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草芥
殿內燈火昏暗,明明是白天,殿內卻拉起了厚厚的幕簾,密實的連一絲光線都透不進來。這是世子陳澤所居的淳化殿偏殿,原本是空置的,如今卻住着一位十分特殊的人。
陳澤端着木盤,緩步走進。身為貴族子弟,他雖纨绔不堪,經常有坑爹之舉,但舉手投足間的儀态頗美,遠遠看去,倒有幾分濁世佳公子的味道。只是一開口,這味道就被破壞的一幹二淨。
“那個……”陳澤咽了咽口水,聲音帶着一點顫,“我将藥端來了,補血補氣的。”
面前的床榻上盤腿坐着一個人,背對着陳澤,見堂堂世子親自來送藥并不起身行禮,垂着頭不知在做什麽。
過了好半響,那人回了一聲:“恩。”
陳澤腿肚子顫了一下,如同宮人一樣端着木盤一動也不敢動:“你是現在喝,還是……”見那人沒反應,陳澤果斷将木盤放在一旁的案幾上,迅速地往後退了數步,又道,“二弟已戰死,而我這個當哥哥的只因是個世子被勸不得身處險境,竟不能替兄弟報仇,只能整日困在這宮裏,如同困獸。哎……”
這番話終于讓那人有了一絲反應,可回應陳澤的卻是一個“呵呵。”
陳澤的臉羞漲的通紅,羞愧地垂着頭:“我、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可我也是……”也是什麽,陳澤說不出來,縱有千萬種理由和借口,但二弟已經死了,他就是一個羸弱有膽小如鼠的世子。
殿內歸于平靜,偌大的偏殿內連一個伺候的宮人都沒有。坐在床榻上的那個人緩緩站起身,略略伸展了一下身子。幾步,便走到了案幾旁,端起那碗中藥時略略有些皺眉,她已經很久沒有吃過膠囊以外的藥了。
右手臂上還綁着白紗布,動作略大些,似乎還會有血滲出,但她還是拿出一沓紙似乎想寫些什麽,只是執筆的姿勢有些奇怪。咬着筆杆子對着那張白紙看了半響,清脆一聲,那杆毛筆被她肆意扔了出去,白紙上一字未寫。一雙長腿随意的翹在桌上,雙手交叉枕在腦後,目光深沉,面色如霜。
過了半響,只見她嘴唇微起微合,聲音聽起來略帶着一絲幹啞:“博……陵……”
離開博陵侯的第一個驿站終于在天黑之前抵達,“侯爺,我們快到驿站了。”陳福小心翼翼的對坐在馬車裏的聶冬說道,“等會兒高安會将府衙的人先帶進驿站,只能暫時委屈一下了。”
聶冬并不在意這些小事,只是囑咐道:“讓高安小心些。”
博陵府衙派來的運糧官石鳳臻正對着高安谄媚笑道:“不愧是侯府的人,大人所思果然周道。”又看向隊伍最末的那兩輛馬車道,“下官随其他人也去過吳國數次,那些個庸人卻沒有大人您仔細啊。”
高安的臉皮一向厚,将這些誇獎照單全收,得意洋洋道:“石大人過獎了。其實我心裏也不希望那兩倆馬車派上用場,畢竟咱們這些人平平安安的比什麽都好。”
石鳳臻卻将此法在心中記下,以後若與上官同行,他也多備兩輛馬車,裏面裝上藥材等物,若隊伍中有人突然不适,也好有個地方先躺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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驿卒遠遠就看見了一隊人馬前來,因吳國之事,倒是讓從博陵去吳國這一路驿站裏的驿卒們得了不少油水。驿站雖是朝廷設立,可若無人來住,守着一座空房子能換幾個錢。将前來的官老爺們伺候好了,随手的打賞都抵得上他們一個月的俸祿了。
高安揮着馬鞭,高聲道:“快去後院将馬草備好,準備好熱水和飯菜,爺爺們趕了一路快要累死了!”
說罷,便翻身下馬。清點了人數後,便開始分配任務。陳福領着侯府的人先去後院将糧草等物安置好,高安則親自帶着石鳳臻及幾個佐官去見驿長。
聶冬在馬車裏呆了一好幾個時辰,在陳福等幾個心腹的掩護下,總算是走到了房間內可以松口氣了。
這是他第二次離開封地,列侯擅離封地的罪名有多重他知道,可當他得知霍明明很有可能也來了,而且還受了傷,他在博陵真的一刻也呆不下。說他自私也好,沒良心也罷,此時此刻他不是什麽博陵侯,他就是聶冬,滿腦袋裏只想着怎麽穿回去的現代人聶冬!
“霍文鐘現在應該還沒發現吧。”他留下了秦蒼和張大虎守在侯府,給所有人放了一個煙霧彈。
“如果這次行動被人發現了,我會連累多少人?”聶冬緊緊握着拳,他想穿回去當他的聶冬,可現在他卻是利用博陵侯的資源讓這些侍衛們替他打掩飾。
聶冬嘆了一聲,內心頗為煎熬。
陳福和高安兩個卻對此行十分新奇,他們兩個雖然都是侯爺身邊的心腹,但合作,卻是頭一次。
“侯爺現在如何”高安低聲道,“會不會在馬車裏悶太久了?”
