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往後的幾天,陳既早出晚歸,即便是跟琮玉住鄰居,也還是再沒見過面。

琮玉每天早上都會收到來自前臺送的一顆蘋果,前臺說,這是旅館送的小禮物。

琮玉還沒問,前臺又強調:“入住的顧客都有。”

她沒在意。

既然見不到陳既,正好逼自己不去想他,去集市,去博物館,去寺廟,跟奪吉和頌雅芝他們。

今天也約好了去山坡上燒烤,等會兒要去菜市場買食材。

頌雅芝恢複了心情,仿佛沒醉過,沒提過梁有節的名字。

她說話小聲,但人不小氣,是他們這個臨時拼湊的小隊裏最招男人喜歡的,什麽加油站的員工,飯店的老板,五金店師傅,碰上了總是不由自主地多看她幾眼。

琮玉能想象到梁有節當時為什麽娶她。

常蔓比頌雅芝漂亮,只是太時尚,姿态有些高高在上,于是比起有閱歷的中年,更招年輕人喜歡。

花店的賣花女孩,理發店的理發師,筆直的目光似乎在說,他們能通過她精致的妝容看到純粹。

琮玉進出一身黑衣服,不離帽子口罩,除了自己人,沒人能看到她的臉,讓她願意顯擺的人不在,她就想藏進人群裏。

她沒因為常蔓或許跟陳既待了一下午而避諱,顯得小家子氣。

有什麽?

贏得起,也得輸得起。

但也承認,這都基于她覺得常蔓不壞。

常蔓這個人,比頌雅芝難猜,她特別會裝,裝興奮,裝憂郁,而且很善于打岔。

琮玉想知道她的秘密,可不容易,每每琮玉的問題深入了,她就退縮了。

相處這一個多禮拜,她為什麽接近邱文博,琮玉還沒找到答案。

奪吉到琮玉房間找她,她正在穿鞋,黑色的鞋帶綁得很緊,他沒在琮玉這個年齡裏見過這麽小的腳:“你的鞋子小不?”

最近她總是用這個句式,好不,累不,奪吉學會了。

琮玉綁好鞋帶,說:“你看我像委屈自己的人不?鞋要是小我為什麽買?”

奪吉笑得很憨:“你的腳小。”

常蔓正好過來,聽到這句,說話難聽:“腳小可長不高,我就是腳不大,個子不高。”

琮玉沒說話,站起來沒比穿着高跟鞋的常蔓矮多少。

“我怎麽覺得你又長個了?”常蔓沒注意,琮玉好像有一米六三、四了。

頌雅芝接着電話走進來,交代完了,挂斷,問他們幾個:“走嗎?”

“走,開幾個車啊。”

一行人往外走。

頌雅芝說:“我和茹姐各開一輛,唐總的車昨晚上車窗不知道怎麽壞了。”

常蔓點頭:“那我坐那輛,倆小人跟你們一輛。”說完,扭頭沖琮玉笑:“小人兒,你覺得呢?”

琮玉沒跟她假客氣,直接上了頌雅芝的車。

他們先去買了食材。

爐子、工具這些,他們有現成的,過來這麽多年,這樣的活動不知道搞多少次了,很熟練。

買完食材,時間還早,常蔓就把琮玉帶去了旁邊的商場。

常蔓給自己買了圍巾,也是紅色的,買了幾百塊的鞋子,琮玉還沒說什麽,她就用頗有經驗的口吻告訴她:“女人要有兩萬塊錢的鞋,也要有兩百塊的,這樣才不會迷失自己。”

琮玉沒搭茬,只說:“你快點買,買完趕緊走。”

常蔓給她挑了身裙裝,有些風情,十分成人:“是不是沒嘗試過我這種類型?”

琮玉敷衍地看了她一眼,沒想到腦海突然冒出一個問題,她是因為這種類型才贏的?

琮玉無意成為任何人的影子,如果是因為類型出局,那她更不用介懷了。

她是不會為男人改變自己的,再愛,她也只做琮玉。

但因為她的沉默,常蔓以為她在考慮,聯手導購趕鴨子上架,幫她換上了這條裙子,還配了雙他們店裏最貴的鞋子,高跟的。

她被她們推到穿衣鏡前,看着穿搭老手既視感的自己,沒覺得洋氣,只覺得是借了常蔓一身衣服來穿。

有點反感。

她從她們倆的胳膊裏抽回手來,皺着眉說:“煩不?”

導購愣了,沒想到琮玉這麽不給面子。

常蔓還笑着,幾乎沒有考慮就接上了:“你已經悶了三天了,別說失戀,就是喪夫也該醒過來了。”

琮玉本來要換了的,不知道是不是常蔓的話力道大,還是接受了這份禮物,穿進了過膝羽絨服裏。

他們出來時,奪吉就在門口等着,手裏有三杯奶茶。

奪吉沒發現琮玉換了身打扮,他只能看到她的眼睛。

頌雅芝在車裏,一直在打電話,他們上車才挂,但看她的狀态,好像已經學會調節感情的按鈕了。

她扭過頭來看琮玉,一下子就看出來了:“高跟鞋?習慣嗎?”

