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1)
公社今兒這個通知,仿佛油鍋裏落進了一滴水,頓時沸騰開了。
因着通知沒明說,執行的是啥,大家回去的路上,都在議論這個事。連周桂和張荷花在路上時,嘴裏也在談這事。
倒是衛良峰在回來前,跑去公社打聽了點情況,他沒摻合兩個女人的話,一路都抽着煙,心情一看就很好。
死刑,果然是死刑。
朱家那黑心肝的,就該死刑,特麽的這都什麽年代了,還當是戰亂那些年啊,竟敢光天化日殺人。
呸,活該。
走了一個多小時,一行人就回到了左河灣。
一回去,溝子黃角樹下,就又聚了不少人,顯然大夥都已經知道了公社的通知,隊員們七嘴八舌的議論着這事。不過左河灣這邊,說的最多的還是呂婆子。
畢竟,呂婆子是左河灣的人。大家就想知道,呂婆子這次兒會是個什麽判法。
這年頭,人們集體榮譽感特別強的,左河灣的人都覺得呂婆子該死,但心裏又全都不希望他們左河灣出個被槍斃的壞人。
坐牢坐到死,聽着都比這挨槍子的強。
這萬一呂婆子被槍斃了,那他們左河灣就和隔壁東陽大隊一樣,出去都要矮人一頭。
想到這兒,大夥心裏就恨死了呂婆子,矛盾得很。
大夥心裏矛盾,呂家就更矛盾了。
兩三天過去,被豬咬的呂和平已經從衛生所回來了,他的臉毀了,至于毀成了什麽樣,因着一張臉都包着紗布,大麗嘉夥暫時還不知道,反正據呂家傳出來的消息,這小子的臉是救不回來了。
呂老大和呂老二兩兄弟現在愁得很,家裏獨苗苗臉爛了半邊,以後還怎麽娶媳婦啊,他們呂家還指望着他傳下去呢。
正愁眉苦展,今兒上集的人,又帶回來他們老娘要被‘公審’消息,這使得這老兄弟更愁了,覺得呂家的臉都被丢光了。
說起來,也就他們自己還以為有臉,呂家見天的打幾個閨女,那不把閨女當人看的毛病,早就讓他們丢臉丢到了家。
呂家這幾個大人,在村民們眼裏,是真有毛病。
以前呂婆子在家,見天咒罵閨女,大夥還能以當爹娘的不敢忤逆老人,所以不幫腔,但現在是怎麽回事,呂老婆子都被抓走這麽長時間了,呂大媳婦和劉芳,卻還在見天的打閨女。
只要一不如意,幾個閨女就得要挨棒子。
呂和平臉被咬傷,沒人知道是呂三丫幹的,按說,就算生氣,也是把那只咬人的豬給殺了,結果這四個大人舍不得殺豬,因為豬還沒到出欄的時候,殺了也賣不上幾個錢。他們憋着的氣沒地方撒,就全撒在了幾個閨女身上。
呂大丫年紀最大,受氣最多,這幾個閨女沒了呂婆子的磋磨,現在又落到了親娘手上。
今兒掙錢了,衛子英全副心神都被錢給占據了,連聽大人們說話都沒興趣了,一回來,就跟在潘玉華身後,蹿進了潘家,然後等着分錢。
十一塊八,潘玉華直接把錢對半,分了五塊九給衛子英,連自家出的紅糖錢,都沒有扣起來。
拿到一半的錢,衛子英可高興了,大眼睛都快眯成了小月牙,拿着錢,搖着小腦袋又數了一次。
一天掙得都比上一月掙得多了,小丫頭爽歪歪的,走路都有點飄。
潘玉華瞅着她這模樣,好笑得搖了搖頭。
這段時間,她算是看出來了,小英子就是個財迷,還是只進不出的那種。
分了錢,衛子英朝潘玉華揮揮手,然後腳步輕快的,蹦蹦跳跳回了石灘子那邊……
回去後,就翻箱倒櫃,把自己小木箱裏的錢袋取出來,然後開始數自己的存款。
她數得可仔細了,數到最後,發現自己加上今兒賣冰粉的錢,竟都有三十八塊了。
沒就,就是三十八塊。
本來她應該只有二十六塊的,但上次她奶知道她給了哥哥們各六塊錢後,第二天,就把哥哥們那兒的錢給收了,然後給她揣到了小錢袋裏。
她奶收的時候,說兩當哥的不給妹妹做榜樣,連妹妹的錢都要。還說衛子英的錢,是她以後的嫁妝本,沒瞅幾個長輩都沒拿嗎?
