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安茗绶番外(一)

三月十一,清明已過,詞社的人都已騰出了空閑,我與他們約好明日在西湖湖中亭再開詞會。以清明為題,作詞賦曲。

天剛過午,我在書房中正拿着一本前人詞集閱讀,門外有人來報,說是趙公子家派了小童前來傳話,我讓他把人帶到門外。

那小童在門外站定,恭敬道:“安公子,我家趙公子說明日詞會不能來了,想請改日。”

我皺眉:“你公子家中有事?”

小童答道:“昨日我家老太爺沾了些涼,身體有恙,請的大夫說這一兩日都不能好。我家公子要在老太爺床前侍疾,想請回假。”

我壓着氣,說了聲:“知道了。”便把那小童打發了出去。

趙銘印家的老太爺已經七十有二,身體不甚強健不說,偏偏還有個好吃冰飲的習慣。他家境算不上好,家裏只有個小的不能再小的冰窖。但只要春日稍熱,他家老太爺便要吃這些涼物,因此而吃壞肚子也不是第一次了。

趙公子不來,還有其他三人能來赴約,開一次詞會人數也算是夠了。

我拿起詞集繼續閱讀。

看了兩頁,又有人來報,說賈公子家派了人來傳話。我斂眉,仍讓把人帶到門外。

賈家家丁在門外道:“安公子,我家公子派我來向您道個歉,我家老爺家中表親從鄉下來串門子,老爺說讓賈公子作陪,明日這詞會恐怕來不了了。”

我挑眉。賈開歲今年已二十有一,仍未娶妻。其父親在臨安城開了個小藥堂,家境也算過得去,只是家裏窮親戚一長串,年年來打秋風不夠,還總惦記着跟他家做親。其父倒也樂見其成,唯其母不願,兩頭相犟之下,他這親事也就一拖再拖了下來,這回來串門子的表親八成又是來相親探口風的。

我将書一扔,懶道:“你來得正巧,本公子正要派人去通知各家公子明日詞會暫緩。你來了,倒省得我讓人再跑一趟。你就回去回了你家公子吧。”

賈家家丁去了。

我叫來書童,讓他按剛才的話去跟各家公子說一聲,小書童呆呆地問:“那小的跟衆位公子說哪日再開詞會?”

我瞪他一眼,道:“定好了日子,本公子自會知會他們。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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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書童諾諾地去了。

三月十二,早起天氣尚晴。我到父母房內立過規矩,正撤身要走,父親叫住我,問道:“茗绶,你最近在讀什麽書?”

我順口答:“在讀《湯液本草》。”

父親挑眉:“如此倒好,你就将《湯液本草》上卷第一篇背給我聽聽。”

我只是昨日在書房內恰好看到大哥在找《湯液本草》,我自己連碰都沒去碰過一下,如何知道那上卷第一篇寫的是什麽東西。

父親見我答不上來,皺眉道:“你真的看過了麽?”

母親在一旁打圓場:“許是看過,又忘了。”轉向我,“你記得哪篇,随便背上來一篇就是。”

父親見我仍是不語,怒道:“昨日我一早就叫你大哥找《湯液本草》來交給我,今日你就說你看過,你到底看的是什麽書?!”

剛剛大哥在一旁給我使眼色,我只當他是想讨好父親,不許我說話,所以沒有理會。想不到昨日那本書竟是父親讓他去找的。我低頭不語,父親訓斥了一會,門外便有人來請,說藥商行會的劉掌事請父親去行會裏議事,父親怒瞪了我幾眼,拂袖而去。

母親将父親送至二門,回過身來跟我說道:“绶兒,你爹也是為你好。我們是醫藥世家,就是不精醫術,也總要懂些藥理方劑,不然就算做個不理事務的甩手掌櫃,不也要讓那底下偷奸耍滑蒙的活計蒙了去?”

我低頭道:“兒子知道了。”

母親又說了兩句,便放了我出來。我剛剛走出父母的小院,大哥就追了出來,在我身後叫我停下。我不耐煩聽他羅嗦,只當沒聽見,加快腳步往門外逃去。誰知他竟一把揪住我的胳膊,将我拎得轉了個身。

我向他怒道:“你做什麽?!”

