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是福是禍

氣氛僵滞了起來。

怪翁一手扒着棺材,一手無奈的捂住了老臉——徒弟比自己還要狠,說得也太明了。

紫姑全然不覺自己有什麽不對,繼續氣呼呼瞪着藥青和景安——就是你們!欺負我師父!

景安站在原地僵着脖子,不敢回頭——藥青此時就站在自己身後。

旁邊綠羽山莊的人都安靜地擡着棺材站在那裏,心中卻頗不平靜——雖然不知他們所說的藥人是怎麽回事,但人蠱這事……凡是有點江湖閱歷的人都知道。就在幾十年前,中原武林曾吃過西域人蠱的大虧,只不過那些人興風作浪了幾年就化蠱而亡了。雖然人蠱厲害,但只有五載性命,願意一試的人越發少了起來,已經很多年都沒再出過人蠱了。

小屋前,安靜異常。

偶爾幾聲奇怪的蟲鳴,伴着風吹草葉的聲響越發襯詭異的氣氛。

惶恐、擔憂、氣憤、無奈、沉默……

許久許久,久到怪翁扒着棺材的手都發酸了,依然沒有人來打破這份充滿暗湧的平靜。他小心翼翼地将手掌換了個姿勢,繼續扒住寶貝棺材。

一個低低的聲音終于從景安身後響起。

“原來是這樣嗎……”輕輕的低語如同呢喃,卻讓在場的每個人都聽了真切。

輕微的聲響傳來,那是腳踏綠草的聲音。

她走到景安面前,當着衆人的面直直單腿跪了下來。

“你……”藥青雖是自己下屬,也對自己恭敬,但從沒行過如此大禮,景安一時反應不及,都忘了要伸手去服。

“景爺今日大恩,藥青萬死不辭。”她揚起頭,透過帷帽堅定地看向他,“藥青願為人蠱。”

一句一句,清清楚楚、擲地有聲。

“你!你!”景安伸出手指,氣急般指着她,“你……可知何為人蠱!”

“知道。”她的聲音無波無瀾。

“那你為何……”

“藥青,不願再做藥人。”

聽着她毫不猶豫地回答,一種深深地悲怆之感遍布了他的全身,“爺做這麽多,不是讓你去送命的……”

“五載性命,屬下已然知足。”

“五載性命……你也知道是五載性命……”他的話語中帶着幾不可查的顫抖,“人蠱人蠱,日日服毒,你也願?”

“屬下願意。”已然沒有任何停頓,她的回答從頭到尾都是要做人蠱,似乎鐵了心一般。

指着她的手慢慢收緊捏成了拳,“爺不願!”景安深吸幾口氣,眼中已有了紅色的血絲,“再去找其他辦法,除了人蠱肯定有其他辦法。今日我們先離開……”

“西域怪翁,藥毒雙絕,天下無二……”藥青清清冷冷的聲音打斷了她的話語,吐出對自己命運最終的審判。五載的時間已經比她還願意繼續下去的時間多多了。既然本來就要終結,如果能恢複容貌,不再帶毒做一個正常人,哪怕死無全屍,日日食毒又如何。

景安猛地一揮手,眼裏已有了澀意,“爺不信!向梓宸不是還搞了個月七嗎,說不定他們就有辦法!”

藥青的身子微抖了一下,緩緩說出了一句話,“向教主只是在尋藥人的制法。”

“他尋制法有個屁用……”話音未落,景安突然間就意識到了什麽,“難道他……”

“藥青不願為藥人,也不希望這世上再有藥人。求景爺成全。”

她的話語證實了景安的猜想——原來向梓宸能為她做到如斯程度嗎……

聽着她們的對話,站在一邊的紫姑也沒了先前氣哄哄的樣子——也是可憐人啊。

趴在棺材上的怪翁嘆了口氣——不要怪老夫,老夫真的是只有人蠱這一個方法啊。

藥青一動不動地跪在景安的面前,用沉默表示着自己的決定。

他深深看着她,幾乎看到骨子裏。

——你倒是知道向梓宸有情有義,卻不願他為你而成藥人……

那你又可知我景安待你不輸他向梓宸分毫!

藥人又如何,還不是有人願意為你上刀山下火海,還不是有人願意陪你一生一世。爺認定的,就斷不會半途而廢!