衛志勇兄弟,被他們奶說的臉發紅,拍着胸口保證,以後再不要妹妹的錢,他們也會給妹妹存嫁妝本……
時間慢吞吞過,期間衛子英又和潘玉華上街賣一次冰粉,六月初九這天就到了。
農歷的六月初九,好巧不巧,正是陽歷七月一號,鎮上學校放暑假的日子,到了這天,各個生産隊都放下了手裏的活,能去公社的都去了。
衛家幾口人,就衛子英和周桂沒去。
周桂在衛良峰那裏聽了一耳朵,已經知道了朱家的結局,衛子英則是周桂不讓她去的。周桂覺得小孩子,眼睛還是亮一些好,別去看那些東西。
果不其然,公社在開了一場批判大會後,告誡所有社員,別做那作奸犯科的事,當場就把朱家兩個老東西和呂婆子給槍決了。
看過這場槍決的人,回來都唏噓不已。
他們唏噓的不是這幾個被打死的人,而是他們犯下的事。
本來大夥只當販賣人口的只有朱家那一窩子惡狼,但等到公社宣判後,大家才知道,原來,他們左河灣也住着一只惡鬼。
這只惡鬼隐藏的很好,這些年,大夥竟都沒有看出來。
公社宣判時,把朱家和呂婆子的罪名說的明明白白,解放後這二三十年,朱家賣了好多人,據說,甘華鎮另兩個生産大隊有兩姑娘,就是被這姓朱的畜生給拐走的。
而這牽橋搭線的人,是呂婆子。
呂婆子在這場人口販賣中,主要任務就是去摸點,特別是這種賣姑娘的事,都是先有買家,然後才找人的。
每次呂婆子看中了人,就會去通知朱家,有時候是朱标強出手把人弄走,有時候,則是朱老頭兩口子裝弱,哄騙人家心善的姑娘,騙到沒人的地方,讓外省來提貨的人下手。
這是一起性質極為惡劣的人口拐賣案,西口市這邊聯合外省兩處公安,一共抓到了十幾個人販子,這十幾個人販子,沒有什麽主犯或是從犯的區別,全部都挨了槍子。
朱家兩個老畜生和呂婆子被槍決後,當天中午,周柄貴家就響起了她媳婦的嚎啕大哭聲。
這聲音,聽得人心裏泛酸。衛良忠還提着二兩酒,去周柄貴家坐了坐,陪着周柄貴喝了一杯。
周柄貴在酒桌上,也哭了。
哭得很茫然。
“衛大伯,我恨啊,朱家這是挖我的心啊,我好好兩個兒子,就這麽被他們給害了,他們就是全死了,也消了不我心頭的恨。”
也不知道是不是酒意上頭,周柄貴哭得比起他媳婦,更揪人心。
“他們這麽小,以後的日子還長着,可現在,一個腦袋傻了,一個走路都不穩,一輩子幹不了重活,在鄉下,幹不了重活還怎麽讨生活,這不是斷他們活路嗎。”
柄貴媳婦聽着男人的話,也在一旁默默流淚。佚
衛良忠抽了口煙,瞅着都在流眼睛的兩口子,又瞥坐在竹椅子上,已經能聽懂大人說話的周大柱。
“大柱,想學手藝不。”衛良忠抖了抖煙鬥,把煙鬥裏的煙灰抖出來,問。
竹椅上的大柱聽到學手藝,赫地擡起了頭。
一旁,為兒子傷心的周柄貴兩口子,也倏地看向衛良忠。連局促的周二柱,都睜着希翼的眼睛看着衛良忠。