大哥見我發怒,松了手,勸道:“茗绶,為兄知道你剛才一個字也沒聽進去。可母親所言極是,你既無心走仕途,便要對藥行事務上上心。為兄自知愚笨,這一世是難開藥學這一竅了。咱們家裏,小妹是女子不提,唯有你是最聰明的,學什麽都快。以後這榮安堂就要靠你掌事立門戶了。”

我冷笑:“自古家業傳長不傳幼,小弟再如何努力,将來也不過給大哥做個掌櫃罷了,到時候好處自然都是大哥的。”

大哥氣得臉色漲紅,渾身發抖。

我向後退了一步,雖然大哥個頭不及我高,可力氣卻比我大上不少。

我繼續冷笑道:“安茗疇,咱們明人不說暗話。你心裏是怎麽想的,我心裏随便猜猜也能猜出七八分。你就不要在我跟前裝什麽敦厚良善了。你想當藥堂店主、行會掌事,那是你的事,休想讓我給你出半分力!”我說完既走,他沒有再追上來。

我趁着拐出大門之際回頭掃了他一眼,只見他仍原地矗立,呆呆地看着我的背影。

我在家吃了父親訓斥,心情煩躁。今日原有的詞會也開不成了,我在街上漫無目的的亂走,不知不覺仍來到西湖岸邊。

我叫了一條客船,讓船家劃到湖心亭。剛到亭中天色便暗了下來,不一會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亭中原本有幾個游客,此時也紛紛散去,亭中只剩下我一個人。

我望向湖面,此時煙雨蒙蒙,湖上的船只也少了許多,不知一會離島回家還能不能叫到客船……

啐,回去做什麽。

回去不是挨父親訓斥,就是聽大哥說教,有什麽意思。

我看着湖面不知發了多久的呆,忽然湖上傳來婉轉悠揚的笛聲——湖上畫舫多是夜間載客游玩,此刻哪裏來的絲竹之聲?

我環視四周,只見一尾搭着雨棚的小船正在距湖心亭不遠的地方游曳。

雨中游湖,倒是個懂幾分風雅的。

那小船越劃越近,笛聲也越來越清晰,我凝目向船上望去。

那草棚船的兩側各開了一扇賞景小窗,窗上的竹簾已被卷起,窗內影影綽綽似乎有衣袖拂動。

船更近了,窗內現出幾道人影,一名白衣女子正背對小窗舉笛吹奏。一曲終了,那女子轉頭與身邊人說了幾句什麽,一張皓月般的側臉頓時出現在我的視線之中。那女子微微颔首,向身旁的人輕聲低語,爾後溫和一笑。

我心中不由一跳。

這一笑,飄飖若流風之回雪,晈灼若太陽升朝霞。①

語終,她複又轉過頭去,仍背對小窗,執起白玉橫笛吹奏。

這一曲不複委婉,卻是清麗綿長,仿佛還有幾分北地的曠然凜冽之風。

我目視小船漸行漸遠,呆呆然回不過神來。

這一日,我在湖心亭待到過午,直到湖上不再有笛聲才回家。

晚間,父親将我叫到他房中,要我和大哥參加下個月的“清和藥會”。

我不語。

父親皺眉:“我看你自幼聰明,送你去進了學,你考了個秀才便不肯再上進,我也不曾說你什麽。可你竟連本家藥學也不肯用功,成天和一群狐朋狗友厮混,你到底在想些什麽?”

我仍是不語。

父親怒道:“自明日起,你白天和你大哥在店內跟夥計認藥、炮制藥材。晚間到我這裏來背藥方典籍。下個月的‘清和藥會’為父親自帶着你們去!”

我就知道,我說也罷,不說也罷,父親總是能按照他的意志安排我的一切,我說與不說又有什麽分別?

父親見我仍然垂手恭立,向我喝道:“還不快滾!”

接下來的一個月,父親天天将我押在店裏,他若是出門辦事,便讓大哥和店裏的夥計看着我。

詞會是開不成了,湖心亭我也沒時間再去。

那日在湖心亭聽到的笛聲卻日日在我心頭回蕩。那不是畫舫游廊所常奏的曲賦——不,那些樂伎絕奏不出那種蒼茫遙遠之感——更不像蠻夷曲調——那樣潔雅清冷卻笑容溫煦的女子,絕非夷狄女子可比。

她究竟是誰?

作者有話要說: 注①出自《洛神賦》:髣髴(fǎng fú)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飖兮若流風之回雪。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lù)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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