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樊長玉一早去集市上轉了轉,買了只老母雞拿回去給言正補補。

在巷子裏遇見相熟的人,她一如往常熱絡打招呼,對方卻有些避諱什麽似的,只勉強應個一兩聲。

如今同宋家交好的婦人,則直接翻了個大白眼,避洪水猛獸一般離她遠遠的:“當真是個煞星,他大伯去她家幾次,就叫她給克死了,她那上門的夫婿,也一直病恹恹的不見好,得虧宋家老姐姐特地去合了八字,不然宋硯要是真娶了她過門,宋家還不知會被她克成什麽樣呢!”

原本同樊家關系還不錯的一些人,聽到這話,也不動聲色地離她遠了些。

若說之前宋家退婚言她是個天煞孤星的命,還沒有多少人當回事,可這兩日她家殺禍不斷,昨夜要不是官兵來得及時,趙家那老兩口指不定也得跟着遭難,這左鄰右舍的,難免忌憚起來。

換做往常,樊長玉早就怼回去了,但昨夜險些牽連趙家是事實,言正也的确受傷了。

她抿緊唇,拎着手上買的雞沉默着往趙家的宅子走。

路過方才那言語尖酸的婦人家門口,她前腳剛走過,對方後腳就潑了一盆淘米水到門外,冷冰冰的水珠子濺了不少到樊長玉繡鞋和裙擺上。

樊長玉頓住腳步,擡起一雙沉靜的眼朝對方看去。

那老婦人姓康,原先就跟宋家是鄰居,在宋硯考上舉人後,一直百般巴結宋家,為了哄宋母開心,時不時又上門去找宋母唠嗑,說上樊長玉一簍子的壞話。

大抵也是因為她還有這點陪宋母唠嗑解乏的用處,宋家搬去縣城後,整個巷子裏,獨獨只有她去宋家的新宅吃過一回飯。

康婆子以此為榮,回來後自然是逢人就誇宋家的新宅院有多漂亮,裏邊還有下人供宋母差遣使喚,誇宋硯是當真本事,順便再踩上樊長玉一兩腳。

此刻見樊長玉看過來,康婆子直接把盆裏剩下的小半盆淘米水再次往門外潑了出去,罵道:“一大早的真晦氣,等會兒再找些幹柚子葉挂門口才行!”

民間都說淘米水和柚子葉去晦氣。

樊長玉嘴唇動了動,可看到其他鄰居或沉默或不動聲色離她遠些的模樣,最終只将唇抿得更緊了些,拎着東西快步往趙家走。

淘米水沾濕了鞋襪,冰冷的濕意緊貼着腳踝,從皮肉往骨隙裏鑽,在心口冒出涼意。

樊長玉進了趙家的院子後,趙大娘正在院子裏掃雪,見樊長玉裙擺和鞋襪都濕了,忙問:“這是怎麽弄的?”

樊長玉徑直往廚房走,說:“路上雪沒化幹淨,踩到雪沾濕了。”

趙大娘皺眉盯着樊長玉的背影,心知她必然沒說實話。

樊長玉心亂得很,把老母雞殺了用瓦罐炖上後,怕被趙大娘追問,借口給言正送藥去了閣樓上。

“喝藥了。”

她聲音不同于以往的朝氣,反而有些悶悶的。

謝征接過藥碗時,忍不住打量了一眼她的神色。

她面上似乎看不出什麽,但他還是一眼看出她情緒不對勁兒,問:“發生了何事?”

樊長玉只說沒事:“你趁熱把藥喝了,怕苦的話枕頭邊有陳皮糖。”

她抱膝坐在矮凳上,就着炭盆子烤火,低着頭露出一段纖細脖頸,叫人看不清她面上的表情。

謝征注意到她裙擺下方和鞋襪似乎都有濕痕,說:“昨晚後半夜的雪下得挺大。”

樊長玉含糊“嗯”了一聲。

謝征便皺了皺眉,昨晚後半夜壓根就沒下雪了,她今日太奇怪了些。

她不做聲,謝征喝完藥把碗放到床邊的圓凳上後,也沒說話。

房間裏靜默好一陣後,樊長玉才突然道:“我給你找家客棧,給店小二多使些錢,讓店小二照顧你飲食起居如何?”

謝征按在床沿的指尖力道微重,問她:“為何?”

樊長玉說:“官府還沒結案,我怕那些人再找上門來尋仇。”

謝征道:“你不是說,有官兵在暗中守着這邊麽?”

樊長玉沉默了幾息後,擡頭看向他,鄭重道:“那你就先在這裏養傷,傷好後就離開。”

她起身下閣樓後,謝征撚起一顆陳皮糖,唇角抿緊,陳皮糖頃刻間在他指尖化作了齑粉。

一直到中午,住在巷子裏的康婆子突然罵罵咧咧來宋家讨說法了,謝征終于知曉她今日反常的緣由是什麽。

“樊長玉!你給我出來!”康婆子嗓門大,罵街的本事堪稱一絕。

她這一吼,就有不少人在趙家門口看起熱鬧。

趙大娘聽到踹門一般的拍門聲後,就趕去開門了,見康婆子帶着孫子氣勢洶洶站在門口,問:“這是怎了?”

