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琮玉緩慢靠在牆上,微微仰頭,閉着眼。再睜開眼時,醉意蒸發了三分之一。

她沒去看他離開,有些人離開的樣子,她看過太多遍,到死那天都記得。

她回到包廂,拿上手機,沒跟任何人打招呼,往外走。

周林律追了出來,攥住她胳膊。

她抽走,走向電梯。

周林律看着她離開,知道這場慶功會又黃了,心裏煩悶,忍不住松了松領帶。

其他女演員端着酒杯出來,順着周林律眼神看向電梯:“她走了啊?怎麽了?”

周林律沒答。

琮玉從電梯出來,稍微有一點恍惚,叫了代駕,半小時後才能來。

她脫了外套,只剩一件趨近于男款的白襯衫,解開領口兩顆扣子,瞬間感覺呼吸都暢快了一些。

她在大廳坐了會兒,輕輕合着的拳頭抵在太陽穴,胳膊肘杵在沙發靠背。

前臺見她穿得單薄,過去問她要不要張毯子。

她睜開眼,英氣的眉眼壓迫力十足:“不用。”

“好的,您有需要随時可以說。”

前臺一走,琮玉又閉上眼,假寐的三分鐘裏,藤蔓繞足,大霧纏身,有一只手從身後勒住她的脖子,那種循環反複地抽走大腦氧氣的窒息感,逼得她睜開了眼。

酒喝多了是這樣的。

她不等了,把車鑰匙給前臺,讓他們幫忙交給代駕,一個人走出了會所。

冷風一下把她吹透,冬天又來了啊。

她的生日在冬天,小時候問過媽媽,為什麽要在冬天過生日,冬天好煩,媽媽不答。

長大以後知道,媽媽生她那年,是陸岱川時隔四年第一次回家過年。

然後就有了她。

她還問過更愚蠢的問題——當兵是能随軍的吧?聽說有那種軍屬家屬院。

媽媽摸着她的頭笑,不回應。

她以為是媽媽不願說,上學以後聽老師講,原來當兵不是一種職業,是一種使命,大多數兵種都是潛伏在鬼門關,即便有軍屬家屬院這種安排,也是周末放假才能見。

那時候太小,聽再多也不懂父母辛苦,後來想聽父母故事了,父母走了。

于是對于父母愛情,她只記得,陸岱川一死,媽媽一病不起。

可以肯定的是,媽媽一定很愛那位邊防的兵。

愛到他一走,她也不願再活。

等紅燈時,她把西裝外套搭在肩膀,點了煙。

路過兩個女生向她問路,她給她們指了方向,她們接着問她:“能給個微信嗎姐姐?”

