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夏燈坐在路邊的臺階,看着年輕游客戴着發光的頭飾,騎着租賃的電瓶車和挎子在路燈下龜速駛過,想起她年輕的時候。
她那時喜歡游泳、發呆,比起跟大夥待在一起,更喜歡獨處。
同學給她起外號,海龜、大花瓶子,只有游風,或許覺得他們形容得準确,卻只會叫她小潛水艇。
她發現他愛她時,他就已經愛了她八年。
恍惚間又是八年,她不再執着于撥正BBC國際頻道的偏見,接受了他們就是宣揚種族歧視的工具,有些東西能失而複得嗎?
大概不能。
從她毅然決然紮根倫敦,跟游風開啓異國戀,然後因為案子經常性失聯,開始錯過跟游風約好共度的節日,忘記他的生日,通話永遠都是“政客的謊言”“倫敦的雨天”“水洩不通的M25公路”……她就已經無法挽回。
她也不知道為什麽那幾年,她總覺得愛情是世上最無用之物。
哪怕她真的很喜歡游風,說愛也不誇張,卻仍然确信,她的青春另有用武之地。
她去闖了,游風千般不舍,也放她去了,結果卻是一別多年,毫無作為,甚至灰溜溜地逃回來了。
她本無顏再返回游風這座避風港的,何況他即将結婚的消息已經傳遍大街小巷。
但她不甘。
想到這裏,她低頭看被自己掐紅的掌心,這是看到游風和唐夕的新聞後,無意識的自殘。原先她都不會有嫉妒這種情緒,現在全是。她怨自己把他拱手讓人,也怨他變心。卻無能為力。她一手促成的不是嗎。
她忽而凄苦一笑,恍然意識到,她落得這麽個下場,未必不是她把人類學研究到走火入魔的反噬。
人啊,怎麽能研究透呢。
時針劃過十點,她跟舒禾、程程打了招呼,決定在島上過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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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忍着頭痛走向民宿區,一輛Brabus大G急剎車停在她面前,車窗勻速下降,游風卓越的側臉占據她視野,在她瞳孔聚焦。
游風兩根手指扶着太陽穴,漫不經心地看向她:“我以為誰,大晚上走馬路正中間,原來是老同學。怎麽?叔叔的事業版圖已經延展到旅游業了?把卡戎島買了?”
夏燈千頭萬緒,突然無話可說。
游風看起來也沒有興致跟她周旋,放下兩句陰陽怪氣就走了。
他以前也這樣咄咄逼人,但行動從不含糊,他說一百句嫌棄,就會做一千件愛她的小事。
那時候,他是夏燈限定版游風。
她越想越頭疼,手心的印子又多了兩道。
繼續前往民宿區,又有一輛商務車停在她面前,車門打開,司機探着身子對她說:“姑娘,訂了憑欄處的民宿吧?我是接送港的司機,過來接您的。”
“我沒訂。”
“可能是您朋友給您定的,要不您打電話問問?”
夏燈拿起手機看到舒禾的消息:燈我給你訂了憑欄處海景房,你晚上就好好休息吧,明天再聚也是一樣。
她上了車。
憑欄處屏幕顯示所有房間售罄,但她順利入住。
房間在十五樓中部,陽臺連接無邊泳池,廣袤的海岸線一覽無餘。
她沒心情欣賞,麻木地洗了澡。
十一點她已經躺上床,卻睡不下去——房間整潔舒适,隔音卻差得離譜,隔壁情侶異常活躍,她閉上眼都能想象到畫面。
她坐起來,拿起手機,發微信:你在幾號房間。
過了十分多鐘,游風回複:?
她回:憑欄處的房間不提前一天訂不到,當天訂到的情況只可能是長包房,舒禾沒閑錢在這裏長包。
游風回複:我就有那個閑錢嗎?
她回:那可能是我猜錯了,對不起。隔壁情侶不睡,我也睡不了,以為你也在這裏,想跟你借沙發睡下。
游風沒再回複。
夏燈刷了幾下列表,切換了兩次網絡,确定他沒有再回複,這才放下手機。
隔壁情侶還沒結束,她只好拿被子把腦袋蒙住。
憑欄處17樓中部房間,游風剛洗完澡,雙肘搭在雙膝,襯衫衣擺閑逸地躺在腿根,扣子自上而下散開半數,趨于透亮的肌膚上還有水珠。
他吃着葡萄看夏燈的消息,猜得倒對,就是這借口太拙劣了點。
隔壁情侶太吵?想借他的沙發睡一下?
