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等安餘打發了小二,徐子陵又道:“等入蜀之後,我們可以再去買兩匹川馬,現在也就剩下蜀中尚算太平,馬應該好買。聽說川馬雖個子矮小,走的亦不快,但是耐力卻是一流,且慣走山路,力氣也足,蜀地的百姓都用它來馱運貨物。”
安餘嗯了一聲,道:“我聽人說,塞外的馬兒才是最好的。”
“是啊,”徐子陵點頭道:“苦寒之地,最能出好馬,只因那裏的馬兒亦如那裏的人一般,最是堅韌強悍。”
說這句話顯是想起了重回塞外的跋鋒寒,收拾心情,又嘆道:“‘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也不知什麽時候,我才能領略到塞外‘風吹草低見牛羊’的壯麗風光。”
安餘眼中露出向往之色,似乎想說什麽,卻又停住,正好此刻小二送了涼菜來,便不再說話,開始動筷。
雖然店裏飯菜做得不錯,但徐子陵向來不好口腹之欲,安餘卻是早上吃的太多,都只是略略吃了幾口便放下了,牽着馬兒向鎮外走去。
走了數百丈,路旁忽然有喧嚣聲傳來,夾雜着婦人的喝罵,和孩童的哭喊。
徐子陵走了幾步,發現安餘頓住腳步,訝然道:“怎麽了?”
安餘并未答話,看着街邊的鬧劇,竟似有些癡了。
那是一個婦人,将一個五六歲的孩子按在膝上,死命的拍打,仿佛那不是她孩子,而是她的殺父仇人一般:“下水?下水?我讓你下水!我讓你下水!”
她每罵一句便帶着一個重重的巴掌:“還敢不敢下水了?再敢下水,我打斷你的腿!說!還敢不敢?!敢不敢!”
“走吧。”徐子陵嘆了一聲,他的出來,那婦人雖氣勢兇猛,但是下手卻極有分寸,手舉的高高的,落下時便不自覺放軟了,聲音尖利,卻帶着無盡的惶恐,想是孩子落水把她駭到了。
這樣色厲內荏的母親,他也有過,這樣的打罵,曾是他幼年的最怕,可是現在……
目光落在正對着這樣的情景發呆的少年,徐子陵的心莫名的軟了下來,伸手攬住他的肩頭。
感受到肩頭傳來的力量和溫暖,安餘回過神來,擡頭對徐子陵恍惚一笑,低頭牽着馬當先走了出去。
即使這些日子因見慣了安餘的容貌而鍛煉出無上毅力的徐子陵,也被這恍惚如夢的笑容所攝,呆了一呆,才大步追了上去。
一直到晚上露宿,安餘都還是恍惚的。
徐子陵将烤好的獐子遞給他,接過看也不看便朝嘴裏塞,等徐子陵吃完,将馬匹包裹安置好,把睡覺的地方收拾好回來時,發現安餘還在吃,地上一地的骨頭,諾大的一個獐子,已經只剩了一條腿。
看見安餘仍低着頭,将肉不斷的朝嘴裏塞,徐子陵忙一把抓住他的手:“別吃了!”
少年的手腕纖細之極,仿佛稍稍用力便會折斷一般,肌膚白皙的近乎透明。
徐子陵皺眉,這孩子怎麽瘦成這個樣子,平時不吃飯的嗎?所以一頓便要吃個夠本?
安餘使勁将手奪回:“你管我!”
徐子陵見他又将肉喂到嘴邊,皺眉搶了過來,扔在地上:“別吃了!”
安餘猛地擡頭,死死盯着徐子陵,徐子陵以為他發怒在即,甚至連動手的準備都做好了,好一陣,安餘卻慢慢低下頭,不再說話。
徐子陵嘆了一聲,揉揉他的頭:“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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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涼如水,徐子陵閉目躺在樹下,他原慣了在睡覺的時候練功,但是今日卻有些靜不下心來,只因身邊正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有人正翻來覆去睡不着。
低聲問道:“怎麽了?”
安餘沒有出聲,背對着他安靜下來。
他安靜下來,徐子陵倒更不放心,問道:“可是晚上吃多了,肚子難受?”
安餘低低的嗯了一聲,并不說話。
徐子陵無奈,翻過身,靠近了些,從背後伸手過去按住他的胸口,運起內力輕輕按揉:“這樣好受些麽?”
