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樊長玉已見過謝征在松林殺人,倒是沒覺着奇怪,點了頭說:“我夫婿從前是镖師,一身武藝還不賴。”

她長這麽大沒見過幾個镖師,她爹武藝就很高強,謝征自稱以前也在镖局做事,她便理所當然地認為镖師功夫都是不錯的,畢竟要對付的都是些去劫镖的亡命之徒。

鄭文常盯着謝征,神色莫名。

趙木匠已經擠進了閣樓來,瞧見這一屋子的死人,當即“哎呀”一聲,心中也怵得慌,不過他和老伴早些年是經歷過戰亂的。

那會兒民間十室九空,死在路邊的人比比皆是,眼下倒還算鎮定,怕加重謝征身上的傷,沒貿然搬動他,而是蹲下扣住他一只手把起了脈。

只看半張滿是血污的臉瞧得不是很真切,鄭文常突然道:“把人翻過來看看。”

趙木匠不知這軍爺為何會提出這樣的要求,也不敢違抗他的命令,想着他們是軍中之人,為首這位披甲佩刀,一身氣派,看樣子官職也比縣令高,指不定能幫樊長玉查清是何仇家。

他當即倒起了苦水:“軍爺可要替咱們做主啊,這丫頭是個命苦的,上個月才沒了爹娘,好不容易招贅個夫婿,如今她夫婿也被這些歹徒傷成了這樣,不查出這些歹徒的來歷,這往後的日子可怎麽過啊……”

鄭文常一聽這人竟是個倒插門的,心中那點猜疑頃刻間就消了大半。

那人何等脾性,莫說一朝落難,便是皇帝将他下昭獄,逼他娶公主入贅,他都不可能點這個頭。

正好樓下傳來官兵的一聲驚呼:“大人,這還有個活口!”

趙木匠還沒來得及将謝征翻過來,鄭文常只覺自己先前的猜疑荒謬得緊,也沒了細看這人的心思,想起自家将軍的交代,匆匆下了樓,只吩咐兩個親兵把閣樓上的屍體也拖下去。

樊長玉自是不知方才有多驚險,樓下有官兵看着,她倒也不擔心胞妹和趙大娘的安危,問趙木匠:“趙叔,他怎麽樣?”

趙木匠把完脈,一度懷疑自己獸醫也有個十幾年沒幹了,醫術不精,把錯了。

眼前這人渾身是血,瞧着似受了重傷的模樣,怎地脈象倒半點不兇險?

他本就皺巴巴的額頭皺得更緊了些,凝神重新把脈。

他這副凝重模樣,倒是把樊長玉吓得不輕,以為謝征沒救了,整個人有些頹然地坐在矮凳上:“我早就該把和離書寫與他,讓他自己去別處養傷的,不然哪能遭這些罪……”

趙木匠又把了一次脈,發現脈象還是四平八穩,整個人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懷疑中,一張老臉神色愈發嚴峻,正要去看謝征身上那些傷口。

躺在地上的人剛好在此時悠悠轉醒。

樊長玉眼眶都隐隐有些紅意了,見他醒了心情大起大落之下,沒忍住咧嘴笑開,驚喜道:“你醒了!”

謝征看到她發紅的眼眶和那個再驚喜不過的笑容,微怔了一瞬。

她是怕自己出事,險些哭了麽?

心口的異樣感愈重了些。

他斂了眸色,虛弱低咳兩聲,沾着鮮血的唇裏溢出幾字:“我沒事。”

他身上那些血,大部分都是那些黑衣人的,衣衫上的口子也是他為了僞造出受傷的樣子自己劃的,只破了淺淺一層皮肉。

鄭文常雖不在自己麾下,但同他有過幾面之緣,若是認出了他,今夜要麽是他被對方帶回去交與魏嚴,要麽是他殺了鄭文常和他手底下那些兵卒再逃往別處。

索性暫且躲了過去,那兩類最糟糕的情況都沒出現。

他說着自己沒事,但已見過他兩次重傷的樊長玉和趙木匠還是極為緊張,把他扶到床上躺着後,又找來傷藥要給他包紮。

外袍解開後,樊長玉發現謝征裏邊的衣物并未像之前一樣全被鮮血濡濕,瞧着甚至比外袍上的幹淨不少,心下正有些奇怪,樓下趙大娘喚她下去,說是官兵要做一個口供。

躺在床上的人,臉上的血跡只被淺淺擦去了一層,在燭光裏,那殘餘的血跡竟顯出幾分瑰麗,對方微微睜開眼看她,嗓音難得溫和:“你去吧。”

樊長玉覺得一定是他太過虛弱的緣故,眼下怎麽看怎麽病弱惹人憐。

她出門前還不放心地回頭看他一眼:“我很快回來。”

死去的黑衣人已被官兵們拖到一處并排躺着,街巷裏的人聽到動靜,見滿大街都是官兵,披衣出來看熱鬧的不再少數。

官兵們清點完黑衣人的人數,那唯一一個活口,還是先前被樊長玉一巴掌扇暈的那個。

官兵們見過幾個黑衣人咬破藏在牙齒後邊的毒囊自盡,已有了經驗,發現他還有氣,就先把他嘴裏的毒囊取了出來,此刻人被五花大綁着,嘴裏也塞了滿滿一口布巾,自盡已然無望。

那大官身邊的親衛問樊長玉什麽,樊長玉就老老實實答話,都是關于她家中的一些基本信息。

問完話那大官便對她道:“且先等着消息,審訊出結果了,會由官府那邊通知你們。”

經歷了今晚的事,樊長玉也再次見識到了那些人有多心狠手辣,怕對方再找來會連累趙大娘一家,道:“軍爺,這夥人若是再來尋仇如何是好?”