破招式,狗都不用。
他正看着,夏燈又發了條消息,是她的自拍照,他不由得坐直,她卻撤回了,又發過來:對不起發錯了。
他收回說她招式破的話,回複:1702
她卻回:他們結束了,不用了,謝謝。
他凝視這句話半天,煩躁地把手機往桌上一甩,手機自然打轉,沒轉兩圈,于邊沿停止。
夏燈看到1702,差點就上去了,要不是想到他要結婚了,那個女人何其無辜,她真就上去了。
游風當真不再回複,她終于關掉與他的聊天框,翻到他朋友圈。
他只發過四條狀态,每條都隔了四年——
- 第一天,認識了很多新同學、老朋友。
- 「圖片」我的。
- emoji
- 準備結婚。
如此抽象的狀态,她卻清楚其中含義。
第一條是初中入學,他們都是新同學,她是老朋友。
第二條是他們在一起,他公開了他拼接的兩人的照片,照片中他指向她的手指旁,就打着兩個字,我的。
第三條是他離開中國空間技術研究院,成立自己的公司,那天,鋪天蓋關于他的報道,何止是衆星捧月,他卻在半夜發了一個海浪emoji。他在想她,他希望他那麽重要的時刻,她能在。
第四條是最近,一直對外宣稱單身的他突然要結婚,和大明星。
看着看着發了愣,喉嚨突然又酸又苦,她覺得是惡果的滋味。自食惡果,她值得。
游風早早回了市裏,他還有很多會開。
夏燈去餐廳吃早餐時,露天停車場已經不見了那輛Brabus大G。
她也沒在島上多待,返回塗州,去見了舒禾、程程。
兩人各抱了她五分鐘,深吸了幾口她的味道。
舒禾滿面懷念:“還是熟悉的雪松香,我好懷念啊。”
程程說:“你這結婚生孩子,生二胎,離婚,行程安排得這麽滿當還有空懷念燈啊,那你得評一個感動中國十大人物。”
舒禾瞥她:“你自己談一個崩一個,還不行我體驗一回婚姻啊?”
“我談一個崩一個是對我自己的保護。”
“你快得了吧,要不是我知道你早想安穩了,我真信了這鬼話。”
她倆常規博弈,夏燈在一邊靜靜聽着。
程程拉着夏燈胳膊,說:“我對着我燈發誓,我不是想安穩了,是落差所致。身邊人都結婚生孩子了,我肯定失落,但就一陣,過了這陣,我只會慶幸我沒有邁出這一步。”
舒禾都快哭了:“媽的你必須給我結婚生孩子!憑什麽咱仨只有我吃了這份兒苦!”
程程挽着夏燈胳膊笑得舒爽:“多虧了你啊,要不是你婚後過得這麽操蛋,我也不能堅定不婚主義呀。”
舒禾把抱枕扔過去,扭頭跟夏燈叫屈:“你看看她!”
夏燈說:“你跟她說以後再想玩團子,自己生。”
程程笑聲中止。
舒禾後知後覺認識到程程死穴,咝一聲,恍然大悟道:“我說呢你隔三差五把我閨女接走,你這算盤打得冒火星子了吧?自己不生,抱小孩兒的瘾一上來就對我閨女下手!”
程程死鴨子嘴硬:“那我是幹媽啊,我稀罕一下不行啊?又不是不給我大閨女買禮物。”
夏燈手撐着腦袋,聽她倆鬥,粉唇微揚,十分惬意。
她們的話題廣泛,兜了一大圈才回到夏燈身上,看似不經意,其實蓄謀已久。還是舒禾打開話題:“欸燈,你最近沒找個嗎?”
