鼓這些,愛屋及烏,連帶着,衛子英這個跟着潘玉華一起搗鼓的小丫頭,他們也喜歡得不行。
潘宏軍甚至還幫着衛子英賣了大半年的鞋。
周桂是知道孫女在搗鼓冰粉的事,自留地上那幾窩冰粉苗子,還是她幫着打理的,不然,就衛子英這種下去,就撒手不再管了的,那幾根苗苗能活得了。
她就覺得,孫女這是在瞎搞。
賣冰粉……呵呵,這不要錢就能吃進肚子裏的東西,誰願意買啊。
周桂不想打擊衛子英,今兒也沒啥事,見衛子英想上街,便收掇了一下,準備陪她一起去,衛良峰也想去瞅瞅小孫女是怎麽賣冰粉的,拄着拐杖,慢悠悠跟在他們身後。
一家人在溝子裏和張荷花母女彙合,然後張荷花挑上那兩桶鎮好的冰粉,讓周桂幫忙背上幾個碗和一張小桌子,外加兩三根小板凳,就去了集上。
他們出發的早,到了甘華鎮太陽才爬上山。
潘玉華經常跟着她爸上街賣鞋賣帽子,知道哪個地兒最适合擺攤,她帶着幾個大人,七拐八拐,把地兒給定在了收購站和供銷社的中央地段。
這是衛子英穿越過來大半年後,第四次來甘華鎮,第一次是來鎮上縫針,第二次是拆線,第三次就年初三那回,這第四回 再來,小丫頭就跟那小老太太一樣,一來就坐到了旁邊的石墩子上,不動了。
那規規矩矩坐着的樣子,把跟着來的周桂和衛良峰,看得一呆一呆,都不知道她這是咋了。
潘玉華看着衛子英這樣,噗嗤一笑,轉頭對衛良峰和周桂道:“二爺,二奶,英子初三來趕集,被大家的背簍擠到了。”
周桂一聽,腦子裏頓時就放出小丫頭被背簍擠得小臉皺巴巴的樣子,也不知是哪裏觸到了她的笑點,她呵呵一笑,:“英子,你不會以為先找個地兒坐着,等會大夥就擠不到你了吧。”
“嗯,我都坐到邊邊上了,肯定擠不到我了。”衛子英點頭。
周桂抽抽眉頭,不想打擊小孫女。
這趕集日,是大夥湊堆的日子,就算沒啥要買的,也會上街來瞎逛一下,鄉下人嘛,走到哪都少不得背簍,人多背簍多,別說邊邊角角,就是小丫頭坐到了別人的大門前,也是有可能會擠到的。
“行吧,先坐着,等會兒要擠到了再說。”說着,周桂就幫着張荷花和潘玉華撐攤子。
等着她們把攤子撐起來,街上的行人,也陸續多了起來。
冰粉雖是西南這邊獨有的東西,但并不是什麽稀缺玩意,大家夏天想吃冰粉,多是去山上薅點野冰粉,拿回來搓。
冰粉是沒有味道的,洗出來後,看着跟果凍差不多,軟軟滑滑,一吸溜就能入喉,再配上點熬的紅糖,味道清涼又爽口。
整條街上,賣冰粉的就衛子英他們這一家,大夥看見了都稀奇的不行。
因為,整條街都沒有賣這東西的,而且這東西,還不算是不能賣的玩意。
潘玉華很會定價,五分錢一碗。
這年頭,雖然大家都窮,但五分錢卻還都掏得出來,當第一人,因為太熱,口渴時買了一碗冰粉,後面冰粉就好賣了。
賣到最後,兩桶冰粉竟然全賣完了。
賣完的時候還特別早,不到十一點,而一開始坐到石墩子上的衛子英,被過路人背簍撞來撞去,也坐不住,幹脆甩着小胳膊,幫着潘玉華一起收錢。
老實話,今兒賣冰粉,周桂和張荷花是吃驚的。
在她們看來,這冰粉有啥好賣的,想吃了,去山面薅點野生的冰粉籽,搓一搓不就有了,不要錢就能吃的東西,誰要買啊。
結果……她們想都沒想到,不但有人買,而且買的還特別多。
瞅瞅,兩大桶呢,竟這麽快就賣完了。
兩個大人驚喜的不行,而衛子英和潘玉華,則數起了她們的小錢錢。
兩姑娘為了方便數錢,收錢的時候,就把錢給弄得整整齊齊的,這會兒數起來,都快得不行。