那大官一時嘴快似要說什麽,卻又打住了話頭,擰着眉頭想了片刻後道:“本将軍會留幾名将士在這附近暗中守着,審訊結果沒出來前,便不會撤走。”

樊長玉這才放心了,把那大官誇得天花亂墜。

那大官離開前掃了她一眼,神情似有些微妙。

官兵們離去後,樊長玉先去巷子口的井邊打水回來,把院子和閣樓上的血都洗幹淨,只不過聞着還是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樊長玉有心翻牆去自家拿些她娘從前調配的香熏一熏,想到那大官說的在這附近留了人暗中監察,又沒敢妄動。

趙家老兩口被這麽一吓,基本上沒了睡意,把堂屋的火塘子重新燒了起來,帶着長寧坐在那邊烤火,時不時嘆一口氣。

長寧年歲還小,不知大人們在愁什麽,沒了危險就心大地繼續去看關在雞籠子裏的海東青。

那籠子基本上已經是海東青的窩了。

樊長玉問胞妹:“寧娘還困不困?”

長寧搖頭,又指了指關海東青的籠子:“阿姐,隼隼很乖,以後別關隼隼了好不好?”

上次她和姐夫在家中,就是她一時貪玩打開了雞籠子的門,後面殺進一群歹徒時,這只大隼才抓死了一個壞人。

她小腦袋裏想着,要是大隼沒被關住,今晚指不定也能抓傷壞人。

這籠子還真不是樊長玉關的,趙大娘說:“挂在火塘子裏的肉昨天夜裏被啄下來了一塊,是我怕這大隼偷肉吃,睡前順手關上的。”

樊長玉便道:“回頭再讓言正教教。”

說起言正,她難免又想起了他那一身傷,問趙木匠:“趙叔,他身上的傷怎麽樣了?”

趙木匠想說這回貌似都是些皮外傷,但又怕是自己誤診了,耽擱了言正的傷,嘆了口氣道:“你也曉得老頭子從前是給豬牛羊馬這些牲口看病的,給人治病多少看幾分運氣,我瞧着是不太兇險,但保險起見,改明兒還是去醫館請個大夫來看看吧。”

樊長玉應好,去樓上看謝征時,就見他臉上的血跡已經被擦幹淨了,正閉目躺在床上休憩。

約莫是聽見了腳步聲,在她進門後就睜開了眼,問:“如何?”

樊長玉說:“我瞧着這些官兵比縣令靠譜,聽說是縣令給州府那邊寫了折子,州府的大人聽聞這邊匪患猖獗,這才派兵過來剿匪,正巧今夜叫他們碰上了。”

談起這個,樊長玉還有幾分高興:“薊州匪患多年,看來官府當真是要整治那些山頭了,那位軍爺說會徹查這兩樁刺殺案,還派了官兵暗中保護咱們,這兩日你就安心養傷,先不急着離開。”

謝征臉上的神色實在是稱不上好看,“暗中保護?”

樊長玉點頭:“對啊。”

謝征一口氣險些沒提上來,他好不容易才暫且瞞過了對方,現在薊州府的人更是直接在他眼皮子底下盯着他了?

不過薊州府的突然這般行事,委實叫他也猜不透其中緣由。

罷了,最危險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他道:“這兩日把那只隼放樓上來吧,莫要放出去,那東西野性難馴,沒馴好容易傷人。”

樊長玉說:“難怪,大娘方才還說那隼昨夜裏偷吃了火塘子上方挂的肉呢!”

謝征:“……”

樊長玉已經起身:“我現在就去拿上來!”

謝征這才淺淺應了一個“好”字。

天明時分,鄭文常便已快馬回了薊州府。

他帶着審訊完那黑衣人的口供快步走過九曲回廊,種了滿院雪松的院子裏,着甲的侍衛們看到來者是他,紛紛放行。

鄭文常進了書房,在下方站定,不知是因為激動還是走得太急,聲音有些喘:“大人,依您之命,末将早早地帶人守在臨安鎮,的确于昨夜抓獲了在清平縣犯下多起命案的那些人,只是……”

他呈上供詞的手微微發顫:“請大人過目供詞。”

坐于案前的人須發斑白,似乎早就知曉那些黑衣人的身份,平和道:“文常,你只是去抓山匪盜賊,有何懼之?”

鄭文常垂下頭:“卑職惶恐。”

“罷了,把供詞放下吧。”賀敬元停了筆,擡起眼來,明明是名武将,卻生得一副文臣的儒雅面孔,他知曉眼前愛将的顧慮,說:“你只當沒看過這份供詞,下去吧。”

鄭文常抱拳:“卑職領命。”

剛轉過身,卻又聽得一聲:“那戶人家家中,可有人受傷?”

鄭文常想了想說:“那女子招贅了一個夫婿,他夫婿被那些人所傷。”

賀敬元便只點了點頭。

鄭文常壯着膽子問了句:“那戶人家,同大人有故?”

“文常,老夫教你的為官之道是什麽?”

只一句,吓得鄭文常冷汗都出來了:“卑職失言了。”

“退下吧。”賀敬元撿起案邊一封折子看了起來,似乎并不關心那供詞上寫了什麽。

等鄭文常退出書房,他一雙蒼老的眼才看向那份供詞,遲疑幾許,終究是打開了。

看完後,一聲嘆息。

他起身打開書架上的暗閣,取出一方錦盒,卻并未打開,不知對何人道:“你當初把這東西交與我的,便是猜到了這麽一天,想我替你護着些那兩孩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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