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陳既為了不讓車窗的碎玻璃刮到琮玉,始終用胳膊抵着尖銳的玻璃碴子,胳膊沒事,登山服的袖子被劃的不能要了。

他想着把琮玉抱出來,再救司機,沒想到溝子實在太深了,因為他解救琮玉的動作,導致車內重力失衡,琮玉半身還在車裏,車輪就又下陷了十公分。

鋼筋即将要從左窗戶插穿到右窗戶,即将從琮玉胸腹貫穿,他不敢動了。

司機還在唧唧哇哇地叫,給霍總、唐總,認識的所有人都打了求助電話。

琮玉暈過去了,陳既叫不醒,司機還在大聲叫喚,他很煩,罵道:“別叫!也別動!一個一個來!”

司機害怕:“你把她弄出去就不管我了!”

“你再叫我就不管了!”

司機閉上了嘴,只剩下一聲半聲的抽泣。

陳既看琮玉半身卡着,眉頭鎖得緊,幾秒內想了很多方案,但都是要她醒才能做到,他這個人,沒怕過什麽的,但這會兒,他怕極車翻了,怕沒把琮玉救出來。

他的汗滴到琮玉臉上:“琮玉……”

琮玉喝太多酒了,早沒意識了。

陳既握着她的腰,怕她不舒服,冬夜刺骨的冷風不留情面,恨不能雪上加霜似的,沒一會兒就吹透了他的骨頭。

他還在叫她,也許重聲能把她驚醒,但他還是選擇在她耳邊輕聲說:“濛濛……”

沒用,琮玉醒不來。

司機大聲喊她,她也不醒,他一個大男人忍不住哭起來:“我駕照才下來沒兩天,就把我叫來開車,我要知道會發生這種事,我死都不來……”

陳既不把希望寄托在琮玉身上了,對司機說:“別嚎喪了!聽我說!我讓你往邊上使勁你就往邊上使勁!不要往右邊用力了!聽懂沒有!”

“可是我現在手不……”

“我問你聽懂沒有!別他媽廢話!”

“聽懂了……”

陳既第一個“左”字出來的時候,司機被一股強大的力量支配着,不自覺朝□□。當陳既的第二個“左”出來的時候,他使出渾身解數,撞向了駕駛座車門。

車子小幅度悠動,琮玉身子被陳既往外拽了幾公分,另一頭的鋼筋和木頭也插進了幾公分。

司機看管用,不哭鬧了,跟着陳既的節奏,一點一點,悠着勁兒,足足二十分鐘,琮玉終于被拖了出來,車子也維持不動,沒有再陷入溝裏。

把琮玉抱上車,陳既回頭救司機。

司機看到陳既上車都絕望了,沒想到他會回頭,一口一個大哥,接連不斷地嚎喪。

陳既扒住車門,提醒他:“別動!”

司機狂點頭:“不動,我絕不動!”

駕駛座的車門打不開,車窗也不能貿然去敲了,稍不留意車就翻了,司機倒是不會面臨被鋼筋插穿的危險,但車翻下去,危險不比鋼筋帶來的少。

陳既把後座車窗的玻璃全敲碎了,讓司機緩慢挪到後座,用琮玉的方式爬出來。

司機開始還有顧慮,風像猛獸,發出嘶吼,陳既的耐心真沒多少:“死,還是從後車窗鑽出來!自己選!”

司機哆嗦一下,嚎喪收斂了,緩慢地挪到了後座,再在陳既的指揮下,爬出車窗。

終于,車裏二人得救,車也沒翻下溝,但陳既胳膊上的血已經染紅衣裳。

霍總他們姍姍來遲,看到人沒事,松了一口氣。

司機卻告訴他們,陳既的胳膊都是被玻璃刮的豁口,血已經滲出了登山服,等霍總扭頭找陳既,他已經開車走了。

陳既把車裏的空調開到最大,一條胳膊用不上力,就用另一條握着方向盤,反正都是小傷疤,怎麽都能回家。

琮玉在後座睡着,酒精讓她的呼吸平穩。

他看過前臺賬單,她每天叫一瓶啤酒,他幾乎能想象,她已經到不靠酒精無法睡眠的地步了。

如果不是要讓她斷了想法,他根本不會讓她喝酒。

也不會讓她跟那幫人混跡。

更別說允許那個小崽子在她身邊。

回到旅館,他抱着琮玉進門,路過前臺讓其幫忙買一瓶雙氧水送上樓。

他把琮玉抱進她房間,緩慢地放上床,脫了她七八公分的高跟鞋。

她腳踝腫了,籽骨位置也腫了,玫紅一片,他皺着眉把它們握在手裏,可惜手溫不能化雙腳的淤。

窗外忽起大雪,碎紙片似的,撞向窗戶。

他把她的腳放進被子裏,走到衛生間,脫了登山服,用打火機在棉布內搭的袖子上燒了個窟窿,勾住,用力一撕,袖子被扯了下來。

他關上門,水放得很小,避開傷口,沖了沖胳膊上的血水,很快池內外都染紅了。

沖得差不多,有人敲門,他打開門,從前臺手裏接過雙氧水,一手拿手機:“多少,我轉給你。”

前臺看到了他胳膊上的傷口,吓得話都忘了接,怎麽能有人受這麽嚴重的傷,還這麽平靜?