她說,沒微信。

兩個女生聽到她聲音,看向彼此,什麽也沒說,走開了。

琮玉有一點天然而生的煙嗓。

那時候答應團隊唱京歌,也是因為她的嗓子有時候很難演繹出沈經賦要的那種效果,她總在這種時候發現,她其實沒天賦,純靠吃苦。

沒有天賦要付出十倍、百倍的汗水,她倒不怕,只是知道沈經賦比起傳承,更不想過門可羅雀的日子。

也許在他輝煌時,确實想做這個時代裏最偉大的京劇藝術家。但當他淡出屏幕,年輕人幾乎不認識他,邀約越來越少,他的脾氣更大了,人也更刻薄了。

琮玉就知道,傳承是一回事,不火都是扯淡。

果然,她火了幾天,沈經賦的臉上又開始出現笑臉。

風骨固然可貴,可人也就活幾載,端着太累。

沈經賦和琮玉都懂這道理,只不過沈經賦嘴硬不願承認,琮玉沒風骨那東西,自然坦言,不介意別人說她就一為微名和五鬥米折腰的爛俗人。

一路冷風刮骨洗身,琮玉走到公交車站。

車站對面有一棵歪脖子樹,她以前路過,眼神駐留過數秒。

它在這條陳舊的街道,有些特立獨行,像件藝術品。

她上了車,走到最後,坐了下來。

倒車鏡裏隐約可見站臺前立着一抹挺拔身影,看不清臉,但西裝革履,腰窄腿長,比那棵樹更像藝術品。

她冷笑,低頭看手機,教練問她明天幾點到拳館,她沒回。

她又像走流程一樣,翻開朋友圈,麻木地刷了一遍,最後點進自己主頁,看着三年來唯一一條動态,僅一人可見,但那個人沒有點贊。

因為他早把她删了,是她還留着不肯雙。

那時真賤,一整年,每天都哭成孫子樣,跟活不了了似的。

所幸後面兩年忙了,她也漸漸活過來。

晃眼三年過去,扒皮抽筋的日子沒再反複,再提起來,她已經淡如水。

還可以把這條動态連帶着他的微信一并删了。

再擡起頭時,那抹身影已經不見。

賀年演出結束後,琮玉就只剩一場春節晚會的錄制,日子又平淡下來。

那天路過貓舍,有個個子很高的男人牽着一條馬犬去買貓,他身側有一個身材嬌小的女孩,挽着他的胳膊,笑起來很甜。

琮玉開車回家,沒着急上樓,就待在停車場,開着車窗,抽了半盒煙。

停車場的燈明滅,她始終心如死水,翻不起波瀾。

過了十八歲生日,她就很少有除了平淡外的情緒了,也不怎麽會哭了,去年開始,更是再沒掉過一滴眼淚,變成了一個淚腺匮乏的人。

不得不說,不哭很酷。

再濃烈的曾經泡成一杯茶,也就維持一陣的味道。時間是庸醫,但做斷情絕愛這場手術時,确實是個高手。

估計再過兩年,她就會忘記她去過西北。

眨眼,還有半月,琮玉就放假了,沈經賦問她又要去哪兒野,她說還沒想好。

後來周林律問,常蔓也問。

常蔓偶爾會和琮玉聊微信,也偶爾去看琮玉演出,她不懂戲,但琮玉一扮上妝,做足架勢一開嗓,那勁兒,她就覺得名票梅派理應如此。

她有時候被琮玉的漂亮激發攀比心,也會把她跳舞的視頻發過去讓琮玉品鑒。

琮玉小賤人,總是說一般。

馬上琮玉又有時間了,常蔓想着來一場雙人之旅,去漠河看極光,于是發了消息。

琮玉看到常蔓消息時,剛洗完澡,一手擦頭發,一手回複:“我去過了。”

“你可以為我再去一次。”

“以後睡醒再給我發微信。”

“怎麽你變化這麽大,就嘴賤這點不變呢?”

琮玉把肩膀的毛巾拿開,搭在椅背上,上身穿着工字背心,胳膊一排數字文身顯現出來。

她走到冰箱,拿了一瓶啤酒,周林律送的,沒喝過這牌子,看了眼配料表,果葡糖漿,蔗糖素,叫她又放了回去,關上冰箱,到酒櫃拿了瓶二鍋頭。

走到桌前,打開,自斟自飲。

這幾年來,靜默是她所處環境最常出現的一種形态,她已經習慣無言。

喝了半杯,她才又回:“我訂了機票。”

很久,常蔓回:“去哪兒的?”

琮玉沒答,在暗光中飲酒,辛辣穿喉也無動于衷,明晰的下颌骨到肩膀這一條流暢的弧線,讓她更像一盞孤獨但驕傲的月亮。

她以前可是太陽,只是暖不透一顆心,于是就不當了,多大的情種才總做溫暖別人的事?

常蔓又問:“去哪兒啊?”

“甘西。”

邱文博最近新弄了批假古玩,擺在辦公室,被手下砸了一只碟子,發了好一通火,牙疼了好幾天。

他運氣也不好,治牙疼的藥勁兒太大,導致他開車時出現幻覺,車紮進路邊圍欄,腿骨折了。

邱良生回不去,就叫陳既回一趟焰城,幫邱文博料理些事。

邱文博最近新養了女人,是邱路雪的初中同學,嘴甜,哄得邱文博雲裏霧裏,甚至把她安排在霓月,許了大堂經理,壓了九姐一頭。

九姐這兩年老得很快,尤其陳既一走,她跟江北的合作瓦解,衰老幾乎肉眼可見。

陳既回焰城這天,她久違地換了身顯嫩的衣服,打了很厚的粉底,眼線也畫得深,嘴唇塗了玫紅色,坐在霓月前臺等他,假裝只是值班。

時針劃過中午十二點,晚上十二點,陳既沒來。

反倒是邱文博新養那女人姍姍來遲,上下掃量她,諷刺道:“九姐穿這麽花哨,是要跟黃老板約會啊?”

九姐跟的那個湘菜館老板姓黃,幾乎整條唐華路都知道,九姐選他不是他多有錢,多帥,是他年輕時耳朵長瘡被割了一半。

而陳既耳朵有一角缺口。

同樣中意陳既,她不如常蔓懂先愛自己再愛人。

當然也不能比,她走到泥潭純粹被身邊人出賣,常蔓是自己選了泥潭。

一個一直被別人規劃道路的人,看起來再風情萬種和睿智,最真的願景也還是依附于一個強大的男人,做一個被捧起來的掌中寶。

所以她恨琮玉,恨琮玉實現了她的白日夢。

常蔓之所以能跟琮玉惺惺相惜,是因為她知道,陳既的例外給到誰,跟這個誰沒有關系。

九姐被嗆,也沒說話,只是神情落寞,連恨都比那時多了股力不從心。

三年前撚着煙的風雲人物,還是被解不開的死結絆住了雙腳,別人都在往前走,她永久停在了禁閉室看到陳既的那個瞬間。

愛能殺人,她殺了自己。

陳既很久沒來過浪漫十方溫泉會所了,邱文博讓他下池子裏陪他泡着。

邱文博光着膀子,肥碩的身體外貼着一身桑拿服,臉被蒸得通紅,耳朵滴着水,閉着眼睛坐在池子裏,邊上技師給他按摩肩膀,他半天才說話:“常蔓怎麽樣?”