“以後就習慣了。”常蔓說:“女人嘛,各種各樣的鞋子都得嘗試一遍。”

頌雅芝開了車,笑着說:“常老師把女人活明白了。”

琮玉懶得評判常蔓的價值觀,戴上耳機,看向窗外。

戶外燒烤的選址在青木鎮邊上,光禿禿的蓋着雪的山坡子,身後是群山,身前可以俯瞰整個青木縣城。

大雪過後,城裏雪化得快,站在坡上朝下看,縣用地四四方方,看着很舒服,是強迫症患者的福音。

離他們最近的是一處古城保護區,乍一看就像一條青灰巨龍,盤踞栖息在雪域高原,保護着一方百姓安寧。

大夥陸續趕來,馬不停蹄地做起了準備工作。

唐總給陳既打去電話,沒在人前,就是不想她們抱有希望,以為這個局有帥哥做襯,畢竟陳既答應的可能性不大。

果然碰壁。

陳既的“不去”兩個字,雖然是用的陳述句,但震懾的效果比感嘆號好。

他從車後出來,見大家都沒注意他,松口氣,接着忙活去了。

陳既給唐總挂斷,繼續跟周惜罇說。

聊完正事,陳既停頓了一下。

周惜罇聽出來了:“有問題?”

“沒有。”

“那行,等你的信兒了。”

周惜罇說完要挂,陳既沒讓。

“怎麽了?怎麽吞吞吐吐的?”

“甘西有沒有比較好的中學。”

“廢話。”

“高中。”

“肯定有啊。”

“培訓機構也行。”

“幹什麽?”

“有沒有。”

“有啊。”

陳既停頓了。

周惜罇問:“你要回去上學?”

陳既沒說話,過了好一會兒,周惜罇又問他,他才說:“沒事。”

周惜罇意見很大:“一驚一乍,你能不能把賣關子的毛病改了?”

陳既把電話挂了。

算了。

她肯定不去。

他坐下來,閉着眼,揉揉太陽穴。

常蔓坐在馬紮上,虔誠地看着夕陽下的小城,臉上有幸分到了一些陽光,二十多的女人忽然成為不輸雪色、月色的景色。

琮玉幫忙穿完了肉串,過去踹了常蔓的馬紮一腳:“要臉不?”

常蔓拉下墨鏡,看了一眼放肉串的不鏽鋼盆,挑起眉:“穿完了?還有釺子嗎?我買那牛排不給穿一點兒?”

“想吃自己弄。”琮玉不慣着她。

常蔓笑了,站起來,把墨鏡摘了,撸起袖子:“來來來,我給你們腌上!”

頌雅芝把調料擺到折疊桌上,沖琮玉笑了下,遞給她一個暖手寶:“手冷了吧?給你這個。”還給了一頂毛線帽:“你那帽子不抗風,換這一頂。”

帽子。

琮玉想到陳既,他說給她買帽子,還沒兌現。

頌雅芝給她戴好,還把她的耳朵蓋住了,然後看向落日:“明天回甘西。”

琮玉沒吱聲。

頌雅芝對琮玉說:“邱文博哥倆的命數長不了了,陳既是個好人,不該給他們陪葬,能勸就勸勸吧。”

“怎麽說?”

頌雅芝搖頭:“直覺。”

“是嗎?”

“一籌莫展的時候,直覺就是答案。”

琮玉沒說話。

很快天黑了,燈泡通上了電,篝火堆也點着了,爐子上的肉片和油被火烤着、煎着,發出滋滋的響聲,和在風裏,聽得人肚子咕咕叫起來。

跟一群不認識的人吃飯,是吃不愉快的,他們在篝火旁唱歌、聊愛情和理想,琮玉在背着火苗的地方,拿着一瓶青稞啤酒,扮演着局外人。

綠瓶子被舉起時,火光穿透瓶身,在她臉上鋪陳翠色的光暈。

搖搖晃晃,浮浮沉沉。

她脫了羽絨服,穿着常蔓風格的裙子,篝火前,她白得發光,纖細的腿和随風飄遠的長發讓她不像真人。

忽然,脆生生的快門響打斷了熱鬧。

唱歌的人停下來,看向拍照的奪吉,奪吉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收起相機,說他在拍夜裏的風。

大家又不傻,晚上拍什麽風啊?有人起哄:“你喜歡琮玉啊?”

