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這日葉琅沒有像平時一樣呆在屋中睡懶覺, 蘇長音到時,推門只見他背着身子坐在海棠樹下,不知道在搗鼓些什麽。

蘇長音将手中的藥貼交給宮仆拿下去煎熬, 随後緩步朝葉琅走去。

聽到背後的腳步聲,葉琅下意識轉過頭,露出一張汗津津沾着泥土的小臉,一看是蘇長音, 眼睛一亮, “蘇蘇!”

“天氣涼, 怎麽不在屋中躺着?”蘇長音半蹲下身子。

“不躺啦!這幾日睡得都快發黴了!”葉琅皺了皺鼻子,看見蘇長音手中的書袋子, 又好奇得問道:“這是什麽東西?”

“特意找人為你做的書袋子。”蘇長音微微一笑:“你的四書五經都在裏頭, 待病好之後回學中上學, 不至于被先生批.鬥。”

他一邊說着, 一邊掏出手絹為他擦拭髒兮兮的臉龐, 随後又讓他背上書袋子試試身量,大小倒是剛剛好。

那個書袋子由靛青色布料制成, 上面用蘇繡繡着仙鶴出祥雲的花紋, 書帶口用兩條細金絞繩系着, 肩帶還挂着一個大熊貓樣式的布偶娃娃,新潮中透着古風, 看上去格外養眼。

這個時代所用的書包多數是單肩的書袋子、要不就是由漆器制成的書箱,雙肩背包這樣的樣式十分少有,更別提這麽精致做工與花樣,簡直別出心裁!

不出所料, 小皇子果然十分喜歡, 簡直愛不釋手。

只見他驚奇不已地就着池水中的倒影欣賞了好一會兒, 興奮地沖葉莊說道:“好看!”

蘇長音笑着摸了摸他的頭,随後眼角的餘光忽然發現地上林林散散扔了一大堆東西,剪刀、竹篾、油紙……不由微微一愣。

“這是……?”

小皇子“啊”了一聲,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我、我在做燈籠……”

“做燈籠?”

“中秋快到了呀。”

蘇長音恍然。

這些日子過得昏天暗地,原來不知不覺間中秋都要到了。

想到這裏,蘇長音不由有些困惑:“這是要做燈謎?”

“不是不是。”葉琅慌忙擺手,随即小聲說道,“這是貴妃娘娘要求的,今年中秋正巧趕上秋狩,娘娘說正逢盛事,讓宮中的皇子皇女都為陛下獻禮表示心意……琅兒這裏也沒有貴重的東西,就想着做個別致一些的燈籠獻上去。”

他一邊說着,一邊獻寶似的高高舉起自己的半成品,臉上盡是求表揚,十分期待地問道:“好看嗎?”

葉琅做的是一只火紅色的鳳凰,只差頭部還未上色,不過尾翎流光溢彩,展翅欲飛,不難看出做成之後是如何栩栩如生。

“好看!”蘇長音真心實意地誇獎道,“陛下若是看到,想必會非常喜歡!”

誰料葉琅聞言,卻皺了皺眉,小聲嘟囔道:“父皇能不能看到還不一定呢……”

他深吸一口氣,鼓起勇氣擡高了聲音:“貴妃娘娘絕對不會允許除了三哥哥以外的禮物被皇上喜歡的……”

雖然曹貴妃組織皇子女們盡孝獻禮,然而實際目的不言而喻,不過是為了自家皇子出風頭找的借口罷了。

像葉琅這樣的皇子就算在宴席上也是坐在最末尾,不會被人發現,只是去陪襯的,說不定就連皇帝本人都記不住他這個兒子,更何況一份小小的禮物。

想到這裏,葉琅的臉龐有些失落。

雖然葉琅說得隐晦,但蘇長音很快就想通了前因後果,不禁有些心疼。

不過好在葉琅天生樂觀,沒有難過多久,很快又開開心心把玩起了蘇長音送給他的小書包去了。

蘇長音陪着葉琅玩了一會兒,直到日頭漸斜才告辭離開。

大抵是中秋将至,後宮中相比以往更熱鬧了起來,不少宮仆來來往往,甚至還遠遠見到了一行寶香鸾車,顯然是哪位娘娘出行的儀駕。

蘇長音腳步一頓。

作為一個外臣男子,偶遇宮妃到底不太好,便拐了個彎挑着太液池旁的小路避開,正怪過一處拐角,忽聽一聲窸窸窣窣的草木竄動聲響,緊接着小腿挨了一記有力的沖擊,登時疼得‘嘶——’了一聲。