衛良忠被四雙眼睛盯着,抽口煙,慢條斯理地說:“大柱的腿走路不利索,地裏活是比不上人家,但讨生活的,又不是只有種地這一項。”
周柄貴:“大伯,你,你有啥主意,你說,我現在不敢求別的,只想以後我和孩子他娘走了,大柱三柱能求個生活,養活自己就好。”
衛良忠:“大柱是傷了腿,又不是傷了手,腦子也靈活,回頭我去問問永華,看他要不要收徒弟。”
周柄貴和她媳婦一聽讓衛良忠竟是讓周大柱跟着衛永華學木匠,眼睛頓時亮了。周大柱那雙木讷的眼睛,也剎那恢複了明亮。
衛良忠:“我只是去說說,收不收,那就得看永華了,還有就是永華答應收大柱,大柱也得先能走路。醫生不是說,走路得靠自己練嗎,我看大柱回來後,就一直坐着,都沒咋練過走路,這走不了路,就算是永華有心,怕也會收不了。”
周大柱聽到衛良忠的話,趕忙道:“大爺,我練,我練,我一定會練,兩個月,兩個月後,我一定像以前那樣走路。”
練,哪怕再疼,他也練。
周大柱八歲了,這在農村,已經能當半個大人用了。
他心裏其實明白得很,不管他能不能像以前那樣走路,他這輩子都完了,所以,他自暴自棄,幹脆也就不練了。
小孩子心思敏感,周圍鄰居過來探病,眼裏露出的那種情緒,甚至都讓他想過,直接跳進左河,一了百了算了。
但現在,周大柱卻不這麽想了。
因為,衛大爺給他指了一條路。
他還沒有完全廢,他還有用。
衛良忠看着終于開了口的周大柱,笑着點了點頭:“不急,你動過手術,身體也沒養得過來,慢慢練吧,只要雙腿能恢複走路就成。”
說到這裏,衛良忠眼一轉,看向周柄貴:“柄貴,三柱是傷了腦袋,不是傷了手腳,好好養,永華要是真收了大柱,大柱學會後,肯定也是要走鄉串鎮的,木匠雖然是手藝人,但有時也會搬搬擡擡,把三柱教好點,以後就讓他跟在大柱身邊,做下重活,這樣,也能在主人家家裏讨口飯吃。”
衛良忠這話一出,周柄貴頓時明白了他的意思。
兩口子心裏陰霾,随着衛良忠這話一出,剎那間明亮了。
“大伯,謝謝你,謝謝你,只有你老人家,才會這麽為咱家打算,我一定好好教三柱,三柱就算是個傻子,我也會把他教成個幹幹淨淨,不招人嫌的傻子。”
周柄貴激動地拉住衛良忠的手,打心眼裏感激他。
衛良忠這主意,可是一下解決了他家兩個兒子的問題。
就像他剛才說的,他不求別的,只求孩子們以後別餓死就好,若是大柱真學了永華兄弟的手藝,餓是肯定餓不死了,以後保不準還能因為這手藝,讨上媳婦。
成了家,有了子,他和媳婦就算是躺進棺材裏,也能安心了。
三柱也是一樣,只要他不招人嫌,從小就培養他聽話勤快,讓他多親近大柱二柱,以後大柱二柱肯定不會不管他。
