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江北踢開出租屋的門,不到十五平米的房間裏有一張沒有床墊的木板床,正對門口的窗戶很窄,但可以看到外頭璀璨奪目的夜市燈火,還能聽到車輛疾馳和喇叭鳴笛的聲響。
左牆根處有一張不超過兩百塊錢的折疊沙發,上邊蓋了一塊大紅花布被罩當沙發套。
沙發前有一張茶幾,茶幾上摞滿了外賣飯盒,吃剩的饅頭和馍長了綠毛,馊了的湯發出腥臭,煙灰缸裏堆了一座煙屁股山,旁邊是注射器,還有開心水、合成毒品的塑料包裝。
木板床上躺着一個瘦骨嶙峋的男人,面朝裏、背朝門蜷縮着,不小心露出來的後腰只剩下皮了,嚴謹點說,可能是一塊肉皮裹着一條脊柱骨。
他光着的腳腳底板黑黢黢,後腳跟上厚厚的繭,腳脖子上都是幹巴了的泥。
江北沒往裏走,拂掉折疊椅上的衣服,坐下來。
好一會兒,床上的男人才扭頭看了他一眼,又把頭扭回去:“有進展了嗎?”
“有個屁的進展,邱文博會依着他女兒,但不信任他女兒,根本就去不了。”江北一張嘴就是發愁的味道。
男人轉過身來,頂着三個多星期沒洗的頭發,腦袋一動,頭皮屑就往下掉:“那你去不了,他現在也不給你實權,屁錢掙不到,幾個兄弟你怎麽養活?”
江北正煩着,男人一句話說到痛處,他更煩了,張嘴罵過去:“全他媽指着我了?”
男人對他這通火氣不痛不癢,毒品早讓他喪失身為人的羞恥和敏感了,還能厚着臉皮說:“不是你吹牛逼說帶着兄弟們發家致富嗎?我信了,我信了小北。”
男人笑了笑:“你把我從車上推下去,導致我摔折一條腿,然後你先斬後奏跟邱文博說我死了,找了副沒登記的屍體,當成是我的送到火葬場焚燒了,我媳婦兒要見我,你把她攔在了火葬場大門外。”
江北的臉色更難看了,卻不再發脾氣了。
男人摸了摸自己只剩下骨頭的胳膊,搔了搔鼻子,把打哈欠流出的眼淚抹在袖子上,又說:“在全焰城以為我死了的第三天,邱文博扣了我媳婦兒,逼良為娼。我頭七還沒過,你們就把她輪了,讓她給你們當牛做馬,給你們暖被窩,我又說什麽了?”
江北過來這一趟是告訴他,錢過些天給他們,讓他跟兄弟們說一聲,但看他又翻起了舊賬,那就是不想聊了,起身要走。
男人這時又說了句:“凡子說有人在打聽翁村的事,聽那個傳話的說,這人普通話很利索,不像是本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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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北知道了,走的時候把門用力摔上了。
這個吸毒吸得不成樣子的人是胡亮,九姐的老公。
那幾年查得不嚴,焰城只有刑偵大隊,隊長跟邱文博又穿一條褲子,所以他在焰城做毒品生意沒人管。
江北年輕氣盛,一門心思指着這個上千倍利潤的買賣發家致富,可以說是上刀山,下火海,以至于那個時期的邱文博很看重他。
誰知道邱文博安排管酒吧的人錢掙多了,越來越飄,對酒吧各方面都是大撒手的管理方式,導致太多未成年人吸毒鬧事,接連出了幾條人命。
好巧不巧省裏上任了一位新書記,新官上任三把火,當即把焰城的情況當成重點案例防控管制了,焰城從此成立了緝毒大隊,一把把緝毒好手軟硬不吃,威逼利誘都不好使,徹底斷了邱文博這條財路。
