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許仙番外(一)
三月初三,清明節。
這一日,本該由我當值,但因前幾日店內聘的趙大夫有事,我替他值了幾天,李店主便放我今日休息。我謝過店主,又在店內與趙大夫并夥計們一一打過招呼,便離了藥堂,向西湖漫步走去。
我在藥堂內已連續當值多日,未曾休沐,姐姐挂心不已,多次托人捎來吃食口信,教我得空便回去看看。
我原本打算搭船渡湖,但這一日風和日麗,我便改了主意,繞湖而行,想順路看幾番春日美景。
湖岸長道上,游人商販絡繹不絕。我舉頭向天,看了看那天上的五彩風鳶。
記得兒時父母早亡,我無錢買這些玩物,也曾偷着用藥堂裏的藥方紙糊過一只,只是尚未放飛,便教店主發現,吃了一頓罰。但那李店主罰過我之後的第二天,便買來一只風鳶相贈,并親自教我放上天空。
我對着天上的風鳶看了一會,不意被身旁跑過的孩童撞了一下。那孩子邊跑邊哭,身後還有一名婦人追趕。我微皺了下眉,又搖了搖頭,繼續走我的路。
尚未走出多遠,身後忽然傳來重物落水之聲,繼而便是一陣聲嘶力竭的哭喊,我轉身回望,只見那剛剛從旁跑過的孩童不知怎麽落入了水中,那婦人畏水,正在岸邊哭號。
我疾步跑到那婦人身邊向湖中望去,那孩童似是并不會水,正在水中沉浮掙紮。我脫下鞋子,甩開跪在腳邊抓住我身上長衫求我救她孩子的婦人,一躍入水。
時節雖然已是三月,但水中依然冰冷,我奮力游到那孩童身後,拖住他的頭顱,将他拽向岸邊。
長衫在水中不時纏住我的腿腳,我游得格外費力。
上岸之後,那孩子已然閉上雙眼,我再無餘力,只能喘着氣指着那孩子讓人給他渡氣,但周圍卻無一人伸手。
我正要掙紮着起身再去施救,只見一位白衣公子推開人群走了出來,他先皺眉看了一眼那正哭得傷心的婦人,上前一把将她拂開,又扶起孩子,以膝蓋頂其腹,以手掌拍其背,幾下便讓那孩子吐出濁水——動作之幹脆,行動之利落,使我看得呆了。
那公子似是不耐衆人誇贊,目視那婦人抱着孩子匆匆離去,便要轉身離開。我匆匆套上旁人遞過的鞋子,由地上爬起,幾步趕至他身側請他留步。
我躬身一揖,道:“在下許仙,敢問這位公子如何稱呼?”
他轉頭看我,似是呆了一呆,又将我打量一番,才溫潤一笑,報了名諱,又将身側同行的二人介紹予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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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三人均品貌不凡,舉止卓然,那白公子更是“言念君子,溫其如玉”。我不由與他多交談了幾句,正待問其居所何處,卻不意打了個噴嚏,那陳姓公子繃不住一樂,我心下不由一陣尴尬,只得報了自身所居便草草告辭。
回到藥堂,我便發起燒來,姐姐家也未去成。
我在藥堂後面的床上躺了幾日。燒得迷迷糊糊之間,仿佛聽見姐姐、姐夫來過,又聽見李店主和夥計在我住宿的房內進出,懵然間似乎還看見那白公子在我床前停了片刻——我一定是燒得糊塗了。只是……自那日在湖邊相遇,我心中便對他隐隐有種熟悉之感。
可……我與他從未見過,又何來的熟悉呢?