蘇長音忍着疼痛後退幾步,只見腳邊一團白影十分軟糯輕彈地在地上滾了滾,随後掙紮着從地上爬起來,炸着毛沖蘇長音龇牙咧嘴,口中發出威脅的‘嗬嗬’之聲。

小白團年紀不大,嘶吼頗有幾分兇惡之氣,奈何身量過于嬌小,威懾不足,反而有一種莫名的喜感。

“……這是,貓?”

蘇長音有些疑惑,随後詫異地微微睜大眼睛——不、不對!

圓耳朵、冰藍色的野眸、粗長的絨尾、一身猶如銅錢一樣的毛發……這是,豹子?!

後宮之內,怎麽會有這種野獸?!

小白團還在朝他嘶吼,蘇長音敏銳地發現它的後腿瑟縮着,滲着血珠無力耷拉在地上,渾身髒兮兮的,顯然是受了傷的模樣。

“快!在這裏!那只畜生好像往這裏跑了!”

忽然,湖對岸傳來一道兇惡的聲音。

小豹子臉上威脅的神情一瞬間被驚慌失措取代,仿佛遇到什麽及其害怕的事物一般,猛然往前一蹿,竟然直接躲到了蘇長音的衣擺下面了。

蘇長音:“……”

感受到小腿處隔着布料緊挨着自己,瑟瑟發抖的那一團溫熱,他的表情瞬間有些微妙。

就在這時,吵雜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幾個青年遠遠奔來,只見他們衣着華貴相貌堂堂,看樣子應該是王公親貴或者大家公子,然而臉上的神情卻是焦躁中帶着幾分兇狠,平白讓人心生不喜。

其中一個青年看到蘇長音,斜睨着眼趾高氣昂地問道:“我問你,剛才可有看到一只畜生跑過來?”

蘇長音面不改色,指着自己來時的方向,淡淡道:“方才看見一道影子往那裏去了。”

那青年咒罵了一聲,一揮手招呼着身後的人嘩啦啦追了過去。

蘇長音直到他們跑遠,這才挪開腳步,露出腳下蜷縮着的一團,低頭說道:“好了,他們走遠了。”

小團子兩只爪子搭在眼睛上面,聞言悄悄擡起眼看了一下四周,見追兇已經跑掉,一掃剛才的窩囊,意氣風發地站起來抖了抖毛發。

只見它仰起頭來打量了蘇長音好一會兒,臉上戒備的神情漸漸消失,随後理直氣壯地趴在他的鞋子上,不動了。

蘇長音:“……”

小豹子尾巴愉快地一掃一掃,半點看不出之前威吓他時龇牙咧嘴的樣子。

一人一豹對視半晌,最後還是蘇長音敗下陣來。

雖然不知道小豹子的主人是誰,但是看剛才那些人的态度,若是冒然暴露它的行蹤,是生是死猶未可知。

本着日行一善的想法,蘇長音彎腰把它抱了起來,“先說好哦,你可不許咬我。”

“嗷嗚……”

小豹子軟軟地叫了一聲,十分安分地呆在蘇長音的懷裏。

抱着這麽個東西,也不好解釋來歷,恰巧酉時已至,蘇長音索性也就不回常生院了,拐了個彎徑自出宮回府。

拜秋闱即将來臨所賜,這些日子蘇府可以說是門庭若市,不少學子打了雞血一樣組團跑來國子監祭酒這裏尋求考試前的最後一碗雞湯。

蘇長音剛回府就聽長吉禀報說蘇高章正忙着會見幾個學子,倒也不意外,抱着小豹子就往自己院裏走去。

小豹子後腿上的傷勢需要治療,正埋頭往前走,冷不丁身後傳來一道聲音——

“……蘇師兄?!”