邱文博這人很貪,但他有一點好,就是聽他哥的話,他哥邱良生是個狠人,對別人和自己都狠,為了活命,千倍利潤怎麽樣?千萬倍他也能割舍。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是他做成良生集團的要領。
邱良生讓邱文博把酒吧關了,制毒工廠燒了,邱文博照做了,江北不幹,他這輩子沒見過這麽多錢,就算計了當時跑毒品運輸的胡亮,弄折了胡亮一條腿,禁锢在身邊,想着利用胡亮的經驗,翁村存活下來的制毒工廠,再聯合幾個兄弟,繼續在私底下做這個買賣。
開始做得挺好,偷偷往學校、車間、工地,這些地方賣,前不久一個兄弟被緝毒大隊釣魚執法了,把他們的幾條供貨渠道都招了出來。幸虧他們當時是單線聯系,其他人才算是保住了,但焰城的毒品生意是做不下去了。
江北這才想去甘西,去礦産公司,也就是良生集團。
良生集團的生意遍布大江南北,江北想着,要是把良生集團的業務接過來一半,那就可以利用這個招牌發他自己的財了。
但那個時候,他在邱文博眼裏的分量已經不如樂淵了,他費盡心思幫邱文博搜羅各地的美女,打理這幾個夜總會、KTV,邱文博還是事事都交給樂淵。
他沒轍,把主意打到了邱路雪身上。
他知道邱文博跟邱路雪很不對付,見面就吵,不像父女,更像仇家,但也知道,邱文博只有這一個女兒,總會為了女兒去妥協。
他把邱路雪搞到懷孕,以為拿到了尚方寶劍,即便是孩子沒了,只要邱路雪的心在他這裏,他就不怕邱文博不着他的道。
這時候,樂淵把他支去了青木礦區,想讓他壞事,被邱文博廢掉。他也不是吃素的,察覺到不對勁就趕緊想了應對措施。不過他也由此得知,樂淵也在打礦産公司的主意。
樂淵為什麽想去他不知道,但樂淵要是去了,就沒他什麽事了。
這次甘西的飯局,九姐都知道,他卻不知道,眼看着滿腦子計劃要打水漂,現在是猶如熱鍋上的螞蟻,又急又惱。
胡亮說有人在打聽他們,那正好撞在他的槍口上,從胡亮那兒離開就給凡子打電話問了這件事。凡子給他發了一張照片,他看着照片上襯衫西服、打扮很利落的男人,看起來确實像是能講一口流利的普通話的人。
能讓人一下子注意到口音,那一定是口音太突出了,保不齊就是一個搞新聞的。
琮玉一覺睡到第二天中午,起來頭暈腦脹,口幹舌燥,揉着腦袋到衛生間漱掉了嘴裏殘留的酒精,頂着仿佛十幾公斤的腦袋刷了牙,走到餐桌找水喝。
樂淵沒在家,爆破倒是在,一直在她褲腿旁打轉。
玻璃瓶的水是溫的,琮玉倒了一杯喝完,又倒,一直倒,喝了半瓶才壓住口渴勁兒。
樂淵回來的時候手裏端着紅燒肉和排骨,她本來不是很餓,看到盤子裏一塊塊焦紅色的肉,肚子立馬叫了起來。
她還想問哪來的肉,樂淵身後突然走出來一位老奶奶,把涼菜、辣白菜兩盤子素菜也擺到桌上,笑得很和藹:“不會做飯也沒事啊,到樓下找阿姨,單親爸爸帶女兒很辛苦的,咱們是鄰居,互相幫襯是應該的。”
老奶奶說完還拍拍樂淵的胳膊,看起來好喜歡他,眼睛都被顴骨的笑擠沒了。
樂淵彎了下唇角,有點皮笑肉不笑,随後給了老奶奶兩百塊錢,說了兩句聽起來不太有禮貌的話:“您慢走。”
老奶奶得了錢也高興,把錢往兜裏塞,嘴上還說着:“瞧你客氣的,你跟我兒子差不多一般大,又比我那醜兒子長得俊,給你做頓飯而已,阿姨不累。”
樂淵打開了門。
老奶奶走到門口,又扭頭看了琮玉一眼:“閨女真漂亮,像你。”
琮玉原先是不想争辯這些的,而且給樂淵當女兒也沒什麽不好,她能借助這個身份幹不知道多少事兒呢。但現在她聽到這話就讨厭,沒什麽禮貌地回:“誰是他女兒?他憑什麽有我這麽大一個女兒!”
