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所以……”

“你是真的把骨灰揚了麽?”

徐斯量迅速下樓走到南妄身後,怔愣地看着漫天飄散的碎屑,一陣涼意從心底蔓延至四肢百骸,又在霎時間直沖大腦。

他覺得自己渾身上下都在發麻。

聽見他的聲音,南妄整個人一僵,随後才慢吞吞地轉過身,看向徐斯量,沉默須臾後終于面不改色地開口了:“你回來了?”

他說的話和現在做的事毫不相幹,語氣從容又泰然,仿佛根本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也并沒有覺得哪裏不對。

徐斯量難以置信地看着他,動了動唇,壓抑着心底的怒不可遏,又不可思議地問了一遍——

“所以……”

“你是真的把骨灰揚了麽?”

“是不是?”

聞聲,南妄看着他,眉眼間透出一股罕見的淡然:“揚了啊。”

說完,他頓了頓,又繼而道:“我不想變成任何人。”

“更不想變成你那個所謂的前男友。”

聽他泰然自若地承認了,徐斯量絕望地閉上了眼。

兩人之間的氣氛倏地陷入無邊的沉寂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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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天飄散的碎屑随風淩亂地搖擺着,無一例外地告知着徐斯量,他殚精竭慮想了兩年的事情,就在幾分鐘前,功虧一篑、被粉碎得徹徹底底了。

而且還是南妄親手粉碎的。

徐斯量雙目無神地看着空中的碎屑,想伸手去抓,卻撲了個空。

而站在他對面的南妄看着他的動作,卻漠然地問了句:“你在可惜麽?”

聽見他的話,徐斯量倏地回神,呆滞地看向南妄。

此刻的他忽然覺得,自己就好像從來沒有了解過南妄一樣。

他根本沒想過南妄能狠心到這種地步。

他以為南妄反複和他說的那些話不過是開玩笑罷了。

徐斯量怔怔地看着南妄,動了動唇,聲音啞得出奇:“你……”

他想說點什麽,然而所有話卻跟堵在嗓子眼一樣,上不去,也下不來。

“我知道你想說我。”南妄從容地走到徐斯量面前,擡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臉頰,沉聲道:“你想說我任性,無理取鬧,只知道給你添亂,讓你的努力毀于一旦。”

“但我也和你說過,不要去拿他的記憶碎片回來。”

“徐斯量,我說得很清楚,如果你把它拿回來,我就把你前男友骨灰揚了。”

“這些我都警告過你,可你呢?”南妄微微彎下腰,直勾勾地和徐斯量平視着,面無表情地低語道:“你把我的話當耳旁風。”

說話的時候,他把手伸進徐斯量的褲子口袋,慢悠悠地将那枚記憶碎片拿了出來,不鹹不淡道:“看吧,你還是把他的記憶碎片拿回來了。”

說着,他把記憶碎片放到徐斯量眼前,語氣緩慢又輕飄:“所以,你怎麽能怪我說話算話呢?”

聞聲,原本半垂着眼的徐斯量終于緩緩擡起眼。

一道耀目的光率先映入眼簾。

那是記憶碎片反射出來的光。

那枚缺了一個角的記憶碎片,在燈光的映照下顯得十分璀璨奪目。

徐斯量目光空洞地盯着那道閃耀卻又刺眼的反光,眼底逐漸泛紅。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眼睛開始發酸發痛、甚至視線也變得模糊起來了,他才輕輕閉上了眼。

在他閉眼的剎那間,在眼眶裏打轉許久的淚珠終于順着臉頰滑落下來。

被燈光照耀後的眼淚也同樣亮晶晶的,和那枚記憶碎片不相上下。

站在他面前的南妄顯然沒想到徐斯量居然會這樣,登時被吓了一跳,錯愕許久之後頓時慌了。

原本他已經做好了一切被徐斯量責怪的準備,是打是罵他都認了,但這道防線卻在此刻轟然崩塌。

他啞然半晌,手足無措了一會兒終于想起來要幫他擦眼淚,于是笨手笨腳地伸出手去碰他的臉頰:“不是……徐斯量你……你別……”

“——你他媽的。”

然而徐斯量卻猛地揮開他覆上自己臉頰的手,怒不可遏地看着他,難得失态地爆了句粗:“你他媽是瘋了嗎?!”