陳既又問了一遍,前臺醒過神來,擺擺手:“你先消毒吧,我給你加房費裏,明天辦延住的時候一塊兒給。”

“好。”

門關上,陳既走回衛生間,簡單地做了下清創。全部完成,站在防霧鏡前呆住了。

她穿了一身不像她的衣服。

還有高跟鞋。

可是,大人不是扮出來的。

他在衛生間待了會兒,再出來時,房間被空調烘暖和了,琮玉臉頰粉紅,踢開了被子。

他重新給她蓋好,想整理一下她的頭發,卻在手背快要碰到臉時停住了。

他收回手來,只看着她的臉,看到額頭幾條劃痕,眼神挪到她手上,果然,指甲長了。

他回房間拿來指甲刀,拎起椅子,到她床邊坐下,捏着她的手指,給她修剪起了指甲。窗外雪很大,但房間很安靜,剪指甲的咔嗒聲很清楚。

他剪得很慢,十根手指頭都剪好,已經一點半了。

他把椅子放回原位,拿走了桌上的啤酒。

空調呼呼吐着暖風,床上的少女很熱,又踢開了被子,但她睡得很好,酒精讓她在夢裏與風相擁,被帶去更遠的地方。

琮玉醒來是下午了,不是自然醒,是被常蔓吵醒的,她打開門,常蔓和奪吉在門口。

常蔓不拿自己當外人,走進門,先說了她的雞窩腦袋,又說她一瓶酒就這個死樣了,沒出息,還說奪吉早到門口等着,怕吵醒她,不敲門,是舔狗,還跟他說,舔狗沒好下場。

窗外太陽正大,琮玉被灼得睜不開眼,回到床上,蒙上被子,不想起,不想聽廢話。

常蔓把她的被子掀開:“今天露天電影最後一天了,而且放得是霸王別姬,哥哥啊,你手機鈴聲的演唱者。”

琮玉煩:“滾!”

“張國榮啊,霸王別姬啊。”

“我說,滾!”

琮玉不會拒絕張國榮。

六點多,太陽落山,廣場放露天電影的工作人員開始搭臺,擺放板凳。

常蔓的百變令人欽佩,她可以像琮玉一樣諱莫如深,心裏仿佛藏着比陳既懷揣之物更沉重的東西,但有時候又很能撒嬌,像個未谙世事的孩子,給邱文博打電話,一口一個叔叔,聽得琮玉渾身癢癢。

奪吉給琮玉買了一只海鹽冰淇淋,還有炸雞。

琮玉拿着一盒炸雞,一個她沒聽過的牌子,應該是本地的。

焰城有連鎖的炸雞店,陳既應該沒吃過這東西,所以不知道焰城不止有川香炸雞。

奶茶店外有兩排露天座位,琮玉穿着黑衣服,海鹽的冰淇淋是藍色的,有點鹹,咂摸久了很甜,奶味兒很重,膩膩的。

奪吉從下午見到她就一直欲言又止,琮玉本來不在意,後面他開始走神,路不看,車也不看,她拽了他好幾次,這會兒閑了,問他:“你怎麽了?”

奪吉搖頭。

琮玉沒追問。

常蔓打完電話回來,看奪吉這個不會騙人的小傻子要露餡,自然地轉移了話題:“七點半開始,等會兒巴桑赤西燈全亮起來,很漂亮的。”

奪吉看了她一眼,沒說話。

琮玉平靜地吃着冰淇淋,什麽也沒說,什麽也沒問,吃完站了起來:“我溜個彎。”

奪吉下意識跟上去。

琮玉沒回頭:“別跟着我!”

奪吉停住。

常蔓走到奪吉身側,看着琮玉的背影:“他不讓說。”

“我知道。”

常蔓笑了下:“就是不會演戲,是嗎?沒事,等你長大了,就會了。”

奪吉搖頭:“我是覺得,我好像總是說得很多,做得很少。”

常蔓沒說話,笑容漸淡了。

奪吉說:“我不會做了很多事卻不讓她知道。”

琮玉走到一處臺階,坐下來,看着攜手散步的一對老人在眼前走過,他們沒說話,但他們手牽得緊,眼裏也只有彼此。

真讓人羨慕。

巴桑赤西上的燈亮了起來,顏色像隔夜的茶,也像咖啡包沖了五杯,只剩下淺淺的橘黃色,隐約還有搗碎的金箔點綴。

她拿出手機,拍了張照片,發給陳既:“給你一個小時,到這來找我,過不來,我就爬那頂上,跳下來。”

陳既沒回。

琮玉就坐在臺階,天越來越黑,廣場中央的露天屏幕上開始放白酒廣告,還有茶葉、木材、綠化的,全是龍門、新野土生土長的企業。

一個小時過去了,她朝廣場中央的建築走去。

越走越近。

即将邁上臺階了。

忽然,一只很有力量的手拽住了她的胳膊,把她扯到了樓梯後邊的牆上,不悅道:“抽什麽風!”