老奶奶已經出了門,下樓了,沒聽見她的抗議。
樂淵把門關上,到廚房拿了兩個碗,兩雙筷子,打開電飯煲,盛了兩碗飯。
琮玉氣得慌,不想吃了,走到客廳打開了電視,賭氣一樣重重坐進沙發裏。
樂淵叫她:“吃飯!等請呢?”
“不餓!”
“起床氣這個臭毛病你改不了了是嗎?”樂淵把飯碗放在餐桌。
琮玉不理人。
樂淵也沒那麽執着,愛吃不吃,自有餓的時候。
琮玉就挺了十分鐘,就挺不住了,倒不是餓了,是她已經不能做到跟樂淵待在一個空間卻不看他,眼睛總是往他身上瞄。
他的側臉對着她,鼻梁太直了,她不僅管不住眼,還忍不住用手隔空描他的鼻梁。
他忽然不打商量的扭過頭,她慌得左顧右盼,胡說八道:“我這個鼻子長得真好……”
樂淵看她神神叨叨的,問她:“又琢磨什麽呢?”
琮玉才不告訴他:“管得着嗎?反正我告訴你!少占我便宜!誰要給你當女兒?想要女兒自己生去!”
“又不是你嚷嚷讓我帶你辦領養手續的時候了?”
“開玩笑你懂不懂啊,我十八正青春給你當女兒?你想得美!”
“說瞎話不打草稿,你有十八?”
“虛歲!”
樂淵不搭理她了,跟她說話很降智,一天到晚就會胡攪蠻纏、調皮搗蛋,比一個小男孩還不好管教。
琮玉很不喜歡他行為、語氣把她當孩子的感覺,走過去,站在他旁邊:“沒有一個小孩可以像我這樣一個人跑這麽遠,經歷那麽多事,為什麽?因為我不是小孩!”
樂淵吃他的飯:“等你什麽時候不長個兒了再來說這個話題。”
“誰跟你說要用長個兒來判斷一個人長沒長大了?俗語二十三、蹿一蹿沒聽過嗎?二十三也在長個,二十三是小孩嗎?”
樂淵吃完了,站起來,一下子像個巨人一樣,琮玉又只能仰頭看他了。
樂淵沒說話,只是看了她一眼:“你要這麽在意大小的問題,那就當你是大人,滿意了吧?起開,我要出去。”
琮玉一腳踩到凳子上,這下可以俯視他了:“個兒高有什麽了不起的!”
樂淵沒空跟她辯,準備洗個澡出門,還沒挪腳,爆破以為琮玉站那麽高有危險,慌了似的撲向她,琮玉一個沒站穩要摔倒……
樂淵皺眉準備扶住她,她已經很精明地直接摔到了樂淵身上,摟住了他的脖子。
琮玉還想在他肩膀多待一會兒,樂淵已經掐着她的腰把她放下來了,還罵她:“能不能老實待着!”
琮玉滿腦子樂淵的寬肩膀和大手,她還是第一次感覺自己的小腰細呢!這也太細了吧?他兩只手掐住竟然還有富餘!
樂淵看琮玉在走神,懶得說她了,一會兒一個主意,思維跳躍比爆破跑圈還快。
樂淵洗了澡就出門了,琮玉還在想剛才抱住他的時候。他身上跟石頭一樣硬,但哪有一個人是不柔軟的啊?明明都是血肉做的。
她把臉埋進沙發靠墊裏,抿着嘴,眼睛和嘴角的笑肆無忌憚。
爆破在一邊坐着,歪着腦袋看着她,眼睛一直随着她翹起的腳丫子擺動而擺動。
琮玉還美呢,突然來了微信,她又美美地打開,看到是文化廣場書店老板娘發來的,神情一秒嚴肅,坐好,點開她的語音——
“那個記者今天沒來。”
她回過去:“第一次沒來嗎?”
“不是,但之前他問我要一本書,我昨天跟他說我進貨了,今天到,他說他今天上午來拿,但這都下午了,他還沒來呢。”
“知道了,謝謝。”
“小事。”
琮玉準備洗個澡出門。
這兩天光想樂淵了,忘了正事了,野人真誤事!別叫野人了,叫陳妲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