“我想盡辦法幫你複活,想讓你變回人,不用再躲躲藏藏地待在人界……”

“結果你呢?!”

“你就是這麽對我的?!”

他指着盒子裏所剩無幾的骨灰,擡眼不可置信地看向南妄,啞着聲音一句一句道:“所以,你就是這麽對我的,是麽?”

“說話!”

“我也不想這樣的!”南妄狼狽不堪地吼道。

他看着徐斯量這副樣子,心就像被攥成一團一樣,生疼無比。

有那麽一瞬間,他有點想讓時間倒流,不用太遠,只要倒流到十分鐘之前,他就可以不用讓徐斯量這麽難過。

可是骨灰已經被風吹得所剩無幾了,他已經沒有回頭路了。

沉默半晌,他實在想不出辦法能安慰徐斯量,最後只能生硬地開口解釋道:“我不在乎有沒有人身,我也可以永遠當鬼,反正我會一直和你在一起,複不複活我都無所謂,但我就是不想變成你前男友的樣子。”

頓了頓,他還不忘将以前徐斯量哄他開心的話搬出來,抿着唇別開臉,沉聲道:“之前你自己也說過的……我讓你把冥婚線剪了,你不幹,你說你不在乎我是鬼,就想和我在一起。現在我自己都不在乎了,你為什麽……為什麽還要生我的氣?”

聞言,原本眼底黯淡無光的徐斯量,忽然轉過眼看向他,氣極反笑。

他雙目泛紅,一把抓住南妄的衣領,蒼涼地勾起嘴角。

明明他唇邊帶着笑意,但眼底卻滿是震怒:“對,我為什麽要生你的氣?我他媽就該早點讓你滾蛋去投胎,放過你也放過我!”

話音一落,他甩手一把推開南妄,嘴唇輕顫,呼吸驟然急促起來。

他指着南妄想說點什麽,但最後卻只是動了動唇,一言未發。

南妄怔愣地站在原地看着他,顯然沒料到徐斯量會發這麽大的火,只能呢喃地喊着他的名字:“徐斯量……”

“別他媽叫我了!”向來從容不迫的徐斯量難得崩潰到失态。

他從來沒有覺得一件事能脫離掌控到這種地步,南妄算是狠狠給他上了一課。

徐斯量心裏堆積的震怒險些吞沒了他的理智。

他有一瞬間真的想告訴南妄,你生前就是我男朋友,你揚的是你自己的骨灰。

然而在他想到那些被監管環所吞噬的鬼時,他又把這些話硬生生咽了回去。

最後這些滔天的怒火無處發洩,他只能抓住南妄的手腕,舉到他面前,咬牙切齒道:“要不是因為什麽監管環,我早就想告訴你,你到底做了什……”

正說着,他的視線從南妄的指節上輕掃而過,卻在看見此處空空如也的時候倏地一滞。

他錯愕地看着南妄空無一物的手指,啞然良久才怔怔道:“你戒指呢?”

“什麽戒指?”南妄就跟個提線木偶似的任憑徐斯量擺弄,小心翼翼地觀察着徐斯量的臉色。

現在被徐斯量這麽一問,他想了一會兒才想起來,如實小聲坦白道:“上次在監管局的局長辦公室不小心弄掉了,沾了灰我就沒再戴了。”

頓了頓,他慢吞吞地問道:“那個戒指怎麽了?”

然而話音一落,徐斯量的臉色驟然變得鐵青。

他感覺自己就像個被命運戲耍的傻逼,忙前忙後那麽久全是徒勞。

而他面前的南妄見他瞬間變臉,心道不妙,正想問問徐斯量那戒指和監管環都是些什麽東西,就見徐斯量猛地甩開他的手,就像是終于甩開了包袱、可以肆意發洩了似的。

接着一個吊墜就迎面摔過來,朝他身上一砸。

南妄被吊墜的尖銳的裂痕劃破了眉梢,忍不住閉了閉眼。

下一瞬,他就聽見一句足以在他心底掀起驚濤駭浪的話轟然炸裂于他耳畔——

“南妄,我真是上輩子欠了你的。”