衛良忠點點頭:“就是這個理,三柱勤快些,收拾幹淨一些,以後就是出門找活,也不會有人嫌他。行了,這事先別聲張,隊裏想跟着永華學手藝的孩子很多,但永華一直沒松口,我也不知道他那邊同不同意,等我先和他說說,成了,你們就準備拜師禮,帶大柱去拜師傅。”
農村人,手藝活也是有傳承,不正兒八經拜師,永華就算是教,也只教點皮毛,只有磕頭拜師了,永華才把自己那手絕活傳出來。
“嗳,我聽你的,不說,誰也不說。”
“嗯,那我那走了。”衛良忠把杯子裏最後那口酒喝完,便出了周家。
周柄貴兩口子,一直把他送出院子,再目送他進了自己家,才關上院子門進了屋。
許是看到了希望,那在周家頭頂上萦繞了一兩個月的陰霾,終于散了去,兩口子腳步再不像以前那麽沉重了。
“大柱,聽到你大爺說的話了吧,你的腿,多練練吧。”周柄貴走到兒子身邊,垂頭看着兒子明顯長短不一的腿。
“爸,我練,我一定練。”周大柱紅着眼睛,沖周柄貴保證。
周柄貴看着懂事了不少的兒子,眼裏欣慰的同時,又心酸得不行,“嗯,明兒爸給你做個趁手的拐杖,你拄着慢慢練。”
周大柱嗯了一聲,重重點了點頭。
周家這邊看到希望,撥開烏雲見明月,呂家那邊,這會兒卻是都愁得不行,因為,大隊通知他們,讓他們去給親娘和舅舅、舅媽收屍。
這事,呂家兄弟打心底裏不想去。
老娘被槍斃,臉面碎得,補都補不起來了,他們才不想去收屍,但耐不住村支書親自來通知,他們不去都得去。銥嬅
當然,呂家泛愁的人裏,不包括呂三丫。
呂三丫心情好着呢,中午的時候,還多吃了一碗飯,盛飯的時候,還指着白米飯往碗裏裝。
呂大媳婦見她這麽沒眼力,擡手就往呂三丫的背上打去。
呂三丫現在才不給他們打她的現會,一見她媽巴掌落下來,端着碗就跑開了。
“吃吃吃,吃不死你,沒眼力勁的,沒瞅家裏正煩着呢,就知道吃。”
呂三丫坐到屋檐下,順手把自己碗裏的白米飯,撥弄了一些給四丫和五丫,難得心情好的,回了一次嘴:“我看你們都吃不下,那我就多吃一點啊,不吃飽,哪有力氣幹活。”
“你奶死了,你還吃得下去,你有沒有良心。”劉芳瞅着平時屁都不打一個的呂三丫,砰地一下把筷子,拍到桌上,眼睛狠剜着呂三丫。
呂三丫仿佛沒有瞅見她在氣般,嘴邊浮出個嘲諷的笑:“我瞅着她死了,你們挺高興的,做啥都吃不下飯。”
呂大田聽到閨女的頂嘴,眼睛一轉,像看陌生人一樣,盯着呂三丫:“三丫,你在怎麽說話呢。”
呂三丫看着盯過來的呂老大,阖下眼睛,不吱聲了,埋頭幾下把碗裏的飯吃完,然後擱下飯碗,背起背簍,就往院子外走。
“這死丫頭怎麽回事?”呂大媳婦看着腳步輕快,走出院子的三丫,疑惑地看向劉芳。
劉芳呸了一聲:“還能怎麽樣,她奶死了,她高興呗,白眼狼一個。”
呂大媳婦:“……??”
