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安茗绶番外(二)

四月十五,清和藥會。

父兄一大清早就押着我到了會場。

入場之後,父親讓大哥在候場的草棚內看着我,之後便轉身離開跟藥商行會的掌事們打招呼寒暄去了。

上月那一日,我搡了大哥兩句,他過後仍沒事人似的,待我如常。

我就瞧不上他這綿軟懦弱的性子,父親還誇他“敦厚”。他是面上敦厚,誰知他肚子裏在轉什麽小九九。

“茗绶。剛剛出門前母親給我塞了些糕點,你尚未用早飯,就先墊一墊吧。”大哥将一個油紙包放在桌上打開,裏面是幾色家常點心。

我昨日被父親拘住抽考藥典,睡得晚了,早起只胡亂梳洗了一番就被面前這位拖出門來,此刻他倒裝上了體貼。

我瞪他兩眼,他裝作沒看見,轉過頭吩咐跟來的夥計去找茶水。

我看了看母親做的糕點,又看看他若無其事的樣子。

——我才不跟自己過不去。

吃過點心,考試也将開鑼,父親匆匆趕回棚內,将我們二人叫起來訓話。無非是要用心、要竭力等等。我和大哥站着聽完,便進了內場去候着。

“品評”環。發到我手裏的是一塊未經炮制過的白蔹根。我提筆幾下寫好案卷,招呼過夥計,裝了袋,寫上藥堂名號和我的姓名,便讓夥計呈了上去。

父親正在棚內等候,他見到我先吃一驚,繼而問道:“你答完了?”

我恭敬答是。

父親盯住我看了一會,皺眉道:“答得如何?”

我如實答了,又将自己所答內容大致講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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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眯起雙眼,将我審視一番,忽然怒道:“入場前我是怎麽跟你說的!?答題不求快,但求靜心穩妥。慢些沒關系,但決不可潦草!從醫之人,最忌敷衍了事!只是一場考核,你都不能安下心來靜坐半個時辰。這才開考多久,你就交卷跑出來!?你寫的什麽東西,可曾複核過!?”

我咬唇不語。

“只答出十之七八,還敢提前交卷!”父親憤然砸掉一個茶杯,旁邊的小夥計趕忙上來相勸,父親甩開夥計,又眯着眼看了我半晌,最後重重哼了一聲,走出草棚。.

我踢開碎磁,在木椅上憤然坐下。

“鑒”字環考試。

既然父親讓我“慢”,那我就慢。

我慢吞吞地将發到手中已經幹透的藥渣撥拉了幾番,慢吞吞地在紙上一一錄下藥材的名稱。又慢吞吞地回憶方劑名稱、主治、所出典籍等等。

一個時辰過去,夥計來收卷,我剛剛好寫完最後一個字,在紙上吹了吹,便讓夥計封袋收走。

賽事結束,我與父兄三人在棚中等了一刻鐘,便有夥計來向父親報名次。

那人先報了大哥的名諱,又将已閱過的案卷呈給父親觀看核查,再将大哥在“品評”“鑒定”二環上非甲非乙的名次報了。又念了我的名字,并将案卷呈給父親。

我被點了“品評”環的乙等三名和“鑒”字環的乙等末名。

父親聽到我的名次,有一瞬間的展眉,送走夥計之後,複又斂眉,看向大哥,道:“茗疇,為父知道你盡力了。”再轉向我:“茗绶,你既有天資又有天分,唯獨不肯認真上進。醫藥之學涉獵尤廣,你偏靜不下心來認真鑽研,若你肯學今日豈能只得乙等。”

我被父兄押着在藥堂裏認了一個多月的草根樹皮,又被強按着背了一個多月的藥章典籍,好容易考出成績,竟然還要聽訓。我瞟了一眼連個末名都沒撈上卻安坐一旁的大哥,向父親道:“兒子有今日成績,也已然盡了全力。”

父親眉頭更深,怒道:“你盡了全力?除了這一個月進出過藥堂,看過幾篇藥典,你何時對自家家業上過半點心!?你幼時常跟着我在藥堂識藥認方,若不是尚有些基礎,今日還能榜上有名!?想我榮安堂乃臨安城第一大藥堂,區區一個藥會賽事,名次竟然居于後起小藥房之下。你不知羞,為父都替你羞恥!”說着便舉步上前。

大哥立即起身攔住父親低聲勸慰。我看着大哥的背影在心裏冷笑不止。

敦厚、純良!?每次父親訓斥的時候他不出言相幫,到了我要挨打的時候才出面安撫。兩頭賣好,兩頭都不得罪。好個“敦厚純良”!