今日你既這般抉擇,那剩下這五載,我景安絕不會讓……

終于,景安半蹲了下來,伸出手搭在了藥青的肩上,聲音透着疲憊卻帶着不容置疑的肯定,“我可以答應你。但是,剩下的五年你都是我綠羽山莊的人。”平靜地看着她,哪怕隔着帷帽,卻仿佛對上了她的眼睛,“……你可願?”

“屬下願意。”依然是沒有絲毫猶豫,仿佛早就準備好了答案。

“往後,你只是藥青,不是錢小青。”

“藥青萬死不辭。” 藥青不悔,既然抉擇,就絕不反悔。

景安起身走到了怪翁旁邊,再次恭敬地作了個揖,“煩請前輩不計前嫌,為藥青解藥人之毒。”

“好說好說!”看到寶貝穩了,怪翁忙從棺材爬了下來,由于趴了太久,手腳有些僵硬,姿勢怪異地活動了幾下,接着眉開眼笑地對着紫姑說道,“快,帶着人家小姑娘去準備準備。”

“是,師父。”

“還有你們,快點幫我把東西擡回屋裏去,這可都是老夫的寶貝。”

景安微點了下頭,綠羽山莊那些人再次擡着棺材送回了怪翁的屋子。

等寶貝好好放進了屋,怪翁就開始趕人了,“你們都可以走啦,一個月後再來接人就行了!”

“你們先下山。”景安遣退了手下,轉向怪翁,“晚輩可否等到明日治療開始後再離開?”

“哦?老夫可是獨門方法,不外傳的。你留下來也見不到人的。”

“治療開始晚輩就離開,只是想再和她說上幾句話。”

“治療已經開始了呀!紫丫頭不是都帶着那姑娘準備去了嗎?”怪翁奇怪地看着他。

景安默……

“既然如此,晚輩告辭。”

“走吧走吧,記得一個月之後再來就行啦。”怪翁歡樂地擺着手,一副送客的模樣。景安皺了皺眉,轉身離開了。本來說好明日才開始,看來怪翁是怕自己反悔,這下是連夜即刻開始了。

坐在馬車上,看着對面空空蕩蕩的榻,和基本堆在邊上擺的整整齊齊的話本子,景安突然覺得這個馬車寬敞得有點過了——太大了。這一個月就在最近的鎮子湊合一下吧。離開這裏,總覺得不是很放心啊。

“今日的事,誰都不許傳出去,都給爺爛肚子裏頭。”景安對綠羽山莊的人吩咐道。

“是。” ——主子們的事聽過就算了,往心裏記的,往外頭傳的,那都個死字——各門各派都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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藥青被領進了一件不大的密室裏,四面無窗,只有一扇門,門上有一尺見方的透氣孔一個。好在裏頭點了燈火比較明亮,不然她幾乎有種身在當初那個墓室的感覺。

人蠱的前期也是泡藥浴、灌湯藥,由于都是藥青自願,而且毒什麽對她來說都不再苦痛難熬,所以相對于藥人的制作過程,人蠱的要好上許多。這些對身體的基本調理用去了小半個月的時間。藥青自己覺不出來調理前和調理後有什麽差別,可怪翁卻笑嘻嘻地告訴她可以進入下一階段了——銀針通脈。

“銀針通脈可能會有點痛,你過會且忍忍。”

有點痛?藥青沒有什麽概念,一旁的紫姑頗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放下手中準備好的一大排銀針離開了密室。

然而接下來藥青就知道紫姑那一眼裏帶着的是什麽了——那是滿滿的同情和過來人的幸災樂禍。作為怪翁的弟子怎麽可能不受一次銀針通脈之苦。

有點痛,有點痛……這哪裏是有點痛啊!

銀針通脈果然名不虛傳,感覺上就是有一雙手在自己體內生生拽開撕裂了每一處筋脈,那種疼痛幾乎讓人說不出話來,往往剛剛想痛地叫出來,下一秒更劇烈的疼痛就捏緊了自己的咽喉,生生掐斷了聲音——這比當年藥人,有過之而無不及。

怪翁在一旁悠閑地往藥青身上紮着各式銀針,還哼起了小曲,看來對于這些事情他真是娴熟與喜歡得緊。

藥青早已滿頭大汗,全身肌肉都開始無規律的抽搐,好想暈過去,可偏偏每一針紮下來都讓人瞬間清醒。

“不急不急,快好了。”看着她有些不甚針力的樣子,怪翁還安慰了一下。

可是那個“快好了”,直等得她都快翻白眼嗚呼了還沒來。

時間真是難熬啊……

……

終于,怪翁吐出一口氣,“紫丫頭,進來把針收一下。”