他的頭又往下藏了藏。

他很喜歡琮玉,最喜歡琮玉,琮玉是他心中的卓瑪拉。

一群人又開始起哄,看得出太久沒活幹了,都淪落到有點風吹草動就激動的地步了。

也有點酒精的作用,酒,煙,高原的夜風,電子樂,木吉他,“漠河舞廳”,都是容易目眩神迷的東西,愛情往往在這種情況下産生。

他們當中挑一個來愛,其實不錯,只是琮玉心不同意。

它非要陳既。

酒精讓琮玉的眼睛突然變亮很多。

奪吉想拿走琮玉的酒瓶,她不給,他說他擔心,她說別擔心,明天不下雪,天氣晴。

幹掉半瓶幹紅的頌雅芝,站起來,緊了緊圍巾,吸吸鼻子,說:“我明天要回去起訴我前夫了!”

在場人錯愕片刻,随後默契地鼓起掌來:“好!”

常蔓也站起來,幹了杯酒,舉高酒杯:“天就要亮了!”

他們都聽不懂,只有琮玉擡起頭看向她。

天亮了嗎?

常蔓的笑很好看,火光下更好看:“給你們背首詩吧,摘抄的。”

“你還好這個呢?”有人調侃她。

她沒當回事,起了個範兒:“我,硬着頭皮行過幾年凜冬,就為了太陽出來的時候,瓦解消融。我終将以血肉之軀,燃正義之火炬!”

她說完,左手在半空劃了幾圈,行了一個紳士禮:“獻醜了,湊合聽。”

沒有掌聲。

她像開玩笑,他們都以為是玩笑。

她自己也以為是。

輪到老秦、老何,經歷琮玉醉後表白陳既,他們已經把那點花花想法扼殺在胚胎了。

他們聊起專業內的知識,侃侃而談,生怕自己這個逼裝得差點意思,名詞一個接一個,聽得大夥雲裏霧裏,直喊“下臺”。

……

後來,他們喝多了,沒人開車了,就都被困在了山上。

霍總找了人來接他們。

醉了的常蔓沒坐那輛車窗壞了的車,沒人要坐,但不坐,位子不夠,于是琮玉坐了。

奪吉想跟她坐一輛,她不想聽他在耳邊叽叽喳喳,上了車,快速關上車門。

奪吉站在車門前,眉頭皺着,有些委屈。

唐總拍了拍他的肩膀:“沒事兒,跟我們一輛也不錯。”

奪吉跟唐總他們坐了一輛車,于是唐總車窗壞掉的那輛車裏就只有一個臨時被拉來的司機,還有快要喝懵過去的琮玉。

她昏昏沉沉地躺在後座,冷風呼呼地,從窗戶上寬大的縫隙灌進來,吹起她遮住眼睛的頭發,把她臉也吹得像患了高原紅。

這時候手機響了,她沒注意是視頻電話,閉着眼接通:“喂?”

沒人說話。

她很煩,也很困,發脾氣:“說話。”

沒有聲音。

“誰啊?你有病?”

她耐性很差,把電話挂了。

繼續睡覺。

突然,路況變差了,琮玉本來就醉着,身子沉,一陣颠簸讓她滾到了座位下。

司機在前邊詢問她:“你沒事吧?”

琮玉一張嘴就想吐,所以沒答,艱難地爬起來。

誰知道還有更大的意外等着她——

司機不熟悉路段,導航也沒弄明白,開到一個施工地,路面很窄,兩側是坑,路邊橫放的鋼筋和木頭堆,一個不注意,車輪子軋進溝裏,車子整體傾斜,木頭和鋼筋都插進了壞掉的車窗縫裏。

琮玉沒防備,鋼筋插進來的時候,她正好起身,就被擦壞了衣服。

“操!”司機大罵一聲,趕緊倒車,車子就是越來越歪。

車裏留給琮玉的空間越來越少,眼看沒法待了,她想下車,但車門、車窗都因為重力擠壓打不開了。

大冬天的,司機汗如雨下,一個勁兒加油,車輪子在溝裏一直打滑。

寂靜的夜裏,泥甩出去的動靜都很清晰。

琮玉打不開車窗,從後備廂打開工具箱,取了錘子,用力砸過去,可力氣太小,車窗也太堅固了,一點縫隙都沒被敲開。

司機也要絕望了,喊着“一二”“一二”,盼着輪子使上勁,把他們從溝裏帶出去,完全忘了鋼筋和木頭插在車裏,使勁也沒用,唯一脫困的機會就是放棄這輛車。

但現在的情況,顯然已經輪不到他們選擇放不放棄了。

琮玉砸得胳膊疼,一點力氣都沒有了,酒精讓她腦袋不清醒,産生了一些聽天由命的負面情緒,與她本人不放棄的精神大相徑庭。

忽然,有人出現在窗外,喊她:“躲開!”

好熟悉的聲音。

她沒看清窗外的人,只看到車窗嘩的一聲碎了,一雙手朝她伸了過來。

她沒有把手遞過去,但這個人還是把她半截身子從車窗抱出去了,他懷抱冰涼,像是疾馳而來,把這一路的風霜雨雪都斂進了懷。

她靠在他的肩膀,眼皮沉重,漸漸沒有了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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