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陳既坐在項目部的辦公室裏,等待遇難礦工的家屬前來。
辦公室裏還有兩位上次冒頂事故的幸存者,已經過去那麽久,他們還是心有餘悸。
那次冒頂事故,正在上工的二十幾名礦工全被困在坍塌的通風管道裏,安全房設立得特別遠,當時只有這兩名在地面工作的礦工跑了出來。
青木礦區項目部的所有負責人,第一時間拆除礦區的監控,毀滅證據,聯合有關部門對礦工和青木縣人民隐瞞緣由,并在當地新聞臺“大事化小”,“瞞天過海”。
當時有一位煤礦研究者向中心新聞公開郵箱發了一封郵件,詳述了青木礦區手續不齊、過度開采,導致青木山環境遭到嚴重破壞,等罪名。
中心新聞發布了這一則報道,但第二天就又發布了一則澄清,說是向當地幹部咨詢,确定此次事故只是一起意外,良生礦産公司不存在違規操作,并且已于第一時間對遇難者家屬進行了慰問、賠償、安撫等措施。
事實上中心新聞的主編跟邱良生關系不淺,揭露的那篇報道是一位新人記者越過領導擅自發布的,邱良生第一時間聯系主編,所以才有了第二天的澄清。
那位新人記者也因此失去了工作。
良生礦産公司确實對遇難者家屬進行了賠償,卻是用威逼利誘的方式。
普通家庭得罪不起,也就認了,有兩家軟硬不吃,頻頻折騰,到現在快半年了。
其中一家就是鬧,沒說過一句正經的,另一家堅持上達天聽,非要黨中央的幹部幫他們主持公道。
江北之前過來,一番處理過後,這兩家思想突然達成了一致,都要向上反映了。
邱文博氣得肝顫,差點廢了江北,沒想到他也有後手,不知道從哪兒弄到了其中一家小兒子賭博輸錢的事。
這算摸到了一家的把柄,再談就有籌碼了。
陳既這次任務,就是平息這兩家人,用錢也好,用手段也好,讓他們放棄上告、寫舉報信、在網上發帖子。
遇難者家屬還沒來,陳既見一位礦工手裏拿着個本子,本不想問,但礦工眉頭緊鎖,他還是跟他們閑聊開:“本子寫的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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礦工擡起頭,僵硬地扯了下嘴皮:“這是李工的,他寫的詩,畫兒是小楊畫的。”
陳既給他們添了水,站在旁邊:“我能看看嗎?”
礦工把本子遞給了陳既。
很小的本子,沒有三十二開,第一頁是首五言小詩,題目是“我的小孩兩歲多”。
第二頁用鉛筆畫着一個坐在地上玩汽車的小孩。
礦工說:“李工走以後,他的老婆就病了,他妹妹辭掉了在義烏工廠的工作,回到縣裏照顧他老婆,還有他的小孩。”
另一個礦工說:“小楊是他爸媽的老來子,他一走,他們也走了,聽說賠給他的那三萬塊錢,被他一個遠房嬸子拿走了,開了個鋪子。”
“聽說那嬸子跟他們家都沒往來。”
陳既翻了翻本子,還有一半是空着的,最後一張有內容的,李工寫了對小孩的期許:不管生活多黑暗,也要保持自身的光明。
小楊畫了一棵樹,樹上只有一個果子,還寫了一句話:你爸爸說得對,以後見了面,小楊叔叔送你一顆最紅的蘋果。
陳既把本子合上,還給礦工。
礦工接過本子,從兜裏掏出一張檢查單,對陳既說:“我去縣裏看我的塵肺病,醫生說肺組織的纖維化很嚴重了。上次事故之後,礦區就停工了,我們沒收入了,我這病也沒辦法治了。你從公司過來的,你一定知道我們什麽時候開工。”
上次事故對礦産公司還是有一定影響的,雖然消息沒有擴散出去,但龍門環保廳和公安廳還是相繼發布了停産公告,要求良生礦産公司暫停開采,檢驗、整頓設施,修複地貌。
同類公告發過很多,他們都是每次停三幾個月,糊弄一下,等風頭過去,繼續開采。
其實這次只有一號礦停工了,二號還是有悄悄開采的,這兩位幸存者停工是項目部負責人的意思,畢竟經歷過上次事故,怕留他們在礦上,被某個部門突擊檢查,詢問些情況,走漏了他們違規開采的消息。
陳既沒說話,拿手機發了幾條消息,跟他們說:“塵肺病就是吸入礦物質太多,這個情況不适合再上工了。”
兩位礦工急了,握住椅子把手,眼裏很快閃出淚光。
陳既靠在辦公桌沿上:“礦上有保障,你們這情況可以報銷。而且非個人原因停工的幾個月也是有工資的,等下直接到財務處領錢。”
礦工很疑惑:“可是我們之前找會計,她說不……”
另一個礦工扯了扯他的袖子,跟他使了個眼色,然後對陳既說:“謝謝。”
後面偌大的房間,再無聲音。
約莫半個小時,陳既接到電話,那兩個遇難者的家屬約好了似的,說是臨時有事,今天不過來了,有事改天再說。
陳既就讓兩位礦工回去了,喊他們過來,也是那兩個遇難者家屬的意思。
礦工走的時候,陳既突然叫住了他們。
他們回頭,不解地看着陳既。
“那本子,能再給我看看嗎?”