仍舊沒有聲音,卻也沒有将他的手推開。徐子陵暗嘆一聲,他可沒有照顧這麽別扭的小孩子的經歷,不管有用無用,只能慢慢給他揉着,過了半晌,安餘忽然向後稍稍挪了一下。
兩個人原就靠的近,徐子陵半攬着安餘給他揉着肚子,這會兒安餘再挪,便整個挨進他的懷裏來了。
“冷?”
依然沒有聽到回答,徐子陵無法,只得将他又朝懷裏攬了攬,安餘出奇乖順的沒有鬧別扭,乖乖給他摟進懷裏。
見安餘似乎不想說話,徐子陵也不再開口,見他不再像之前一般輾轉不安,便仍繼續。
過了半晌沒有聲音,徐子陵猜他是否睡着了,正要縮手回來,卻聽到安餘低低的聲音突然想起:“我娘也愛打我……”
安餘低聲咕哝,聲音有些模糊,似乎是在埋怨:“她總愛打我,不吃飯她也打我,爬樹她也打我,下水她也打我……總愛打我……老是打我……”
既開始說話,安餘的聲音便漸漸穩定下來,低而平靜:“小時候,村裏來了賣冰糖葫蘆的,那冰糖葫蘆真好看,圓圓的,紅紅的,亮亮的,挂着透明的糖稀,發着光……我吸着口水,一直盯着它看……再後來,冰糖葫蘆就賣完了,我也走丢了。”
夜風襲來,帶着樹葉拍擊的聲音,安餘的聲音越來越平靜,像是在訴說着別人的故事:“爹娘半夜的時候将我在草堆裏尋到,我娘拿了小指粗的柳條兒抽屁股……真疼啊……柳條抽在屁股上,火辣辣的,一下接一下,又快又狠,仿佛永遠沒有停止的時候。我當時似乎疼的受不了,拿手去擋,鞭子就便落在指背上,骨頭似乎都要斷了,我縮手,鞭子又抽在屁股上,我尖叫:‘疼!疼!疼……’”
“娘親沒有理我,只是不停的打,罵着:‘還敢不敢嘴饞?還敢不敢亂跑?敢不敢?敢不敢?’她的聲音又尖又厲,打着顫,咬牙切齒,感覺很吓人……”
“後來,我想,也許真正被吓到的,不是我,而是她……她果然是該怕的,因為我果然就不見了,或許是又一串冰糖葫蘆,或者是一塊桂花糖,或者是其他的什麽,我果然因為嘴饞把自己給弄丢了……”
少年的聲音平靜依舊,卻越來越低,越來越慢:“于是,娘不見了,爹不見了……我無論怎麽樣也找不到他們,于是,我想上樹就上樹,我想下水就下水,我想吃飯就使勁的吃,我不想吃就一點也不碰,我以前沒有這麽任性的……我只是想,那個女人那麽愛打人,她知道我這個樣子,一定會忍不住跳出來打我一頓……我想,我再任性一點點,她就會出來了吧……”
就像突然響起一樣,少年的聲音消失的同樣突兀,徐子陵輕嘆一聲,将他朝懷裏按緊了些,感覺到胸口有微微的震顫傳來,低聲道:“睡吧!”
許久之後,似乎在半夢半醒之間,聽到少年的低語:“徐子陵,你對所有人都這麽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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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餘是抱着徐子陵的胳膊醒的,睜開眼睛便看見兩匹馬兒在不遠處挑肥揀瘦的吃草,徐子陵躺在身邊似乎睡得正香,忽然間就懶懶的有點不太願意動彈起來。
所幸他還記得自己懷裏還抱着人家的胳膊,輕輕放開,伸了個懶腰,起身去溪邊洗臉。
帶着夜的涼意的清泉澆在臉上,沁人心脾,安餘埋下頭,直接将整個頭都浸到水裏去,半晌後才擡起來,對不知何時來到身邊的徐子陵展顏一笑,道:“今天似乎起晚了些。”
徐子陵含笑擡頭,正要答話,卻突然呆住。
清晨的陽光是華麗的,将少年精致的輪廓勾描的如詩如畫,清雅的少年在這樣美好的清晨,滴着水,發着光,笑的純淨灑脫,實在堪比這人世間最美好的風景。
徐子陵被這突如其來的美景擊中心神,許久才回過神來,笑道:“是啊,所以今天的早飯便只有在馬上吃了。”
安餘嘟囔道:“我可否申請免掉今天的早飯呢?我覺得我十天半月都不會覺得餓了……”
徐子陵搖頭失笑。
兩人都絕口不提前晚的事,仿佛那不過是一場做過即忘的大夢,醒來便不見了絲毫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