死丫頭,就算真高興也別表現出來啊,這要被人瞅出來了,還不得說她閑話啊。
呂家兩兄弟沒說話,幾口吃完飯,商量了一下,便帶上鋤頭,背上背簍去了公社。
這兩兄弟也是做得出來,收屍的時候,只給呂婆子收,朱家屍體這兩說啥都不要,明着說,他們姓呂不姓朱,東陽大隊那邊,姓朱的多着呢,輪也輪不到他們來給姓朱的收屍。
兩人把呂婆子的屍體帶回來,都沒進村,就在良山上挖個坑,然後帶上兩個媳婦,合力把早就給呂婆子做好的棺材,擡到良山上,把屍體一裝,就給埋了。
埋的時候,連個墳包都沒給壘。
看樣子,這是不打算給呂婆子上香了。
已經進入暑假,天氣逐漸炎熱起來,左河石墩子橋那裏,多了不少在河裏玩耍的小孩。
住在河邊的,村子裏孩子幾乎都會凫水,就算是不會,大人們也會花心思把孩子教會。
離河這麽近,誰也不能保證,孩子們會不會掉進河裏,以防出萬一,會凫水了,至少掉下去了,自己能爬起來。
衛子英對玩水沒興趣,她的興趣依舊是掙錢。
家裏就那幾窩冰粉籽,這已賣了四次了,再洗一次來賣,今年就沒得賣了。
明兒又是趕集日,衛子英又颠颠跑來溝子裏,和潘玉華一起洗起了冰粉,現在兩小姑娘對這熟悉的很,都不用大人幫忙,就能自己洗冰粉和熬紅糖了。
洗好冰粉,衛子英拍拍手,準備回家去了。
才踏出潘家,一拐彎,就見那邊的衛春玲,穿着一條碎花小裙子,笑盈盈地從老宅裏走了出來。
“春玲姐,你回來了。”一看到衛春玲,衛子英臉上登時浮起了小梨渦。
“英子,幾個月不見,你咋胖了呢。”衛春玲看到衛子英跑過來,手一張,就把小丫頭給抱起來了。
衛春玲捏了捏了衛子英的臉,笑眯眯道:“走,去我那兒,我這次回來,給你帶了東西。”
“啥東西?”衛子英聽到有東西,小眼睛咻地亮了。
“漂亮的小裙子,還有洋娃娃。”衛春玲抱着衛子英,轉身就往家裏走。
放暑假了,衛永凱和陳舒敏今兒也各請了一天假,帶着志武、志剛還有春玲三姐弟回村了。
他們這次回來,一是送孩子回村裏,讓衛良忠兩口子幫忙看着點,二就是準備帶衛志飛去齒輪廠做工。
前不久,周大紅見天在張冬梅耳朵旁,提東陽大隊那邊一個姓許的姑娘,看那意思,周大紅是鐵了心,想讓志飛早些娶媳婦。
但衛良忠說過,衛永治這兒就指望着志飛出息,所以,不能讓志飛早早娶媳婦,更不能娶周大紅相中的媳婦。
張冬梅瞧着周大紅那股子勁,怕是一半會打消不了,還親自跑了一趟西口市,問衛永凱工作的事。
陳舒敏對婆家這邊,倒也沒啥意見,衛永治這一家,除了周大紅外,其他幾個人都不錯,對幫衛志飛找工作這事,她沒啥意見,還請了她爹出面,靠人情,給衛志飛找了份臨時工的活。
雖然只是臨時工,但做好,也不是沒有機會轉正,只要轉正了,那志飛以後也是工人了。
還是那句話,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衛良忠家因着周大紅,那也是矛盾重重,只是沒擺到明面上來罷了。
到了家,衛春玲把自己帶回來的東西翻出來,塞了不少給衛子英,有好看的洋娃娃,還有白白淨淨的确良小裙子。
除此之外,還給衛子英帶了不少城裏才買得到的小零食。