語氣驚喜中帶着幾分遲疑。

蘇長音腳步一停,下意識回過頭,走廊下立着幾個身着國子監學服的學子。

其中一個學子見他轉頭,神情驚喜不已,上前幾步走到他跟前,雙眼晶亮地看着他:“方才遙遙見有一人走過,身姿飒爽,濯濯如春月柳,只覺得無比熟悉,沒想到真的是師兄!”

立在眼前的青年雖然身着學服,但頭戴寶冠腰绶玉帶,容貌隐隐一種雌雄莫辨的俊美,面對蘇長音時雖然神情帶着驚喜親近,但眉宇間噙着一股高傲之氣,顯然是一位王公貴子。

蘇長音有些茫然:“……你是?”

“我是庚子年宣賢院的學生曹時榮,師兄當年還在學時,還為我等講過不少課哩!”學子神情十分激動。

蘇長音一臉了然:“原來是師弟呀。”

其實并不認識,但既然是上趕着來套近乎的,擺架子總是沒錯的。

“三表哥何必在這種無名小卒身上浪費時間!那個姓杜的都找到祭酒了,我們再不去,天都要黑了,今天又是白跑一趟。”

曹時榮身後有少年抱怨起來。

這些少年隐隐以曹時榮為首,聽到曹時榮喊“師兄”,還以為蘇長音是哪個學子,又見他态度如此冷淡,心中頗有不服。

曹時榮從見到蘇長音的驚喜中回過神來,雙眉一蹙,回頭斥責道:“休得胡言亂語,這位是祭酒的小公子,曾就學于國子監,是我等名正言順的師兄,學識出衆,堪稱驚才絕豔之輩……當年若非棄置學業,只怕金榜登科勢必有他一席之地!”

蘇長音:“……”

這話說得……他都忍不住臉紅了。

距離國子監的學生生活已經兩年過去,當年他在學中确實是學霸加校草的風雲人物,本以為一切會随着時間淡化,沒想學中竟然還流傳着他的傳說。

不管如何,被戴高帽子總是令人感到舒适的。

此時再看曹時榮對自己的态度,恭敬中帶着孺慕、親近中帶着景仰,蘇長音瞬間恍然大悟——原來這是他的迷弟啊!

想到這裏,蘇長音瞬間就找到了自己的定位,同時對曹時榮立刻多了幾分好感,連被冒犯了也沒放在心上,笑着說道:“無妨,我已退學兩年,新進的學子不認識我也是理所當然。”

“小子不懂事,回去我必好生管教。”曹時榮說道,“當年臨近殿試,院中諸人皆猜測師兄必定榮登金榜,誰料師兄忽然退學銷聲匿跡,不知師兄如今何去何從?”

蘇長音撸了一把懷中的小豹子,笑道:“我無心官場,如今也不過在常生院拜了太醫的閑職罷了。”

曹時榮聞言,神色動容,立刻肅然起敬稱贊道:“師兄果然非比常人,視功名利祿如糞土,淡泊明志,頗有聖賢之風,當為吾輩之楷模!”

好家夥,簡直刷上了八倍濾鏡。

蘇長音有些招架不住。

但曹時榮并沒有就此罷休,瞧見蘇長音懷裏的豹子,愛屋及烏,又開始吹起了彩虹屁:“就連師兄養的貓兒也如此威風凜凜!”

豹子:“……”

這個人好像有病病!