“哦。”礦工拿出來:“這也是我收拾宿舍時撿到的,本來說帶給李工家人的,但聽說他妻子不想再見礦工,就一直幫他掖着了。”
礦工遞給陳既:“如果你看完可以帶給她,那最好了。”
“嗯。”
礦工笑了下:“謝謝你了。”
礦工離開後,陳既坐進項目部負責人霍總的位置,又翻開這個本子,繼續看了。
這些詩都不通順,錯字也多,但寫得好。
一件東西,再差,有某一種意義的附着,也就不差了。
他不自覺拿起筆,在手邊的一沓紅頭信紙上,也畫了一顆蘋果。
看着這顆蘋果,他想起琮玉的記賬本,她也喜歡在一些文字後簡單畫幾筆,除了簡筆的圖案,還有他的名字。
她生病的那幾天,爆破給他叼來她的記賬本時,他還不以為意,翻了翻也都是一些算錯的算數。
直到翻到中間,缺了一頁。
他記得,撕掉那頁的一整天她都做賊心虛,還搶了他半杯酒喝。
他不知道她撕掉了什麽,但那一頁往後,通篇的“陳既”,看得他快不認識這兩個字了。
“陳既”後邊還要畫愛心。
他少年時收到的情書,偶爾也有愛心,他以為三十歲不會再看到自己的名字和愛心這個組合了。
他也以為三十歲的男人是不受待見的,哪有年輕女孩不喜歡年輕男孩,偏要看向一個三十歲的男人?
他又在蘋果的上方畫了一只月亮,淺淺彎彎的月牙,讓他的目光不自覺挪到了手腕,他手腕上有一個月亮形狀的疤痕。
琮玉去紋了個一模一樣的。
她紋的那天,正發着高燒。
想着一些有的沒的,他漸漸停住,過了會兒,放下筆。
他很少走彎路,不給自己試錯的機會。嘗試是個幾乎沒在他身上出現過的詞,讓她在身邊已經是破了例,不能一而再。
她想要什麽,他都可以給。
除了。
她不能繼續犯錯了。
他也是。
他把筆帽擰上,他正想着的人在這時發來短信,說吃飯沒錢。
他轉了五千。
轉賬消息自動發過去,他放下手機,重新拿起那本詩集,後來一頁怎麽都沒翻過去。
“紮西德勒!”
琮玉一扭頭,果然是奪吉才讓,他竟然過來了,還沒穿藏袍。
毛線帽子,不好好戴,像用卡子別在頭發上。長版羽絨服,寬腿直筒褲,簡易但顏色搭配正好的襪幫下一雙織物材質的運動鞋。
有點像各地太古裏出沒的紅人們了。
奪吉看到琮玉,開心得很,站了一會兒,不見琮玉過去,就小跑着到了她跟前。
琮玉雙手還抄在兜裏,身子後仰,擡頭看了他一眼:“幹嗎?”
奪吉手裏有個紙袋子,遞給琮玉:“我問了你監護人上班的寶郡,有一個女人告訴我你在青木縣,我就來了,這個是我給你買的圍巾。”
女人,九姐?
應該是,只有九姐才這麽閑在,生怕陳既和她單獨相處時間太長。
她沒接奪吉的袋子:“我沒的給你。”
“不用你給。”
琮玉扭頭往旅館裏走。
奪吉跟上去。
頌雅芝一直在邊上看着,琮玉一回旅館,她也回了,兩人一前一後進門,她沒忍住,那雙江南的眼微笑着,問琮玉:“你朋友藏族人?”
“嗯。”
“挺帥的。”
琮玉沒說話。
本來頌雅芝是想着借網交個話費就去集市,琮玉有客人來,這個計劃就取消了。
她交了話費,準備離開,琮玉沒讓她走:“晚上一起吃飯。”
她看向奪吉:“方便嗎?”
“方便。”
頌雅芝頓住,定睛看着這個機靈的女孩,半晌,疑惑地問:“你是有話要說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