父親訓斥了半晌,有夥計來請父親和我去領表彰書。我含着氣,接了書,趁着父親和行會掌事們寒暄之機溜出閱卷草棚,将手中的表彰書一把塞給在門口等候的大哥,冷道:“你不是喜歡這個嗎,拿去!”

我一口氣跑出會場,詞社的四人在會場外早已等候多時。

趙銘印見我跑出來,笑道:“安公子莫急,你得了好成績我們已經知曉了,不用特特跑來相告。”

我扯扯唇角勉強一笑。

賈開歲道:“展望整個會場,唯安公子一身白衣,飄然出塵,答題時也是揮灑自如,舉目凝眉皆文章。我等端是看表現,便知安公子定然會榜上有名。”

我眉頭一展,這賈開歲家中開得藥鋪,也算是我父同行,拍馬屁數他拍得最響。

郭淵接道:“若說穿白,也唯有安公子能将一身白衫穿出高潔雅致的韻味。”

王瑞林笑道:“所以安公子只穿白衫不是沒有道理的。”

我向他們一笑。

賈開歲見我展眉,又說道:“上月詞會未能開成,之後又因安公子有事纏身一直未能成行。如今安公子事務已畢,又在藥會上得了好名次,咱們總該再開一次詞會。既是補全上次,也是為安公子表賀。”

說到詞會,這四人便湊到一起你一言我一語自顧自的挑上了日子,趙銘印攔住衆人道:“你們光說自己的,倒是聽聽詞會會首的意下呀?”話畢将目光轉向我。

我微微一笑,挑眉想了想,道:“擇日不如撞日,就明天吧。”

衆人皆無異議,又定了詞會地點,之後又有人提議先找處茶樓喝上幾盞香茶,将詞會細節再議上一議。

我點頭稱好,領着衆人走向場外街市。行至外場邊緣,忽然身旁賈開歲頓下腳步,看向一座茶棚,高聲道:“安公子,你看,那不是得了總賽第二名的益生堂學徒許仙嗎?”

我剛剛在父親那裏吃了一頓訓斥,聞言不喜,冷然道:“什麽益生堂?名不見經傳的小藥房而已。”話畢向棚內掃視一眼。

棚中立着三大一小共四人。

那四人中除許仙和一名小童外,另兩名皆是年輕男子。那二人一青一白,一高一矮,皆風姿卓越,氣度不凡,二人中尤以那白衣男子最為出衆。

“矯若游龍,華茂春松”①我心裏頓時出現這八個字——我一滞,不由眯起雙眼,上上下下将他審視了幾番。

那許仙竟然沒眼色地對我出言相諷,我看不上這個商戶弟子,斥了他一句。又見那白衣男子一身超然氣度,便轉過話頭譏笑那白衣男子自甘堕落。

他聞言只微微一笑,冷漠淡然,似是不想理會,偏偏被那許仙自以為是地接過話頭,我瞟了許仙一眼,又暗諷他地位低下不配與我說話,逼得那白衣男子不得不開口相護。那男子卻仍是先淡然一笑,又引了《尚書》、《易經》的句子回我,并嘲我是個自滿自得、固步自封的呆子。

我不由向茶棚內邁了幾步,盯住他那張俊逸超然的臉,命他明日來我的詞會上做幾首詞,拼一拼才學,看看到底誰才是呆子。那男子雙眉微蹙,似是要張口拒絕,不料卻被許仙搶言先應了我。我一笑,又留下兩句話便帶着詞會衆人轉身而去。

才走出兩步,賈開歲便追到我身邊,疑惑道:“安公子最忌生人入會亂了雅興,今日卻為何突然邀個外人參加?”

趙銘印在我身旁接話道:“賈元慶②,你大概是離得太遠沒有聽清,那白衫男子竟對安公子出言相諷,甚是不敬。不讓他來詞會上出出醜,怎能讓他知道我們安公子并非好惹呢?”

賈開歲恍然,又看了看我的臉色,讨好道:“安公子是詞會之首,做得詞賦最是靈動飄逸,那畫舫游廊就是千金來求,也要看看咱們安公子願意不願意賞他們臉面。這白衣小生一望便知是個死讀書的,此次必是輸定了。”

郭淵湊過來接話道:“什麽白衣小生,看那眉眼倒像個小倌館的少爺。且若真是文人儒士,哪能自甘與商戶為伍呢!”

王瑞林微微皺眉:“千尺③,話不能這樣說。你我既占了‘文士’二字,言行便不能過于刻毒。”

我不堪衆人紛擾,喝道:“夠了!本公子就是看他身着儒衣長衫卻與商戶談笑不甚順眼。本該潔雅的文士聲名就是讓這種人毀盡了!”

作者有話要說: 注①“矯若游龍,華茂春松”出自《洛神賦》:其形也,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

②賈開歲,表字元慶。

③郭淵,表字千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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