“插科打诨。”

常蔓是去了甘西,只不過沒如願去集團,進了邱文博原先給她安排的廣告公司。

也不是早就去了,是邱文博看她看膩了,正好也找了新人,分身乏術,幹脆把她送了去。

他一直覺得常蔓跟他三分真、七分假,絕大多數時候都在逢場作戲。而且飯局、酒局不想缺席這件事太容易讓人多想,一次兩次,他覺得是她粘人,多了就有點別有用心的味道了。

所以總也不相信她,叫陳既給他盯着點。

他睜開眼:“江北和小雪呢?”

“江北帶小雪去西塔坡了。”

邱文博皺起眉,擡手示意技師停下,問陳既:“什麽時候?”

“周末走的。”

邱文博眼睛下垂,難得緊張:“你去弄清楚江北要幹什麽。”

“好。”

陳既返回甘西那天是星期三,下了雪,傍晚雪停,街上的人漸多了。

唐總宿醉未醒,約他出來喝酒,他拒絕了,唐總幹脆去敲他家的門。

陳既要有事,管都不管,正好也沒事,就把他載去了他念叨的地址。

就是一家很火爆的露天燒烤,唐總也不說為什麽想去,反正車一停,他就下車了,晃晃悠悠挑中最靠馬路的一張短腿桌,撂屁股坐在小板凳上。

陳既停了車,到餐位時,唐總已經點好了菜。

唐總雙手搭在桌沿,腫脹的眼皮把眼睛擠壓成一條細縫,鼻子好像不通氣,張着的嘴吐出的都是一股發酵味兒。

他看着馬路邊停滿的車,說:“這裏以前還只是個攤兒。”

陳既沒接話。

唐總眼睛不眨地盯着,盯得眼疼,也不收回,眼淚都流下來,又說:“那時候,我們從各個地方過來,跟着老邱打江山,隔三差五就來這邊光顧。”

他揉了揉眼,不盯着了,“十幾年了,現在人走沒了,老霍也進去了。你知道,我以前還覺得物是人非這詞就是一些酸人想出來的,現在覺得這詞真他媽牛。老霍這事一出,我基本知道自己的結局了。”

酒上了,老板專門過來跟他打了聲招呼,說是這頓當請他的,兩人推拒了半天,還是老板贏了。

唐總想開了似的:“那時候全靠我們照顧他生意,現在人家是甘西口碑最好的燒烤店老板。”說着指向那些車:“看那些車了嗎?都外地過來捧場的。”

陳既給他倒了點酒。

他一飲而盡,不夠,對瓶吹了,喝水一樣咕嘟咕嘟幹完,把酒瓶子往桌上哐當一撂:“本來我給自己洗了幾年的腦,都忘了自己還有結局這回事了,昨晚在北京那丫頭的歡迎會上,我一看她就想起青木發生的事,老霍發生……”

“北京誰?”

陳既本來在開酒,突然被瓶蓋的鋸齒劃破手,酒瓶也從桌面滑出去,碎了,白沫子流淌一地。

唐總正要說,突然出現一只手,纖細,白,從陳既肩膀上伸到他胸前,拉走了他被劃破的手。

沒等陳既回頭,手的主人已經繞到他身前,蹲下來,一手握着他的手指,一手拿着一枚創可貼,就在陳既面前不到五公分的地方,用牙撕開包裝,給他包好流血手指。

她離太近了,總覺得秀挺的鼻子就要蹭到他的。

鼻尖觸碰一起,太暧昧,可他沒有躲。

她呼吸裏有芒果香味,也有煙味,很像是一種芒果香味的煙。

陳既知道有一款水果香味的煙,只有兩種口味,檸檬和芒果。

她給他貼好創可貼,從他手裏把酒起子拿走,指尖在他食指劃過。

她的手很涼。

以前也這樣。

她拿起一瓶未開啓的酒,輕輕扳動酒起子,短促的氣聲後,瓶蓋從她手中掉落,在桌面彈起,不知道崩去了哪裏。

她給陳既和唐總一人滿上一杯,放下酒瓶,重新看向陳既。

他們的眼都漂亮,他們都喜歡,都覺得對方遙遠,望塵莫及。

還是那五公分的距離,她的呼吸吐在他薄唇,替唐總回答他的問題:“北京琮玉。”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