陳福的嘴很嚴,并未回答。高安自言自語的好一會兒,覺得沒意思,心裏有些懷念自己的老搭檔張大虎了,至少這貨還能和他擡個杠。
“侯爺讓我吩咐你一聲,這一路得小心行事。”陳福道,“吳國國內定不平靜,許會有不少流民,去年吳國大旱,幾乎顆粒無收,現在又逢戰事,咱們押運着一千六百石的糧草,再怎麽小心都不為過。”
“知道了。”這些話聽得高安的耳朵都快起繭子了,實在沒了和同伴繼續聊下去的*。
文小海身上背着好幾個包袱,跌跌撞撞的往前走,他身後跟着一個女人和一個小女孩。
“快到了,走快些,只要離開吳地,随便去哪裏都好。”文小海喘着粗氣,伸手拉了自己的婆娘一把。周圍還有其他人,大家都是從吳國逃難出來的。
“娃他爹快喝口水。”女人并不漂亮,眼神卻很溫柔,除了水還将大半的饅頭遞過去。
文小海掰了一半遞回去:“我吃這些夠了。”
衆人并未歇息很久,趁着天上的月亮十分明亮,有人點着火把,眼睛還能看得見,又背着行李沉默的往前走。
突然一陣馬蹄聲急促傳來,逃難大的人群驚慌失措,麻木的臉上透着恐懼,看見穿官服的人後吓得四處逃散。可兩條腿哪裏比得上快馬,只聽到不斷有馬鞭的抽打聲傳來,一聲聲刺耳的響聲,令空氣都開始顫抖!
“跑什麽!都是我吳國人,自當要為吳國盡忠!男的都捆起來,去搬運辎重!”馬隊裏為首的男子厲聲道。
“大人,還有女人和孩子。”
“都帶到後面去!”那人低聲罵道,“老子現在就是差人,男人給口吃的,女人和孩子就不用了!”
“爹、爹,我怕……唔……”女童的聲音無比尖銳,還未說完,嘴已被她的父親緊緊捂住。
文小海瞪大了雙眼,死死的摟着女兒的胳膊:“小花乖,不要吵!吵着那些大人就沒命了,跟在你娘身邊,別亂跑!”
“還愣着作甚麽!”一個官兵走來,一把将這父女二人扯開,女孩被踢到了地上,“你去後面,跟着爺爺們混,少不了你一口吃的!”
“這丫頭才多大,帶着也是麻煩。”另一個官兵不耐煩的掃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女童。
“大老爺,我們會洗衣服,會幹活!!”女人一把将孩子拉起來,趕緊順着人群一起去推那些辎重。
“哼,爺爺我大發善心,許你一家人團圓。”那士卒冷笑,“好好幹活兒,要是敢偷懶爺爺手裏的鞭子可不是吃素的!”
文小海無力地垂着頭,随着帶的行囊和僅有的幾個饅頭已被這群人給搜了去,身上還被挨了一鞭子,可他卻不敢多作聲,一起逃難的人滿臉悲色,眼眸裏卻已透着麻木,仿佛一具具沒有靈魂的空殼,無知無覺的跟在這些官兵身後。
“一共十五個男丁,七個女人,還有三個小孩。”士卒清點完人數後前來彙報,突然又有一個士卒跑來:“報告大人,剛死了兩個男丁。”
湯良嗯了一聲:“怎麽回事?”
“想逃跑,被打死了。”
“算了算了。”湯良不耐的擺擺手,“以後小心些,将人都打死了誰給老子搬辎重!”
身旁的副官道:“大人,這裏已經不是吳國境內了,我們是否要回去?”
“回個屁!”湯良擦着額頭的汗,“沒看見連二公子都死了嗎!北疆來的都不是人,一群野獸蠻子!”
“可霍将軍的軍令……”副官有些猶豫,“接到的軍令可是命我們立刻回防啊。”
“所謂将在外軍令有所不受,老子現在被北疆的小股騎兵追趕,已不知走到了何處,恕老子不能回去!”湯良打定了主意帶着自己手下的這幾百號人遠離戰場,若是那姓霍的怪人能抗住北疆,他就回去支援,若是扛不住,他就說自己帶兵被北疆人追趕的迷路了。
更何況他現在缺兵少糧,吳王連中軍的糧饷都快發不下來了,更何況他們這些人。當兵吃糧,管他什麽北疆什麽吳王,沒有糧饷打個屁的仗,他可不能為了北疆就把自己的家底子敗光了,正如朝廷不會輕易補給吳王一樣,吳王也不會輕易地去補給他們這些雜牌軍。
見天色漸晚,湯良決定暫時紮營休息,遂吩咐道:“派人看着那些流民,若有擅自逃跑者,抽一頓鞭子,可別再把人給老子打死了,誰打死的人,誰去運辎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