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兄弟

空氣裏上揚着浮塵, 楚舒蘭走後,黑子又這麽呆坐了許久。而後站起身,沉默地把面前碎屏的街機扶起來。

手上的血蹭了些在上面, 繼準從藥店買完碘酒和繃帶返回店裏,将人強按在板凳上。

碘酒塗在傷口上泛起白沫, 繼準一言不發地埋頭幫黑子包紮。

一滴水突然落在繼準纏繃帶的手上,還是熱的。

他有些意外地擡眼看向黑子,只見從對方通紅眼眶中漫出的水珠還凝結在硬朗的下巴上。

這是繼準第一次見黑子落淚,沒有想象中那麽滑稽。

見繼準看着他, 黑子用沒受傷的胳膊撸了把臉, 又使勁吸吸鼻子。

他咧咧嘴,想擠出個笑來,結果可比哭難看多了。

“不用勉強的哥。”繼準繼續熟練地包着紗布,“誰還沒個繃不住的時候了。”

“嗐……”黑子羞臊地扭過頭,又使勁抹抹臉。

……

……

“嗐。”

給黑子包紮完,繼準撈過倒地的掃帚, 清掃着店裏的碎玻璃。

嘩啦、嘩啦的聲音在這沉默的場合中顯得格外突出。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着, 原先白色的日光越來越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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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長了鷺鸶巷,也拉長了二人的影子。

一聲沙啞的嗓音輕輕打破了長久的寧靜。

“蘇皓他……”

黑子健碩寬大的身型半邊陷在餘晖的陰影裏, 眼神晃動。

他點燃一支煙, 陷入了某個遙遠的回憶。

“蘇皓他從小就學習好,一路當班長, 從小學到高中永遠坐在教室第三排的正中間。”

繼準默默停下動作, 也跟着點起根煙,斜靠在牆上。

這次黑子沒攔他。

“我開始挺瞧不上他的, 總覺得那小子忒裝,總愛拿班長的架勢來管我。”黑子悶笑了聲, “連老師都他媽懶得管我,就他要管。”

“當時我爹媽正鬧離婚,家裏也沒人給做飯。每天茶幾下頭給壓幾塊錢,經常連錢都忘了壓。我就只能餓着。”

黑子的眼被煙熏得眯起來,彈了下煙灰接着道:“那天我正想法子尋摸東西吃,屋外突然有人敲門。我開門一看,蘇皓拎着袋羊蠍子站在門口。”

黑子:“他說他爸媽也在家鬧呢,來借廚房用用。之後我倆一起吃了飯,是蘇皓做的。羊蠍子鹹了些,但那味道我現在都還記得……後來他便經常來我家吃飯,吃完就盯着我寫作業,不讓我瞎跑。我也是漸漸才知道,我倆其實有些地方還挺像的,就比如都是爹不疼娘不愛的倒黴蛋。”

他話語一轉:“只是蘇皓,他永遠品學兼優,排排場場,除了父母,幾乎所有人都喜歡他。而我呢,就只是個狗嫌貓不待見的混不吝。”

繼準聽着,不知為何腦海中竟浮現出了另一個身影。

他站在窗邊看向暮色,手裏夾着支煙,輕叩煙身,眸色深沉。

“高中的時候,我翹課去游戲廳跟幾個職高的發生了口角。具體什麽原因已經記不清了,但當時他們非要我跟他們PK,輸了就跪下舔鞋。”黑子用裹紗布的手輕撫一旁損壞的游戲機,笑了下,“拳皇97。”

“職高那幾個使陰招,眼見我就要輸。舔鞋是不可能的,我那時已經打算輸了就跟他們魚死網破。”黑子頓了頓,“接着蘇皓就來了,說是抓我回去上課的。見我遇了麻煩,他不慌不忙地跟人家說,最後一局他替我來。贏了,放我們走。輸了,他跟我一起舔。”

話及此處,黑子的嗓音又啞了。

他舔舔幹裂的嘴角,壓抑着情緒:“他可是站在主席臺上被校長頒獎狀的人,居然要跟我一起給人舔鞋底?”

繼準:“後來呢?”

“我當時人都傻了,大罵讓他快滾。可蘇皓把我往後一推,直接坐在了機器前。”黑子抿唇,受傷的手緊緊攥拳,咬牙笑道,“蘇皓,小班長,他是我見過游戲打得最好的人。”

黑子深吸口氣,接着講:“從游戲廳裏出來後天已經黑了,我掏出煙抽了根。結果那小子居然也從兜裏翻出了包煙……我倆坐在石階上,蘇皓問我以後打算怎麽辦。我說我想開家游戲廳,他很高興說好啊,到時他資金入股,這樣永總算能有個家能回,還有不用花錢就能有的游戲幣。”

“再後來,蘇皓就到外地上大學去了,很好的大學。我高中畢了業就四處給人打工、做小生意,想着法子賺錢。終于,就有了這家游戲廳。”

黑子撚滅煙頭,又點了根新的,“那年蘇皓回來了,還帶了一大筆錢說是入夥費。我說他就是不出這筆錢,游戲廳也依舊有他一份,可他非說一碼歸一碼……那個暑假,蘇皓成天往店裏跑,來了就忙前忙後的,比我勤快多了。蘇皓跟我說,他在大學裏認識了個學長,人帥游戲打得也好,他跟學長切磋《拳皇》,居然輸了。”

“我當時還笑他,沒事扯個男人幹啥,大學裏有沒有漂亮的學姐學妹?他當時的臉色有些複雜……後來又過了沒多久,蘇皓便借着酒意打電話跟我說,他和那個學長在一起了。”

話及此處,黑子的眼神變暗,苦笑了下,“我他媽當時都懵了,什麽叫在一起?!男人和男人……還他媽的能在一起?”