……

弄斷了冥婚線的徐斯量失魂落魄地走在華都街頭。

冥婚線一旦斷了,鬼倒是沒什麽影響,可人輕則靈力頓失,重則陽壽折損。

徐斯量不知道自己陽壽有沒有折損,倒是立刻就感受到了自己靈力消散的跡象。

但興許是他本身靈力并不弱,遇到這種情況,靈力消散得也比其他人要慢一些,算不上頓失的程度。

所以他臨近靈力徹底消散前,還能聽見南妄的聲音。

只不過任憑南妄怎麽跟在他旁邊求他把紅繩系回去,他都只是沉默地推開他讓他滾。

“徐斯量……”南妄只能不遠不近地跟在徐斯量身後,捏着那根斷了的紅繩,低眉順眼地小聲道:“你戴回去吧……你把它弄斷了,你的靈力會沒了的。”

“徐斯量,我知道錯了,我真的知道了……”

“你靈力沒了,你就看不見我了……”

“徐斯量……”

“你別不要我……”

然而徐斯量卻只是漫無目的地繼續朝前走,恍若未聞。

走着走着,迎面吹來的風就像是把身後的聲音吹散了似的,他發覺回蕩在自己耳畔的聲音越來越小。

眼前的視線也愈發模糊。

不知走了多久,他忽然感覺自己渾身有一種血液被抽離的感覺,令人發顫的涼意侵襲入骨。

下一瞬,他的頭也開始陣痛,雙腿發軟,連耳畔都只剩下無盡的轟鳴聲。

他聽不見南妄的聲音了。

察覺到自己的靈力可能真的消散了,徐斯量拖着狼狽的身體堪堪停下腳步,輕閉着眼微仰起頭,對空中輕拂而過的晚風呢喃道——

“南妄。”

“我累了。”

“我不想再看見你了。”

……

等徐斯量再次醒來時,已經是兩天後的事了。

陶成順正坐在他病床旁的椅子上,仰頭靠着牆呼呼打盹。

徐斯量緩緩睜開酸痛的眼,盯着雪白的天花板緩了許久的神,才隐約回想起昏迷前發生的事。

南妄把骨灰揚了。

自己把冥婚線扯斷了。

然後讓南妄滾了。

想起這些事,他又感覺一陣難以言喻的陣痛感頓時襲入腦海。

果然有些事就是不能想。

緩了緩神,他才強撐着酸軟的身體,從床上慢慢起來。

明明他也沒弄出什麽動靜,但旁邊的陶成順卻像是被碰醒了似的,突然一個激靈,也跟着睜開眼。

他迷迷瞪瞪看了徐斯量一會兒後,猛地回神,結巴道:“哥哥哥,你醒了?”

“嗯。”徐斯量揉了揉酸脹的眼睛,啞聲問道:“幾點了?”

“下午兩點。”陶成順視線飄忽地往旁邊一瞄,忙不疊回神給他倒了杯水,關切道:“哥,你餓嗎?要不要我去買點什麽吃的?你都昏了兩天了。”

“兩天啊。”徐斯量沒什麽表情地點點頭,狀若無意地問了句:“病因呢?”

聽見這個問題,陶成順尴尬地笑了笑,又不自在地往旁邊一瞄,“這個……醫院是查不出來,但咱們不是心知肚明嗎?”

他就這麽把冥婚線斷了,靈力消失,那靈體也必然會受傷。

只昏迷兩天已經算是不錯了,要是換個人,可能一昏就起不來了。

然而徐斯量聽了他的話後,卻只是淡漠地點了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

他不說話,陶成順有話也不敢說,整間病房又恢複到之前的沉寂之中。

兩人沉默了半晌,最後還是陶成順率先打破這份磨人的沉默:“那個……哥,你要不要吃點什麽?”