“沒有。”
程程坐到她旁邊:“你別對男歡女愛失去興趣啊燈,遇到一個不順心的,不代表都不順心,多給別人和自己一點機會呗。你條件那麽好,市場不得遍及五湖四海啊,可別荒置了!雖然那個不順心的條件太好,但世上就男人多,扒拉扒拉還是有好菜的,飽餐一頓不是問題。”
舒禾附和道:“是這個道理。”說完想起游風前不久剛給夏燈訂房間,還借她的名義,她不懂他們之間的發展,決定不多嘴了,遂改了話鋒:“不過話又說回來,很多事也不能只看一面。”
程程啧一聲,戳了她胳膊一下:“你哪頭的?”
舒禾當着夏燈不好跟她說游風拜托的事,皺眉咂嘴有口難言:“我就那麽一說,凡事不得客觀啊。”
“客觀什麽客觀,閨蜜這個身份就注定了不能客觀,讓你斷案呢跟我提客觀!”
“不是,你不知道。哎呀。我怎麽說呢。”
“那就別說。你我還不知道,上學時跟那些俗人巴巴追着游風跑,不遺餘力地給他的魅力添磚加瓦呢。”
“怎麽又說我頭上了,那時候都喜歡游風,我跟個風怎麽了,又不犯法。”
“不怎麽,就是你現在強調的客觀不太客觀。”
“行行行,不跟你說,燈自己有判斷,是吧。”
“嗯。”夏燈輕飄飄打斷了她們這個小分歧。
夏燈的态度讓她們不敢再提,話題回到婚姻、孩子。
三人聚會持續了三個小時,結束後,夏燈回了她在塗州的家。
站在門口,她回憶程程和舒禾那番話,其實她有一個固定炮,玩兒得比較刺激,她要求做愛時戴面具,做完就散,各回各家。
她根本沒有荒置時光。
但她不想說。
想到這裏,她順理成章地切換微信,正好看到固定炮發來消息:有空嗎?
她回複:有。
對方發了一個酒店地址。
夏燈懶得出門,就把自己另外一套房子的地址發過去了:我家吧。
過了一會兒,那邊回複:好。
她關閉手機,靠在吧臺。
不想跟程程、舒禾說的原因是,她知道這個固定炮友是游風,不然也不要求戴面具。但游風不知道對方是她——
她展現與“夏燈”截然相反的風格,她覺得她掩飾得無懈可擊。他從未表達過懷疑就是最佳證明。
她沒法對她們說,分手八年間還一直在用游風的身體。這不潇灑。
而且會被她們知道,游風一點也不愛夏燈,剛跟夏燈分手就跟她這個“炮友”做了,還跟她約好,成為彼此固定炮。
她這八年不緊不慢,是因為她和游風還有這種關系。
游風也不緊不慢,其實就是變心鐵證。私下不準備跟她這個“炮友”斷開身體關系,明面卻要跟大明星攜手共進,男人怎麽能那麽賤?
她越想越生氣,又發過去:我忘了,我今天不方便。
很久,對方才回:不舒服嗎?
夏燈冷眼,對炮友還挺關心!對大明星也挺關心吧?
行。唯獨她這個他聲稱暗戀了八年的初戀,他一點都不關心!
裝模作樣給她訂房間,其實是想腳踏“三”條船吧?
渣!
她賭氣回複:是,我懷孕了。
對方不再回複了。
她拿來了酒,靠在沙發,對月獨酌,沒一會兒就被突如其來的一股倦意挾持,迷糊睡去。還沒歇到位,門鈴響了,她被驚醒,睡眼惺忪,扶着靠背起身,挪到門口:“誰?”
“我!”
打開門,游風啊。
游風還穿着拖鞋,一身居家休閑打扮,上來便握住夏燈的胳膊,穩住她的重心:“你很能啊,誰敲門都給開。”
夏燈醉、困,前邊控訴忘得一幹二淨,腳一別一頭紮進他懷裏:“你又不是誰。”
“是嗎?我是誰?”
夏燈從他胳膊下的縫隙看到對面的門開着,磕巴問道:“你怎麽會在我家對門……”
“有人把對門送給我了。”
“真大方啊……”夏燈一時沒想起是她小姨送他的。
“所以,我是誰?”
好熟悉的問題,夏燈還記得答案,那時他不知疲倦,一遍一遍問,逼她記住,他是她男朋友,他永遠比警察先一步到她身邊。
時過境遷,她雙手鈎住他的脖子,拽彎他的脊梁骨,貼着他的唇,悄聲說:“賤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