過年的時候,衛春玲抱過一場衛子英,就喜歡上了嘴甜,還愛笑的妹妹。回城裏上學幾個月,心裏都還惦記着衛子英,這趟回來,小姑娘大出血,用自己攢下來的零花錢,給衛子英買了不少小東西回來。
衛春鈴好像是喜歡吃肉的的姑娘,大熱天的,她竟還給衛子英帶了一個熟的豬蹄子。
很不巧,衛子英也是喜歡吃肉的,一看到這個見都沒見過的鹵豬蹄子,眼睛頓時放光,坐在衛春玲的床沿邊,一人一口,就把整個熟豬蹄子給吃完了。
這年頭,豬蹄子就和豬下水一樣,都便宜着。肉能賣上七毛錢一斤,但鹵熟的豬蹄子,卻只兩毛就能買到一個。
吃完豬蹄子,衛子英就高高興興,帶着自己的小禮物回家了。回去之前,還約衛春玲明天一起上集,賣冰粉。
衛春玲對小堂妹賣冰粉的事很感興趣,忙不疊的就應了下來,第二天甚至都不用衛子英去喊她,她自己就收拾着跑到了潘玉華那裏,等衛子英。
放了暑假,地裏活又多了起來,大人們已經抽不出時間,陪衛子英和潘玉華賣冰粉了,今兒,就只有衛良峰一個閑人跟着他們上街。
連挑冰粉這事,都落到志勇和志輝身上,兩兄弟一人背一桶,幫妹妹把冰粉背到了集上。
衛志勇和衛志輝是第一次出來賣東西,兩兄弟又新鮮又緊張,衛志勇還好,這家夥是個社牛,瞅着衛子英和潘玉華賣了一會兒,就上手了。
上手後,他還學着隔壁賣包子的,喊賣了起來。
至于衛志輝……
若說衛志勇是社牛,那衛志輝就是社恐,往攤子面前一站,就跟個木樁子似的,連收錢,都收得戰戰兢兢。
倒是衛春玲在害羞了一會兒後,就放開了,幫着衛子英和潘玉華,一起賣冰粉。
衛良峰沒打擾這幾個孩子,把衛永華給他做的折疊小板凳,往旁邊一擱,抽起煙,給幾個孩子壓陣。
今兒冰粉還是兩桶,幾個孩子忙前忙後,到十一點的時候,就将兩桶冰粉賣完了,這期間,衛子英裝了一大碗冰粉,配上紅糖給給衛春玲吃,幫忙幹活的兩個哥哥也沒落下,不過量沒有衛春玲的多,只有小半碗。
但盡管是小半碗,兩兄弟也吸溜吸溜,吃得很高興。
到了十一點,衛子英照舊去買了幾個包子,讓大夥墊墊肚子,然後就收拾收拾,準備回家了。
才把東西規整好,衛春玲一擡眼,就瞅到那邊供銷社門口,走出個穿着白色連衣裙,踩着雙帶點跟的皮涼鞋的女人。
看到這個女人剎那,衛春玲稍微愣了愣,道:“英子,你媽也在集上啊?”
衛子英:“啥,沒有啊,我媽在隔壁鎮上幹活呢。”
她爸她媽去給隔壁鎮的磚廠打桌椅,這都去了好些天了,一直沒有回家,哪可能在甘華鎮上。
“那,那個人是誰?”衛春玲瞅着供銷社門前的女人,有些不确定地問。
确實是不确定的。
這個女人,雖然穿着裙子,但看着卻比若楠嬸子要利落飒爽些,還有便是……嗯嗯嗯,晃眼了,這個女的好像比若楠嬸子要大一些。
衛春玲不常在左河灣,雖然認得蘇若楠,但畢竟一年到頭也見不了幾次,剛才她晃眼一看,還真把供銷社裏走出來的女子,看成了蘇若楠。
衛子英聽到堂姐的話,撒眼便跟着看過去,一瞅過去,她自己竟也差點看晃了。
要不是對媽媽太熟悉,她不定也要認錯。
“哇,好像媽媽啊。”
小孩子都念媽,衛子英雖然是穿來的系統,但也免不了念媽媽。
看見這個女人剎那,衛子英就想媽媽了。
“咦,大姨。”另一邊,聽到妹妹聲音的衛志勇,跟着她眼神一看過去,便認出了供銷社門口,正在跟一個老鄉說話的女人。
衛志勇驚了。
他們大姨不是在江省嗎?