康婆子把自個兒孫子往前一推,叉腰罵道:“讓樊長玉給我出來,她妹妹把我家虎頭推下臺階門牙都摔缺了一顆,你說怎麽了?”

樊長玉在廚房炖雞,聽到外邊的叫罵聲後,便往外邊院子裏來了。

瞧見康婆子那肥頭圓腦的孫子哭得兩眼泡腫,鼻孔下方還挂着兩串鼻涕,時不時吸進去,只是下一刻又掉了出來,下巴腫着,确實摔缺了一顆牙。

她道:“我妹妹一向體弱,你家孫子又長我妹妹好幾歲,我妹妹如何推得動他?”

康婆子一聽樊長玉竟然還想賴賬,頓時滿口唾沫星子噴了出來:“我還能訛你不成?你把你家寧娘叫出來問一問,不就知道是不是她推的了?”

趙大娘見巷子裏不少人在探頭探腦看熱鬧,勸道:“有什麽事進屋說吧,小孩子打鬧磕磕絆絆是常有的事,在門口吵嚷着,叫街坊鄰居看笑話。”

康婆子才不依:“我來替我孫兒讨公道,我怕別人笑話什麽?”

樊長玉知道這康婆子在巷子裏一向以潑辣刁鑽出名,她那兒媳婦都是生生叫她給磋磨跑的,到現在康婆子提起她兒媳婦都還一口一個賤貨罵着,說她跟野男人跑了,半點不知廉恥,全然不覺自己把兒媳婦當牛馬使喚有什麽不對。

後來他兒子跟一個寡婦好上了,她又嫌那寡婦嫁過人,死過丈夫指不定克夫,這麽一攪和,那寡婦見勢不妙也趕緊同她兒子斷了,她兒子迄今還是個老光棍。

樊長玉不願跟這人多費口舌,冷冷道,“這公道由不由得你讨,我先問過了我胞妹再說。”

樊長玉喚長寧:“寧娘,你出來。”

小長寧磨磨蹭蹭從屋子裏走了出來,跟個小尾巴似的站到了樊長玉身後。

樊長玉低頭問她:“你有推虎頭嗎?”

長寧抿着唇,兩手緊緊捏着自己的衣角,點了頭又搖頭。

康婆子尖聲道:“瞧瞧!這麽大點的孩子都會說謊了,你們樊家可真是好家風啊!她自己都點頭了,這會兒又搖頭……”

“你給我閉嘴!”樊長玉一聲冷喝,聲音如暴雪瞬間蓋過了康婆子尖利的嗓音。

康婆子早上潑了那盆淘米水,見樊長玉默不吭聲,還當她是個好拿捏的,此時突然被樊長玉這麽一吼,懵了一下,瞬間更尖銳地大叫起來:“還有沒有天理了?大夥兒看看啊,她樊家人好大的氣焰啊,把我孫子摔成這樣,還理直氣壯起來了!”

閣樓上,謝征都被那尖銳的叫罵聲吵得耳朵疼,不耐擰起了眉。

這市井老婦都這般聒噪的麽?

正心煩時,便聽得那女子冷且銳的嗓音:“繼續嚷,你看我會不會把你倒插着扔潲水缸裏去!”

樊長玉眼角眉梢都透着冷意,今晨忍了康婆子,是她心中的确愧疚自家的仇人帶來的禍事,這會兒康婆子想蹬鼻子上臉,她可不慣着了。

康婆子被樊長玉盯着,心頭沒來由地一陣發怵,她趕緊朝看熱鬧的人群看去,張嘴似乎還想再說什麽,利用圍觀的人給樊長玉壓力。

樊長玉似乎早就知道她這點伎倆,冷冷道:“你跟宋家那老妖婆天天在背後編排我當我不知麽?我名聲反正已被你們編排得差到這份上了,你不會以為我還會忌憚旁人怎麽看吧?我真要動手,你覺得這些人裏會有幾個沖出來攔着?”

這話打消了康婆子最後一點念頭,她咽了咽口水,往日罵街罵上一整天不帶喘氣的一張嘴,這會兒跟被針縫上了似的,愣是沒再憋出一句話。

樊長玉這才蹲下問胞妹:“剛剛阿姐問你有沒有推虎頭,你為什麽點頭了又搖頭?”

長寧黑而圓的一雙葡萄眼已經泛起了紅意,白胖細嫩的手指攥着自己衣角道:“我是推了他,但他太胖了,我沒推動,他來追我,自己滑倒從臺階上摔下去,才把門牙摔壞的。”

康婆子頓時又嚷上了:“我家虎頭說就是你推的……”

樊長玉一個眼神冷冷掃過去,康婆子這才又禁了聲。

樊長玉繼續問胞妹:“寧娘為什麽要推他?”