它氣得扭過身子,将頭埋進蘇長音懷中,懶得再看眼前的煞筆。

蘇長音頗有些哭笑不得,不過面對自己的迷弟,到底還是耐着性子與他聊了一陣。

直到那些跟随的學子再三提醒,曹時榮這才叫戀戀不舍地終止了話題:“今日得見師兄實乃一大喜事,只是不巧學生還得先去拜會祭酒,無法與師兄暢所欲言了。”

他說着,從袖中掏出一方請柬,“秋闱之後,我與學中許多學子将在青城山的一處山莊舉辦詩宴,師兄不妨到此一聚。”

蘇長音想了想,接過拜帖,答道:“倘若那日得空,必會親臨。”

曹時榮喜不自勝:“那便期待師兄莅臨了。”

說罷,終于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直到他們的身影消失不見,蘇長音這才松了口氣,心中忍不住感慨一聲,果然無論是哪個朝代,當偶像都不是容易的事情。

此時的蘇長音還只是當曹時榮是自己的一個普通學弟,更不知道所謂的詩宴意味着什麽。

眼見曹時榮等人走遠,他便抱着小豹子進屋給它醫治療。

小豹子傷了一條後腿,好在傷口并不深,蘇長音給它上了藥之後好好包紮,又喂他吃了一些肉糜,小豹子十分乖巧,全程懶洋洋的一點也沒有掙紮。

好不容易忙完,就見長吉進來禀報,說蘇高章已經送走了客人,正等着蘇長音去用膳。

蘇長音點點頭,想了想,拿着請柬去向自家老爹知會一聲。

蘇高章撂下筷子,一臉詫異:“曹時榮?你怎麽與他扯上關系的?!”

蘇長音将方才發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說了一遍。

蘇高章微微皺眉,伸手捋了捋胡須,沉吟着沒有說話。

“怎麽了?可是這人有什麽問題?”蘇長音敏銳地察覺到不對勁。

“這倒也不是。”蘇高章瞥了他一眼,“你可知道四大世家?”

蘇長音點了點頭。

京城中各大勢力錯綜盤雜,其中由以世家為最,有好事者評論出為首的四大家族,分別是前丞相衛家,武陽侯曹家,南翎候令家,以及玉淮杜家。

雖說滑稽之談,但既然能被推舉出來,不難看出其家世顯赫。

如今衛家已經覆滅,只剩下其餘三大世家,蘇長音的師兄令無芳就是令家的獨子。

說到這裏,蘇長音面露詫異:“他是曹家的子嗣?”

那曹時榮豈不是……曹貴妃的親弟弟?!

蘇高章點了點頭:“曹家手握重兵,勢頭正盛,然則物極必反,太出風頭也不是什麽好事。”

“至于曹時榮,我在學中也偶有耳聞,倒是一個極好的苗子,可惜心高氣傲,擁趸者衆多,與杜家之子杜添月隐隐針鋒相對。”蘇高章頓了一下,回歸正題,“罷了,既然他有意與你交好,倒也不妨曲意相迎,只是切莫交心,恐招來禍事。”

蘇長音點點頭,心中卻覺得有些怪異。

蘇高章口中的曹時榮顯然是個桀骜不馴的角色,與他今日所接觸到的大有不同。

……罷了,左右是赴一場詩宴。

待結束之後各分楊彪,又何須糾結。

……

……

一夜無夢。

第二日一早,蘇長音在睡夢中只覺得臉上一陣濡濕,随後胸口一陣沉重,壓得他忍不住蹙起雙眉。

掙紮着睜開眼睛,就見小豹子坐在自己的胸膛上,沖床外兇惡地龇牙咧嘴——

“嗷嗚————”

蘇長音睡意朦胧的呆了幾秒,下意識轉頭看去,随後驚恐地瞪大眼睛,掀翻小豹子猛地從床上坐了起來!

“……你、你怎麽在這裏?!”

他抖着手指着床邊的人。

對方一襲黑衣,紫金覆面,正是多日不見的零三。

大概是早膳還沒吃完就被抓來當壯丁,零三手裏還捧着一塊沒吃完的燒餅,見蘇長音一醒,連忙将燒餅一扔,肅容道:“昨日王爺未見蘇公子,今日特意命小人前來請蘇公子往大理寺走一趟。”

蘇長音:“……”

擅闖民宅也就算了,竟然還亂扔辣雞!

很可恥的造不造!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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