琮玉仰頭看向陳既。

不過幾天而已,她怎麽覺得好久沒見過他了?

她歪着頭,想多看一會兒,他卻別開臉,發起火來,話難聽得找不到第二個:“你快十八了琮玉,該長大了,沒人可以天天什麽也不幹,就哄着你!”

“你罵誰呢?”

“你說呢!”

“那你怎麽不看我?”

陳既停住了。

他上當了。

她把他騙了過來,他甚至知道是謊言,也還是來了。

電影開始了,聲音好大,擴散至廣場的每一個角落。

陳既和琮玉在廣場建築背光的地方,面對面。

琮玉從旁邊苗圃裏找了一塊板磚,放在腳下,踩上去,手伸向陳既衣服的拉鏈。

陳既皺眉,摁住她的手。

琮玉不管,堅持拉開他的衣服,摸着他裏邊的短袖:“那天,我做了一個夢,你親我了。就穿着這件短袖。”

陳既的薄唇抿成線,拼命壓抑自己,不說話,不動作,裝成不在意。

琮玉早看穿他了,笑得很難看,可能因為眼淚掉下來了吧:“你說,我怎麽做夢還能精準地夢到你穿了什麽衣服呢?”

她以前從來沒感受過,一陣悲傷襲來,眼淚越過大腦,從眼眶湧出來那種感覺,最近她總這樣。她希望陳既壞一點,哪怕有梁有節十分之一,她一定讓他哭着對一切道歉……

但他不是。

“我們年輕人的世界還有一個詞,傻逼,說的就是你。”

眼淚無聲,冷風都灌進琮玉嘴裏,頭發都黏在她臉上。

哭完了,她握住他受傷的胳膊:“疼嗎?”

她那個很長的夢,帶她去更遠地方的不是風,是陳既。

前臺敲門時,她就醒了,他在衛生間放着水,處理胳膊上傷口的時候,她是咬牙咬到神經痛才把眼淚忍住的。

他不願意讓她知道,她也想一直裝下去,但海鹽冰淇淋太甜、太膩了,巴桑赤西的燈也太漂亮了,她想分享給他,以情侶的身份。

她輕輕握住他的手,鑽進他衣服裏,趴在他胸膛,幫他抱住自己:“我知道你不會承認,就讓我抱抱你。你也抱抱我,好不好?”

陳既有一顆鋼鐵的心,媲美鑽石,但以後要加個“以前”了。

以前有。

琮玉在他懷裏,耳朵輕蹭着,手也牽得很緊:“蘋果很甜,我還想吃。”

陳既在掙紮,跟自己抗争,只聽到琮玉說了蘋果,別的沒聽。

突然,琮玉在板磚上踮腳,吻住他。

陳既怔住,掙紮的心情暫緩,但被拉扯的思想幾乎抑制不住身為男人的沖動了。

琮玉只是淺嘗,說:“很甜。”

陳既不能再待下去了,這狗毛丫頭不怕死,他不能由她作死!

他雙手穿過她胳膊下,從下往上掐住她肩膀,把她從板磚上放下去,扭頭就走。風一樣的腳步,生怕慢了被身後的小怪物吃掉一樣。

“心虛了?”小怪物在後邊喊。

“別跟我扯淡!”陳既頭也不回。

“不心虛你跑什麽!還是害臊了?丢不丢人啊陳既?大老爺們親一口就害臊了?”

陳既轉身往回走,掐住琮玉的臉:“閉嘴!”

琮玉仰頭看他,臉上還有眼淚,但嘴角笑了:“是你先裝的!”

“我看不上你。”

琮玉點頭:“看不上我,但是親你不躲。”

陳既卡殼了半分鐘,松開了琮玉,妥協了似的:“狗毛丫頭。”

琮玉握住他的手腕,她一直俗氣,最喜歡他的手腕,湊近他,小聲說:“要不,再親一口……”

陳既皺眉。

琮玉很大方的:“這回讓你親我,你也不是沒親過,是不是。”

純粹一個無賴,陳既待不下去了,扭頭往廣場外走。

琮玉跟上去:“打個折也行,半口。半口也不行啊?那貼一下總可以吧?既哥?”

陳既也三十歲了,不會像個初嘗情愛的小夥子,但可能是這個對他進攻的小騙子花招太多了,他承認,他應付不來。

琮玉還沒見過陳既有應付不了的事,現在她應該算一件了吧?

還旅館的禮物,還入住的顧客都有,他要是真的為了給她送蘋果,每人都送,她也許就信了,但奪吉和常蔓都沒有。

裝什麽啊?

放不下就說放不下。

裝鐵石心腸給誰看?

好歹裝得像點。

跟在陳既身後,充塞在她胸腔的低落情緒都被他飛快的腳步帶走了,終于,她可以跟這些日子的煩惱、委屈、妄自菲薄和解了。

她還是希望這個冬天足夠長,這樣她就有足夠長的時間腐爛,滲入泥土,成為花肥,來年滋養遍野的玫瑰,做浪漫的主人,趕走陳既心裏的灰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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