“你看着買吧,我不挑。”徐斯量靠在床頭,空洞地盯着窗外的景色,臉上沒有絲毫波瀾,甚至鎮靜得可怕。

聽他這麽說,陶成順又莫名其妙瞟了一眼旁邊,忙不疊點點頭:“噢噢好,那我去買點粥給你喝。”

說完他便一溜煙地跑了出去,仿佛這病房有壓迫感似的,他多待一秒都覺得窒息。

陶成順一走,單人病房裏就只剩下徐斯量一個人。

他也沒什麽特別的反應,依舊維持着原來的姿勢,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窗外。

原本他大概可以保持着這副狀态一直到陶成順回來。

但不知道怎麽回事,明明窗戶也沒開,旁邊的窗簾卻像是被風吹動了似的,陡然掀了掀。

徐斯量的思緒被這動靜打斷,視線緩緩轉移到那不老實的窗簾上。

然而等他看過去的時候,那窗簾又忽地不動了。

乖巧又安分。

仿佛剛才的一切都只是他的錯覺。

徐斯量視線微凝,就這麽開始盯着怪異的窗簾發呆。

直到陶成順回來,徐斯量才堪堪收回目光,斂了思緒。

“哥,你喝點粥吧,還熱着呢。”陶成順幫他把蓋子掀開,小聲勸慰道:“我知道你生氣,但是再怎麽生氣也得先把身體養好。”

只不過徐斯量比他想象中要想得開。

他聽見陶成順的話後也只是扯着嘴角嗤笑道:“放心,我還沒蠢到非得和自己過不去的地步。”

他心裏想得很明白。

南妄揚的是自己的骨灰。

放棄的是自己的複活機會。

和他有什麽關系?

他和南妄的關系早在南妄去世的時候就該結束了。

人家自己都這麽選擇了,他氣成這樣又圖什麽呢?

原本就是他一個人在做夢,這夢一做就做了兩年,早就該醒了。

徐斯量覺得,自己現在無非也就是恢複成兩年前南妄剛去世後的狀态——

一個不會通靈的單身男人,連“喪偶”這個詞都配不上。

和大街上的很多人都沒有區別。

自己不過就是把這兩年重置回到原點了而已。

也沒虧什麽,還多了段奇幻的經歷。

“我和他沒關系了。”喝粥的時候,徐斯量抿了抿唇,冷不丁冒出了這麽一句。

也不知道是說給誰聽。

聞聲,一直垂着腦袋、沉默着待在他旁邊當蘑菇的陶成順,忽然愣了愣,下意識擡頭看向一旁。

“你在看什麽?”徐斯量眼也不擡地問道。

“啊?沒,我想看看這電視能不能開……”陶成順沒想到他這麽敏銳,啞巴了一會兒才含糊回答。

“你要是覺得無聊,想看就打開看。”徐斯量不冷不熱道,“沒不讓你看。”

然而陶成順卻還是擺擺手:“不不不用了,我怕電視聲開大了打擾別人休息。”

說完,他又尴尬地笑了一聲,半垂着頭,小心翼翼地觀察着徐斯量的臉色。

或許是剛才徐斯量突然冒出的那句話讓他有些擔心,陶成順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後還是扛着壓力,忍不住問了個沒頭沒尾的問題——

“那個……哥,你後悔嗎?”

他這話說得很含糊,連具體事情都沒有指明,卻依舊讓整間病房的氣氛頓時冷卻下來,變得靜谧異常。

徐斯量在這沉寂的氛圍中慢條斯理地喝完粥,拿紙巾擦了擦手,擡眼看向他,像是沒聽見似的,又泰然自若地問了一遍:“你說什麽?”

“沒什麽……”這回陶成順忽然慫了。

他悻悻地收起餐盒,假裝什麽都沒發生。

徐斯量掃了他一眼,說道:“你去休息吧,我自己睡一會兒。”

“好。”陶成順知道他不想被打擾,于是小聲說了句“那我去倒垃圾”,便小跑着出了病房。

見他走了,徐斯量收回視線,重新躺回了床上,伸手将被子往上一提。

被子蓋過自己的腦袋,眼前頓時變得漆黑一片。

他怎麽可能不後悔?

靈力徹底消失的一瞬間他就已經後悔了。

那根紅繩斷裂的時候,徐斯量腦海裏緊繃的神經也跟着驟然崩斷。

南妄對別人靈氣過敏,沒了這根冥婚線,他還能在人間待多久?

如果南妄魂飛魄散了怎麽辦?

如果南妄被鬼靈監管局抓到怎麽辦?

即便南妄識時務去監管局自首,得到了轉世的機會,那他們最後一句話也依舊停留在那句“我不想再看見你了”。

他們兩個就像是被詛咒了一樣,無論是以前還是現在,永遠都要以争執收場。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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