在床上躺了幾日,高熱褪去,風寒漸愈,我又開始在店內當值。
是日,天氣陰沉,隐然間似有雨意。藥堂剛剛開門,便有人進來尋我,說是我姐姐病了,他受托特來告知一聲。
前幾日姐姐剛剛來探望過我,當日身體還尚好,怎會一轉眼便病了?李店主見我憂心,便準我一天假,讓我回去探望。我謝過店主,匆匆出了藥堂,走到一半,忽然下起雨來,我跑帶趕地趕至湖邊,那載客的棚船卻早已離岸。雨越下越大,湖岸濕滑,若是繞行,恐怕午後才能到姐姐家了。
正急切間,我忽然望見一艘賞景小船正在靠在岸邊,那船夫穿着蓑衣,似是正在燒水烹茶。我已顧不得許多,匆忙趕過去,許了船資想要借船渡湖,想不到那船卻已被人包下。
那船夫隔着垂簾,問了艙內客人,才轉回身來将我扶上船。
我不由松了一口氣。
在艙外略等了片刻,有人高聲請我進去。我掀開布簾,正要踏入,一擡頭,卻看見一張絕美的面龐。
我呆住了。
——雲髻峨峨,修眉聯娟,丹唇外朗,皓齒內鮮。明眸善睐,靥輔承權,瑰姿豔逸,儀靜體閑。
世間竟真有美如洛神的女子。
經艙內女童一喚,我才回過神來,只是剛剛在艙外想好的感激之詞此刻卻一個不起來了,只得就着門邊胡亂一揖,移步進去,順着門邊坐下。
我自知失态,向那白衣女子瞟去幾眼,只見她安然閑坐,似是看向窗外——我剛剛不意間窺到她的容顏,不知她是否正暗自惱恨?
我惶惶然低下頭去思索該如何致歉,忽聞一個甜潤的聲音請我坐過去些。我先一慌,又一喜,向着那白衣女子一揖,低頭道:“已是在下叨擾了,不敢再多煩勞。”
那女子一陣輕笑,又讓小童端來茶水糕點,我便以此為機,與艙內幾人攀談起來。
談話間我又偷眼望了幾回那白衣女子,她卻未再向我這方看來。
我略有失落,轉而談起姐姐。
言談間,那青衣女子提起她二人到臨安是為尋人,我心中一喜,想要多搭幾句話……或許還能為二位小姐出出力,已彌補剛剛失儀之舉,誰知卻被告知她已是尋到那人了。我心中又是一陣失落。
那青衣女子又與我說了幾句話,問過我在哪家醫館供職,便不再理我。
我準備了滿腹醫學藥理之說,卻不得而言,只得盯住手中茶杯,在心中默念:君子當行止有度,克己複禮。一時間艙內不複言語之聲。
船了靠岸,我棄舟登岸,站在雨中目視那賞景小船向湖心劃去,心中仿若……丢了什麽東西……
姐姐只是咳嗽流涕,并非什麽大病,探過之後我便放下心來。只是我清明當日因下水而染的風寒并未痊愈,又因急于趕路在湖邊淋了雨,于是在姐姐家就發起燒來。
姐姐在我床前端茶倒水,喂飯喂藥,我連燒了兩日,才逐漸好轉。
“喝口水,漱一漱吧。”姐姐接過我手中藥碗,遞過一杯清水,“你也真是,就是着急也該記得帶把傘。現如今可好,我沒事,你倒又病了——都怪你姐夫,我都說了我只是吹了點風,他偏要托人知會你。”
我喝了幾口水,嘴中苦味漸消,勸道:“姐夫也是好心。”
姐姐瞪我一眼,我低下頭去繼續喝水。
她看了我一會,不知想起什麽,忽然問道:“你在藥堂是不是認識了個什麽白姑娘?”
我一口水噴出去,猛咳了半日,“什麽白姑娘?!你從何聽來??”
姐姐忙接過我手中茶盞,幫我順氣,“看看你,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有什麽害羞?——這兩日你在病中總喊什麽‘白姑娘等等’、‘白姑娘慢走’,所以我才有此一問……”姐姐放下茶盞,笑着看向我,“這白姑娘家住哪條巷口?家中都有何人?是不是去你們藥堂抓過藥的女子呀?”