“是,師父。”

紫姑開門進來,對着滿頭是針的藥青,仔仔細細如拔刺猬針一般一根根拔了下來。待拔完最後一根,藥青整個人如泥般一下癱在了地上。她覺得自己現在就像一條離了水的魚,——半死不活。

“不急,再有九天就好了。”

還有九天……

藥青已經累得說不出話來了,只能有氣無力地看着她。

“好啦,今天晚上好好歇一下,等會飯菜送到你房裏去。”紫姑人雖然小,但沒想到力氣不小,一把就扶起了她,一路拖着回去泡藥浴休息去了。

由于累得很,銀針通脈這段時間她基本上都是蒙頭睡到紫姑來叫自己,晚上一點夢也沒有。每日掐着手指數數,終于是挨過了銀針通脈。

在被紮完第十次一次後,怪翁告訴她明日可以休息一天,後天再接着繼續。

許是習慣了那個時辰,盡管紫姑沒來叫起,藥青也在那個點起了身。

前段時間還沒覺得有什麽,今日一起來就發現自己整個人清爽精神了不少。她原地試跳了幾下,竟發覺身體也變得輕盈了許多。這就是傳說中的打通任督二脈?

“你醒啦?”紫姑站在窗口,笑着看着她,“是不是覺得渾身都有勁的樣子?”

“紫姑娘早。”藥青打了下招呼,“确實覺得不錯。”

“那是當然,銀針通脈可是許多人求都求不來的。”紫姑笑着看着她,“當初師父給我通脈的時候,我可是整整鬼哭狼嚎了十天,師父哄了我好久。這幾日,你好厲害,那麽痛卻一點也沒叫。”

藥青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心中無語——紫姑得有多強悍的體質,才能在那樣的疼痛下還有力量大聲哭喊啊。這就是人與人的差距嗎……

“對了,早飯做好了,快來吃吧。”

“多謝。”藥青面無表情地走向了全毒宴——她已經習慣了這裏的食物。

在怪翁這裏,由于就她們三人,藥青對于自己的容貌也沒有刻意遮掩。雖然人蠱的前兩個步驟已經完成,但目前她的外表并沒有任何變化——哦,不對!其實是有變化的,就是額頭上那些凸出的筋脈也因為銀針通脈而變粗了……

再次開始制人蠱,怪翁先讓她喝了一碗黑乎乎、粘稠稠的苦藥,而後拿起銀針紮入了她的睡穴——“好好睡一覺吧,等醒來一切就都好了。”

怪翁的臉變得越來越模糊,腦中昏昏沉沉,最終兩眼一黑,藥青死死睡了過去。

接下來開始的是最後一個階段——植蠱。

怪翁打開盒子,看着那肉乎乎的蠱凰,愛惜地摸了兩下,捧在手中一步步走向了知覺全無的藥青。

……

引蠱入脈,存蠱于心。

人蠱,即将重現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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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綠羽山莊門外,無名教馬車上。

現下已是二月,從西域一路趕回汴京,無名教一行人一直沒有碰到景小爺他們。而此時的綠羽山莊仍是大門緊閉,門口還貼着“回家過年,暫不開業”的告示。

“他們還沒有回汴京?”向梓宸指尖輕叩茶幾,眉頭微鎖,看向了進馬車彙報的無名教弟子,“且等等,景小爺遲早要回來的。派個人注意着,等人一回來,立刻回報。”

“是。”那人接了命令,便退出了馬車。

“藥人那邊,還需準備多久?”他轉向了坐在對面的月七。

“材料基本集齊,只是有些藥需要配制,步驟比較繁瑣,約莫還有……。”月七稍估了一下,給了個數,“六、七個月的樣子。”

“好。麻煩月七兄了。”

“不麻煩,不麻煩。”月七連連擺手,怎麽也是自己苗家谷的叛徒出來害了人,作為苗家谷的人怎可置之不理。

向梓宸掀開車簾,看了一眼緊閉的綠羽山莊大門,輕嘆口氣,“直接回教吧。”

“是,教主。”

不知他們何時才會回汴京。

這算不算守株待兔?可目前也只能這麽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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