“為這事,我跟蘇皓在電話裏大吵一架,我上頭了罵他是變态,他也少有的罵了幾句操。可挂了電話我就後悔了,不管他喜歡的是誰,他都是我最鐵的哥們兒!……于是,我連夜買了去他城市的火車票,跑到他學校去找他……蘇皓一見到我直接就哭了,狠狠朝我胸口來了幾拳。在那兒,我還遇到了呂修霖,就是他口中游戲打得很好的學長。”

“呂修霖……”繼準眯了下眼,這人終于出場了。

“我雖然還是不理解他們的感情,但看到蘇皓高興,我也沒啥話說。我告訴姓呂的,日後若是敢對不起蘇皓,我一定饒不了他。”

說到這兒,天已經徹底黑了。

游戲廳裏沒點燈,黑子的身影像被胧上一層黑影。

再開口時,他的語氣已經明顯冰冷了下來。

“就這樣又過了幾年,有天晚上下大雨,蘇皓突然回來了。他渾身是水地敲開游戲廳的門,帶着濃烈的酒氣撞在了我身上。身上燙的,像是下一秒整個人都會燒起來。蘇皓說,他好像又沒有家了……”

“接着,蘇皓就病了。他漸漸像是完全變了個人,每天除了睡覺就是酗酒,還會跟不同男人去……開房。他說,他已經被退學了。在說這句話時,他的表情都不知該說是自暴自棄還是難得輕松。”

“你就沒攔着他?”

“怎麽可能不攔。”黑子搖頭,“我甚至第一次動手打了他,罵他大男人至不至于為了另個男人變成這副爛樣子……可是沒用,他那時已經不對勁了。後來甚至連我都不想見。”

“後來有次我去進貨,他媽叫人把他綁去了精神病院說要治療一段時間。可從裏邊出來後,蘇皓的病情就變得更嚴重。那段時間我到處打聽姓呂的下落,只知道他出國了,直到最後蘇皓去世,他都沒回來過。”

黑子冷笑一聲:“所以你說呂修霖現在到底有什麽臉再回來,跟我談買游戲廳的事?”

繼準忍不住皺起眉,眼中流露出分明的厭惡,可隐隐又有些迷茫。

他總還是會想到呂修霖在自己家裏時那副難得失控的樣子。

他想不通,若真愛一個人,為什麽不在對方活着的時候好好珍惜呢?

還是說,呂修霖也有着自己的難言之隐。

游戲廳的門突然被人猛地推開,繼準下意識朝屋外看去。

昏暗街燈下,譚璟揚喘着氣站在門口,手裏還攥着根鋼管。

他冷冷地掃了那些損壞的游戲機一眼,沉聲問繼準:“沒事吧?”

繼準有些意外:“你怎麽來了?”

譚璟揚快步走到繼準面前,借着投進來的燈光,上下打量着繼準。

在确定他的确無礙後才稍稍舒了口氣,握鋼管的手也跟着松了些。

“我發信息你沒回,打電話也不接。我就問路虎知不知道你在哪兒,他說你有可能來了這邊。”

繼準朝譚璟揚手上掂的鋼管看了眼,遞遞下巴:“來就來吧,帶什麽家夥?”

譚璟揚側目瞟了眼黑子,猶豫道:“我在巷口聽到人說這裏剛有人打架,我就……”他頓了下,輕嘆口氣,“總之,沒事就好。”

知道譚璟揚是關心自己,繼準心下一暖。

他不禁放軟些語氣:“謝了揚哥,不是故意不接你電話的。”

譚璟揚點點頭,用眼神詢問繼準發生了什麽情況。

沒等繼準回答,暗處的黑子先開口了。

“鬧兒,你們先回去吧,別又晚了讓爹媽操心。”黑子啞着嗓子說完,沖譚璟揚示了個意,“不好意思啊兄弟,沒多大事。”

“你去哪兒?”繼準沒動,問黑子。

黑子:“我再自個兒待會兒。”

說罷揮揮手,催促繼準和譚璟揚離開。

繼準心知黑子是想一個人靜靜,也就不再多言。

他回頭對譚璟揚道:“那咱先撤吧。”

“嗯。”譚璟揚點了下頭。

兩人轉身離開游戲廳,沿着一排路燈緩步走向巷口。

秋風刮過,吹起少年的發。

有那麽一瞬間,黑子像是又看見了。

在許多年前的某天夜裏,兩個少年坐在臺階上,胡亂聊着些未來的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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