數完後,衛子英小眼熠熠發亮,不可置信地說:“五塊,我這兒有五塊。”
哇,那兩桶冰粉,竟這麽耐賣,她手上就有五塊,再加上玉華姐姐手裏的,怕不得都有十來塊了。
潘玉華:“六塊八,一共十一塊八,小英子,咱掙錢了……”
十一塊八的數,直接砸得衛子英暈乎乎。
她忙活大半年,存款都才剛剛三十塊,今兒半天不到,竟就掙了這麽多。
雖然這錢還有一半是玉華姐的,但衛子英還是高興得眯起了眼睛。
周桂和張荷花聽到兩閨女報出來的數,搬着手指頭算了算,也驚呆了,一直到收攤,兩個人都沒能回過神。
“奶,奶,我要吃包子,包子。”收完攤,衛子英眼睛一轉,就瞅到了旁邊的一家包子店。
今天掙錢了,必須犒勞犒勞自己。
“行,你自己給錢。”周桂從震驚中回過神,稀疏眉頭一揚,高興道。
看來老太太和老頭子還真沒看錯,他們老衛家啊,不定最後,英子才是那個最有出息的。
瞅瞅,這身高還沒到她的屁股呢,掙的錢,就一次比一次多,自家孫女和潘家閨女這腦袋瓜,是怎麽長的,咋就這麽厲害呢。
剛才他們算數,那麽多錢,她兩竟一次就數過來了,數完了,還能馬上加出來。
她和張荷花兩個,都要搬着指頭算算,才能算出來呢。
衛子英得了周桂的話,眼睛彎彎眯起,甩着小胳膊就去買包子。
衛子英不習慣吃獨食,買的時候,家裏每個人都買了,還給潘玉華買了一個,全是肉包子,買回來她也沒吃,準備提回家等晚上哥哥們放學回來了,再蒸熱了吃。
買好包子,衛子英跟着周桂逛了一會兒街,然後就準備回家了。在回去前,周桂去供銷社,稱了一斤紅糖。
這賣冰粉的攤子,是潘家閨女和孫女一起搗鼓出來的。周桂看張荷花剛才那意思,似乎是沒想插手丫頭們的事,既然潘家都不插手,那老衛家自然也不做那逗人嫌的事。不過,一碼歸一碼,這次紅糖是潘家熬,那等下個集市的時候,配冰粉的紅糖,就得自家熬。
她看過小孫女的冰粉籽,要是量都和今兒一樣,怕得賣上四五次才能賣完,回頭,就一家出一次紅糖,讓小丫頭們慢慢賣。
今兒趕集日,街上人多,因着甘華鎮下的各個村,都還沒通電,公社的廣播喇叭還沒辦法傳遍整個甘華鎮,公社這邊就習慣了趁趕集日,用廣播喇叭,向各個生産大隊,通知事情。
今天也一樣,一個上午,公社的廣播喇叭都在叫,提醒着大家注意給莊稼施肥,還有防蟲。地裏的事說話了,公社喇叭裏,一陣音樂之後,突然傳出了另一條通知。
這條通知一出,集上的人頓時沸騰了。
只因為,剛才那通知竟是讓各生産大隊,于六月初九這天組織隊裏的成員,到公社來觀看人販子判決執行的事。
甘華鎮人販子這事,從去年朱标強偷小孩後,就一直沒有消下去。
原本大家也快忘了這事,可後來左河灣那邊又出事了,朱家更是被一鍋給端了,據說整個朱家,除了那在礦上上班的朱老大家,連朱家女婿都牽扯進了這個案子裏。
後來這些人,都被公安抓了,但抓到人販子後,卻一直沒有下文,不想這麽久過去,公社竟又有消息了。
判決執行……
這是啥意思,難不成,朱老頭沒和他兒子女兒一樣吃槍子,反而要在鎮上公審。
太專業的術語,農村人聽得懵懵懂懂。
倒是衛子英和潘玉華聽明白了,執行,還是在公社執行……
這朱老頭和呂婆子的判決怕是下來了,而且還是和朱标強姐弟一樣的。
不過奇怪,為啥這次執行是公社,而不是在市裏,朱标強姐弟當初就是直接在市裏執行的,咋這次換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