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琮玉走了,陳既回到旅館,關了手機,想給自己放半天假。

前臺不知情,還問他要不要再買糖心蘋果,他說不用了,沒有人要吃蘋果了。

回到房間,又濕冷又陰暗。

他把琮玉的東西放在桌上,緩慢走到寫字臺,站了很久,不知道想什麽,腦子很亂,什麽都沒有,也不知道多久,坐了下來。

轉椅舊了,卻是第一次在他坐下後吱呀一聲。

他再怎麽裝,椅子也還是洩露了他的疲憊。

他打開抽屜,把票夾拿出來,琮玉給他寫的信還平整地待在裏邊。

他撐開松緊帶,把它取出,展開。琮玉一手破字,看着很費眼,但他還是一遍一遍打開來看。他已經忘記少年時什麽都相信、什麽都嘗試的樣子了,琮玉總會讓他想起。

琮玉寫,琮玉的陳既。

他眉心一緊,有些足以擊潰他的情緒施壓雙眼,在一陣酸熱之後,奔湧而出。

他天生淚腺匮乏,幾乎不會流淚,卻是第一次知道,陷入一種難以纾解的疼,不會流淚只會更疼。

他從行李箱裏取來一支鋼筆,重新鋪平一張随房配置的信箋紙。

他寫,濛濛。

他有一手漂亮的字,澳門生活時,他是那種別人家的孩子,如果父親不犯罪,如果母親不去世,他可能會在工程大畢業,再找一份還不錯的工作,找一個很喜歡的女孩,像大多數人那樣簡單生活。

可惜命運是惡作劇之神,他憧憬的平凡生活沒有到來,他的人生惡作劇一般沖破平凡的跑道,闖進了總也猜不到題目的賽場。

他抱着犧牲的心理應征入伍,從開始服從命令去履行職責,到甘願付出,渴望平凡的心第一次有所動搖。

當兵七年,他蟬聯了很久龍門武警最優秀的兵這個頭銜,直到前往邊防支援,見到烈火一樣的邊防營,巍然屹立的陸岱川,有些認知開始發生改變。

他們跟他一樣,都有烈日暴雪下作業的痕跡,但他們比他積極,想要活着,不跟他一樣以犧牲為目的去任務。

他們每個都有摯愛的人,想守護的東西,卻仍在危險時刻以血肉之軀擋在人民身前。

他好像重新明白了軍人使命,首先要活着,然後再為祖國安定奉獻自己。

陸岱川如傳說一樣惜命,總在教手下的兵怎麽在危險來臨時活下來,可他那一腔熱血還是涼在那場境外勢力入侵的對抗中。

他知道前方等着他們的是什麽,當時陳既準備跟他們彙合,他擅作主張傳達給陳既錯誤的信息,讓陳既跑錯方向,等陳既意識到不對勁折返時,他已倒下。

陳既的重傷是在搶回他身體時與對方沖突造成的,所幸總算是沒讓他死後遭受屈辱。

陳既很長一段時間不能原諒自己那一刻的判斷失誤,如果他在,陸岱川至少不會是這樣的結果。

但他不在。

他始終認為,他該跟他們站在一處,留在那座山峰,但他僥幸活下來了,命是陸岱川給的。

他也以為,他開始對琮玉的縱容,都是因為陸岱川。

包括此時,他也不管不顧地認定他痛苦的根源來自于對陸岱川的愧疚,而不是對琮玉的不忍心。

可是他寫下濛濛兩個字的時候,根本沒想過陸岱川。

他忽視了。

或者說他在逼自己,不去認識到這一點。

以後應該不會再見到她了,這半年像夢一樣,夢是什麽,是什麽都好,但總要醒來。

他寫了滿滿一篇荒唐心事,又揉成團,丢進垃圾桶。

還是算了,就當她沒來過。

小妃把陳既送走琮玉的事跟常蔓說了,電話裏,常蔓沉默了很久。

小妃不理解:“我覺得他對琮玉有感情。”

常蔓回過神來,沒什麽強烈反應:“有多少?”

“不知道,但肯定有。”小妃很篤定:“所以為什麽啊?”

常蔓随口說道:“害怕了吧?怕保護不好她。”

小妃不信:“陳既啊,我雖然不熟,但也聽她們說過,他可以說是兩個邱總手下最能耐的了吧?你看他辦事兒那個利落勁兒,反正在青木的這些男的辦事沒這麽痛快?”