怎麽跑到甘華鎮來了。
衛志勇和衛志輝有跟蘇若楠去過江省,認得他們大姨,說起來,家裏也就只有衛子英沒去過江省,因為她太小,蘇若楠不敢帶她坐火車,去年倒是能回去,但因着蘇若楠兩口子年二十八才回家,便也沒去江省。
所以,衛子英對這個大姨,是一點印象都沒有。
印象雖然沒有,但好感卻是有的。
因為這幾年月,她大姨經常給她媽寄東西,吃的用的,就沒一樣少的。
說句不好聽的,蘇若楠嫁到衛家十年,但真正養蘇若楠的,還是娘家人,連帶的她生的三個小孩,都受了蘇家那邊不少好處。
“爺,我大姨來了。”衛志勇認出那邊的人,忙不疊回頭,給衛良峰說。
衛良峰不認得蘇若楠娘家那邊的人,聽到那個傳說很有本事,在一個廠裏當主任的親家大姨來了,煙都差點給吓掉了。
“哪呢,哪呢?”衛良峰踉跄着站起來,睜着眼睛到處望。
衛志勇手往供銷社一指:“在那兒。”
“那你還站着幹什麽,還不快點去把大姨接過來。”衛良峰一煙杆敲到衛志勇肩上,讓他趕緊去接人。
衛志勇哦了一聲,拔腿就往供銷社那邊跑。
“大姨。”衛志勇走到供銷社邊,看着還在跟人說話的蘇淩雲,躊躇了一下,才喊道。
蘇淩雲也有兩三年沒見過衛志勇了,有點不認得人,雖然聽到旁邊有個孩子在喊大姨,但她卻是連頭都沒有回一下,仍舊不着痕跡地在套一個老鄉的話。
妹妹下鄉十來年,還一下鄉就嫁了人,雖然她每次回江省,都說衛家很好,但沒親耳聽過,親眼見過,她始終不放心。
這不,到了甘華鎮後,她并沒急着去良山大隊下的左河彎,而是先找人打聽打聽衛家的情況。
一番打聽之後,雖然有些不如意,倒也還能勉強接受。
聽這老鄉的話,妹妹在甘華鎮還滿有名聲的,說是跟着妹夫學了雕花上漆,那雕花的手藝,十裏八鄉都有名,人也特別好,說是嫁到衛家十年,從來沒和婆婆紅過臉,勤快的很。
看到老鄉豎着大指姆說妹妹勤快,蘇淩雲有些懷疑,老鄉嘴裏的妹妹,到底是不是她妹妹了?
她妹勤快嗎?
要真勤快,就不會聽她爸的馊主意,一下鄉就嫁人了。她不懶得去燒蛇吃,就阿彌陀佛了。
蘇淩雲心裏琢磨着妹子,旁邊,喊了一聲,沒得回應的衛志勇,往前湊了兩步,走到蘇淩雲跟前,昂着腦袋,又喊了一聲:“大姨,你來,怎麽不先給我們寄個信,我都差點沒認出你。”
這一次,衛志勇的存在感找足了。
蘇淩雲盯着跟着這喊自己大姨的男孩瞅了幾眼,有點不确定地喊:“志勇,還是志輝啊?”
妹妹前頭兩兒子是雙胞胎,兩家夥長着一張臉,她分不清楚。
“大姨,我是志勇。”衛志勇趕忙道。
蘇淩雲牽起衛志勇,笑盈盈地仔細看了看長高不少的侄子,高興道:“你怎麽在集上,你爸媽呢?”
衛志勇被牽得有點不好意思,薅了薅頭發:“我爸媽去隔壁鎮做活了,大姨,走,我爺在那邊,咱們先回去。”
蘇淩雲:“嗳,好,等會,我拿點東西。”
“哎呦,衛家小子,這是你大姨啊?”那剛才和蘇淩雲聊天的女人,聽到衛志勇喊人大姨,驚奇的道。
衛志勇點頭:“嗯,我大姨。”
女人一拍大腿:“我就說咋看着有些像你媽呢,合着是一家人啊。”
衛志勇笑笑,不說話了。
“大嫂子,我是蘇若楠的姐姐,這次出差正好來西口市,就過來看看她。”蘇淩雲笑說了一句。然後轉身回供銷社,把擱在供銷社門邊的兩個蛇皮麻袋提了出來。
“還出差啊,了不得,了不得。”女人笑呵呵道了句,然後睜着眼睛,稀奇地盯着蘇淩雲看。
可不就是稀奇嗎。
甘華鎮這地兒,知青不少,也有好些知青嫁在了本地,但嫁是嫁了,娘家那邊卻沒一個過來走動的。可今兒,衛家媳婦的娘家人,竟上門了。
剛才,還向她打聽了不少衛家的事。
這衛家媳婦的娘家人,莫不是以為她在這邊受委屈了?