小長寧低着頭,豆大的淚珠子瞬間就從眼眶裏滾落出來:“他揪我頭發,搶我的松子糖,還往我身上灑水,說他阿嬷早上才潑了阿姐一身淘米水去晦氣,我是喪門星的妹妹,也要潑水去晦氣……”

聽完這番話,樊長玉臉色已冰寒得可怕。

趙大娘氣得眼都紅了,她就說樊長玉今早回來鞋子和裙擺怎麽都濕了,原來是被這老賊婆潑了淘米水。

那淘米水是動土了驅煞去邪的,她在樊長玉路過後潑淘米水,這得是多惡毒!

趙大娘咬牙切齒罵道:“你這死了都沒個棺材板的腌臜老貨,你嘴上不給你自己積德,也給你兒孫積點德吧!也不怕将來見了閻羅王被鈎舌頭。”

康婆子先是有些心虛,但幾十年來嘴上不饒人慣了,下巴一臺就忍不住咄咄逼人道:“我怎地不積德了?她爹娘是我害死的不成?這兩日她家死的那些人,也是我殺的麽?如今這鎮上,還有誰不曉得她是個喪門星?也就你跟你家老頭這沒人送終的,才巴巴地收留那災星一家,也不怕有朝一日自己也被她克死了。要我說啊,她樊家就該早早地滾出這條巷子,誰知道她家的仇家什麽時候再尋來?”

“你……”趙大娘被氣得直哆嗦。

樊長玉用拇指抹去胞妹臉上的淚珠子,緩緩站起身來,眼神如冰刀:“我便是要克,那也得先克你這老不死的!”

她冷笑:“要我搬出巷子,憑什麽?憑你這一嘴的唾沫星子爛肉會嚼舌根麽?既然這般怕,你怎地不自己搬走?”

康婆子語塞,指着樊長玉還想回罵,卻聽樊長玉繼續道:“還有,管好你孫子,他下次再敢動我胞妹一根頭發,他哪只手動的,我把他哪只手砍下來!”

康婆子的孫子對上樊長玉那個兇戾的眼神,當即吓得癟嘴大哭,鼻涕眼淚齊飛。

康婆子把自己孫子護在身後,色厲內荏道:“吓唬小孩子算什麽……”

樊長玉唇角冷冷勾起:“吓唬,我這可不是吓唬。”

她說着冷瞥了康婆子孫子的胳膊一眼:“我豬肘都能一刀砍斷,砍條胳膊更容易。”

康婆子的孫子下意識捂住了自己一只胳膊,哭着把康婆子往回扯:“阿嬷,回家……我要回家……”

康婆子見孫子被吓成這樣,又急又氣,偏偏又不敢跟樊長玉來硬的。

只得罵罵咧咧帶着孫子往回走,走下趙家門口的臺階時,不知怎地膝彎一痛,她“哎喲”慘叫一聲,整個人也從臺階上摔了下去,下巴剛好磕在最末一級臺階上,半天沒爬起來,慘叫連連,滿嘴都是血。

巷子裏看熱鬧的人面面相觑。

樊長玉也錯愣了一瞬,下意識往趙家閣樓上看去,不出意料地看到一截一閃而過的藏青色衣角。

趙大娘驚愕過後,趕緊道:“現世報!大夥兒可瞧見了,我跟長玉門口都沒出,這老賊婆是自個兒摔的!這就是現世報!”

康婆子上了年紀,這一摔,磕掉了好幾顆牙,她爬坐起來,直接坐在地上大哭,指着樊長玉:“是她!一定是這喪門星踹的我!”

在邊上看了半天熱鬧的鄰居們的确沒瞧見樊長玉出手,見康婆子這般胡攪蠻纏,忍不住幫腔:“行了,康婆子,大家夥兒都看着呢,長玉站那兒就沒動過,你就是自己腳下打滑摔了的!”

康婆子還想再争辯,卻聽得樊長玉冷哼一聲:“你虧心事做多了,鬼推的你吧!”

人上了年紀更容易信那些神神叨叨的東西。

這話把康婆子吓得一激靈,她的确感覺自己膝窩似被什麽狠狠撞了一下才摔倒的,聯想到樊長玉那天煞孤星的命格,頓時唇都哆嗦了起來,指着樊長玉大叫道:“就是你這喪門星克的我!”

樊長玉雙手抱臂:“你不快些滾,一會兒指不定被我克得命都沒了。”

康婆子這會兒是真怕了,捂着滿是血的下巴,帶着孫子狼狽離開了趙家大門。

“她這當真是自作孽了!”

“這巷子裏的人,誰沒被她那張嘴說過,當真是報應!”

看熱鬧的人笑着說了幾句閑話,也搖着頭散去。

院門重新合上後,樊長玉蹲下同胞妹視線平齊,語重心長道:“往後寧娘在外邊受了什麽欺負,都要第一時間給阿姐說,知道嗎?”

長寧乖乖點頭。

趙大娘想起康婆子罵的那些話,沒忍住偷偷替樊長玉哭了一場。

樊長玉寬慰了趙大娘幾句,視線落在院門口那顆陳皮糖上,尋了個借口去了閣樓上。

她推門而進,謝征果然沒在床上了,而是坐在臨窗一張竹椅上,面色雖還有些蒼白,但比起前兩日已好上了許多。

不待她說話,對方視線已淡淡掃了過來:“你上午同我說那些,只是因為旁人幾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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