平淡的一句,像一把鋒利的刀,紮穿了常蔓。

面對真正在意的人,再大的本事也覺得不夠,再縱橫捭阖也害怕一招算錯。

措置裕如是對外人的,小心翼翼唯恐差池是對心上人的。

竟然真的被他愛上了?

她苦笑,沒再接一句,挂了電話。

邱文博敲了她的門,她抹掉臉上一滴眼,彎起唇角,裝出深情,看向這個油膩惡心的男人:“叔叔。”

邱文博進門摟住她的腰:“哭過了?”

她抽抽搭搭:“看了虐的電視劇。”

邱文博笑了下,捏了捏她的臉蛋:“跟小孩子似的。”

常蔓靠在他肩膀:“有人保護真好。”

“現在知道了?要不是我讓陳既保護好你,你這根小脖子都得讓人掐斷了。”

“還是叔叔想得周到。”

“以後還瞎跑嗎?”

“不了。”常蔓說:“我想好了,以後也不去上班,我要跟叔叔形影不離,叔叔去哪兒都得帶着我。去甘西啊,什麽酒局飯局,我都要去!我不能離開叔叔!”

哪個男人不想被寵愛的女人需要?邱文博被取悅了,掐着常蔓小腰:“小跟屁蟲嗎?”

“你帶不帶嘛?”常蔓撅着嘴問。

“帶。”

常蔓趴在他肩膀:“叔叔最好了。”

司機要帶琮玉走高速,琮玉提出想坐飛機,司機很為難,遲遲不說行不行。

琮玉也不管他覺得行不行,堅持坐飛機。

高速上後悔可以停車,可以在中途下高速,往回走,飛機不行,所以她想坐飛機,她不想給自己任何後悔的機會。

司機給陳既打電話不通,也拗不過她,還是把她送到甘西機場。

開了一天車,終于抵達甘西機場。

下車前,司機遞給琮玉一個包,琮玉不認識,不要。

司機說:“既哥給你的,拿着吧,不拿我不好跟他交代。”

“那是你的事。”

“舉手之勞而已,哪怕你下車就扔了呢?”

琮玉還是接過來,但沒看,到自助櫃臺打印了機票,正常的像是旅游,但在接水喝的時候,還是讓眼淚掉進了紙杯。

她靠在牆上,看着稀拉幾人在眼前經過,她還可以跟他們擦肩而過,但可能再也見不到陳既了。

她從不害怕跟誰見最後一面,她向來拎得清,怎麽跟陳既再見這麽剜心呢?

明明住院時還好好的,他還會喂她吃水果,如果是因為這樣,他覺得麻煩,她可以自己吃,只要他告訴她。

為什麽毫無征兆地把她送走?

送也就送了,為什麽演技拙劣,讓她知道他在自責,他在害怕保護不好她?

這讓她怎麽死心?

她在牆根待了很久,目不轉睛地盯着一處,眼也不眨,等入神了,眼花了,彩色世界開始染灰,所有人都沒了臉。

但就在她以為自己即将要瞎時,疼痛幫她閉上了眼。

所以,鋪天蓋地的疼會觸發身體本能,讓一個人不自覺蜷縮起來,想要逃。

她想要陳既,但她很疼,那就只有逃離才能止疼了。

她用裏程換了休息室,到自助區拿了瓶酒,回來時,服務人員正幫她把包放進櫃子裏,陳既給她那個。

她還是沒想打開。

她不敢。

她覺得那裏是讓她回頭的東西,只是,現在形勢已經明朗,她感到疼,而陳既意已決。

她得走了。

休息室昏昏沉沉半天,十點多登機,起飛,兩小時後,抵達首都機場。

從擺渡車上下來,身後有個男生一直喊她,她聽見了,但不覺得是叫她,就算是她也不想回頭,很累。

那個男生拍了她肩膀一下:“你東西掉了。”

琮玉這才停住,扭頭看到陳既給她那個包,不想接來着,對方又往她跟前推了推:“還有這張卡,包裏掉出來的。”

琮玉才看到有一張被紙條纏住的銀行卡,後知後覺地接過來:“謝謝。”

“沒事。”男生笑笑。

所有人都走了,去拿行李了,起初走得最快的琮玉反而停下,站在原地,身後是十二點的機場,身前是除了工作人員外空蕩冷清的通道,燈光不藍不紫。

她緩慢拉開卷着銀行卡的紙條,上邊寫,卡裏三十萬,密碼是你生日。

再垂眼看卡,一張郵政的退役軍人保障卡。

琮玉僅存的理智悉數潰逃,身體再也支撐不住情緒的重壓,蹲了下來,放聲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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