衛志勇學了周桂和衛良峰的精髓,會來事的很,見蘇淩雲提了兩個袋子,忙不疊要去幫她拿。
蘇淩雲讓了讓身子:“你別提,有些重,大姨提就成。”
衛志勇:“沒事,我力氣大着呢。”
蘇淩雲一聽衛志勇力氣大,頓了頓,便真将一個麻袋遞給了他。
衛志勇笑了笑,伸手就提袋子。
結果……
沒有結果,因為他根本就提不動。
不但沒提上來,還一個踉跄,差點把自己給弄倒了。
“咋了,提不動?你別提了,大姨提。”蘇淩雲見衛志勇提不動,楞了楞,烏黑眉頭微蹙了一下,輕輕松松提上兩個袋子,便讓衛志勇帶路。
衛志勇跟在身後,盯着一手一個袋子,跟個沒事人一樣的大姨,整個人都有懵。
那袋子那麽重,他挪都沒挪得動一下,大姨是怎麽提上來的。
他媽說的果然沒錯,大姨好厲害。
要是大姨的力氣能分一點點給他媽就好了,這樣,他媽也不會連桶水都提不起來了。
衛志勇想着他媽的力氣,方不知,他們媽媽,其實也是個力氣大的來着。
只不過,沒人知道而已。
衛志勇帶着他們遠道而來的大姨,回到了攤子邊,衛良峰拄着拐杖,笑呵呵地上前:“娃他大姨,你可總算是來了,永華他們兩口子,都念了你好久了。”
“衛叔,這不是忙嘛,一直說來看看你老人家,卻始終不得閑,都這麽多年了才上門,你老見諒啊。”蘇淩雲笑呵呵地朝衛良峰道。
都是老油條,這寒暄起來,不知道還以為這兩人多熟呢。
事實上呢,他們今兒才是第一次見面。
兩大人站在攤子邊就問寒問暖,剛才還因傳說中的大姨來了而驚喜的衛子英,這會兒,卻是把眼睛放到了收購站門前,石墩子上坐着的一個女孩身上。
這個女孩看上去應該有七八歲了,身上穿着可愛的粉紅小裙子,梳着個小馬尾,腳上還穿着一雙農村小孩絕對沒穿過的小皮鞋。
她長得很好看,幹幹淨淨的,特別可愛。
偏就是一個這麽可愛的小姑娘,這會兒,眼睛卻直勾勾地盯着角落裏,正在數錢的潘玉華。
她看潘玉華的眼神,有着一種說不出的古怪,有些驚慌,有些妒忌,甚至還有讨厭。
太複雜的眼神,讓衛子英有些莫名其妙。
衛子英側頭,眼神往潘玉華身上瞅了瞅。
潘玉華這會兒正在算他們今兒掙了多少錢來着,剛才衛志勇去接蘇淩雲,都沒能把她從數錢的狀态中拉回神。
她頭微微垂着,穿着一件農村小孩子常見的确良短袖,小巧的臉蛋上露着滿足的笑,那微垂下的脖子上,帶着一個木頭雕刻的小葫蘆。
這個葫蘆衛子英知道。
因為潘玉華給她說過,這是她大爺從火車站把她撿回來時,就挂在她脖子上的東西,她說,這木葫蘆,應該是親生父母那邊給她的。
衛子英看着和平時沒啥區別的潘玉華,眼裏閃過疑惑,搞不懂收購站那邊的姐姐,幹嘛用那種眼神看玉華姐姐。
她揪着小眉心,轉眼,又往收購站看過去。
一眼望去,便見那邊的小姑娘,被一男人抱起來,坐上了等在馬路旁,一天兩趟從甘華到西口市的汽車上。
車上已經坐了不少人,司機似乎是要準備出發了。
衛子英透過玻璃,瞥見車上被男人抱在懷裏的女孩,竟然還在看潘玉華。
“玉華姐,車上有漂亮的小姐姐,在看你……”衛子英想不明白怎麽回事,抿了抿嘴,幹脆把這事告訴了潘玉華。
潘玉華聽到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