我出了一頭汗,慌忙道:“哪有什麽白姑娘,定是你聽錯了……這病中呓語,怎能當真……”我想了想,道:“你有次發熱,也曾說過什麽‘花瓷糕’嘛。”
姐姐噗嗤一樂,扶着我躺下蓋好被子,“哪是什麽‘花瓷糕’,我那回是燒糊塗了,把那架上的瓷碗看成了年糕。”
姐姐笑了一回,正色道:“你也是的,都二十了還不娶妻……”說着一嘆,看了看我。
我閉眼裝睡。
姐姐不再言語,起身離了房間,帶上房門。
在姐姐家住了幾日,我便回了藥堂。李店主見我此次連病兩回,便不再讓我做費神的事。我接連幾日未曾當值,李店主尚對我如此照顧,我心中愧疚,做事更加經心。
又逢休沐,姐姐托人帶信給我,叫我此次休沐也不必再去她處。我知她怕我風寒未愈再受寒發熱,便順了她意,留在藥堂後面的宿處翻些醫理典籍來看,并托人捎了信回去叫她安心。
午後,我正對着醫書發呆,腦中滿是那白衣女子的絕美容顏,忽然夥計跑進來說我姐姐來看我。我出了後門,見她正提着食盒等在那裏,便将她迎了進來。
姐姐進了我的宿處,從食盒裏拿出幾樣點心,笑着分與來湊熱鬧的夥計們吃了。待人走光,才向我道:“可好些了?”
我沏了茶水放到她手邊,笑答:“已然全好了。”
她看着我點了點頭,又看了看門外無人,含笑道:“又有媒人來給你提親了。”
我微微斂眉,“我尚未立業,不想成家。”
姐姐嘆氣,“別跟我說什麽先立業後成家的話。我是你姐姐,還不明白你的心思?你是想要娶一房貌美娘子,過那琴瑟和諧、舉案齊眉的日子是不是?姐姐我是過來人。我告訴你呀,兩人過日子,重要的不是臉蛋,而是心意相通。”
姐姐見我不語,又道:“你們讀過書的人,不是都說什麽娶妻當娶賢……什麽的麽?可見這人吶,重要的還是品性。夫妻二人在一起,日日臉對臉的,什麽貌美不貌美,日子久了不也就那麽回事?”她看了看我臉色,又想了想,問道:“莫非……真有個什麽白姑娘?”
我臉一紅,遮掩道:“什麽白姑娘紅姑娘的……上次不是說過,那是病中呓語,當不得真的麽?”
她向我臉上看了一會,嘆息道:“算了。你若無意婚配,姐姐也不強求。”說着,起身從食盒下層又拿出幾樣糕點,“這些都是我親手做的,你留着吃吧,只別放得太久了。”
我接過來裝進盤裏,又幫她收拾了一番,蓋好食盒。又閑談了一會,她便要回去照顧公婆孩子,我送她到西湖岸邊,看着她登船去了。
姐姐走後,我對着西湖發了半日的呆。直到又有人要登船過湖,才回過神來,轉身沿着湖岸信步而行。
——那位白姑娘姿容芳豔舉止娴雅,通身缟素卻無半點哀愁神态,想是到臨安來并非為掃墓……對,肯定不是。她身畔的青衣女子雖也一身素色,但那小女童領口、衣袖上均有鮮豔之色。世間斷無小姐服喪,丫頭卻不着素服的道理。
只是尋人……她們尋的卻是何人呢?
我呆了一呆。
當日我掀簾進艙之時,那小女童似是叫了我一聲許公子?
可我并不認識這等豐姿卓絕的人物啊……
我在湖邊站定,看向湖面。湖中碧水依依,游船搖曳,這一日天氣雖陰,但仍有孩童将五彩風鳶放至空中。
我又呆了一呆。
清明當日在湖邊救活那孩童的公子,似乎也是姓白?現下想來,那位公子溫文爾雅,氣度超群,與那白姑娘頗有幾分相似之處——莫非,這二人是兄妹親眷?
若是如此,說不定那位白姑娘就是到臨安來尋白公子的。
我越想越深以為然,不由心內欣喜。
那位白公子知我在益生堂當值,又有共救落水孩童之誼,也許曾來益生堂尋過我?
我返身疾步回到藥堂,問了夥計,卻沒有一個夥計見過那位白公子,便是我病在姐姐家那幾日,也從未有人來藥堂內找過我。
我不禁悵然——也是,我與那白公子只有一面之緣。非親非故,他尋我作甚?
作者有話要說:我現在是無存稿的現碼黨..
心好慌啊..繼續滾下去碼字 >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