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巴蜀是少有的戰火沒有蔓延到的地方,地圖所指的地方,是個小村,依山而建,高低錯落,明山秀水,風景無限。偶爾傳來幾聲雞鳴,幾聲犬吠,幾聲孩童的哭笑,便散發出無盡的生機。

“是這裏……是這裏!”安餘欣喜:“我記得的,是這裏,師尊沒有騙我!”

既熟悉又陌生的景色入眼,幼時模糊的記憶,一點一滴的回歸,變得清晰。

“我記得這棵歪脖子樹,小時候,我總是喜歡騎在上面當大将軍,還和同伴們一起,圍成圈兒,給它施肥,看誰射的更準……”

徐子陵失笑,想不到這小家夥小時候這般調皮。

“這邊!”

安餘步伐越來越快,順着青石板的小路,越過幾處人家,到了山腰處的一個小院門口,站在緊閉的門外,大口大口的喘氣。

徐子陵來到他身邊:“是這裏?”

安餘點頭,緊張又歡喜。

“十年了,十年了……”他喃喃自語,上前敲門。

“篤、篤、篤。”敲門聲在寂靜中傳的很遠。

徐子陵微微皺眉,比起方才路過的人家,這裏實在安靜的過分了些,而且別的人家,門口和周圍的小路上的積雪都已經掃盡,可是這裏還是白茫茫一片,門口連腳印都不見一個。

“小魚。”

安餘含笑擡頭:“嗯?”

徐子陵看着那張帶笑的臉,實在不想說喪氣的話,可是更不想他毫無心理準備的遭受打擊,沉聲道:“這裏不像有人住的樣子。”

安餘臉上的笑容瞬間僵硬,然後慢慢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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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于注意到周圍的異樣,一言不發的推門,門內外都是積雪,安餘手一按上去就察覺到了,頓時變了臉色。

門被推開,白茫茫一片,一個腳印也無。

這裏,至少有兩個月沒有人出入了。

安餘走進院子,大門虛掩着,安餘微微使勁,門吱呀一聲大開,灰塵簌簌而下,安餘默默看着裏面厚厚的層土,和密布的蛛網,忽然一言不發,轉身便走。

徐子陵忙追在身後,擔憂道:“小魚。”

安餘豁然回身,道:“師傅說了‘生’,所以他們一定還活着,對不對?”

徐子陵暗嘆一聲,點頭。

安餘仿佛從這一點頭中,得到莫大鼓勵,再次轉身疾走。

在離此不遠的地方,有個四十多歲的矮瘦婦人,正坐在門口納鞋底兼曬太陽,一擡眼,便看見兩個氣質各異,卻都俊美無匹,氣度不凡的男子向她走來,忙站了起來,搓着手,吶吶無語。

徐子陵上前道:“敢問大娘,可知那處一戶安姓的人家,現在搬到何處去了嗎?”

婦人臉色有一瞬間的茫然,待看清楚他指的地方之後,臉上露出驚恐之色來。

徐子陵掏出一錠銀子給她,道:“大娘莫怕,我們是那家的親戚,只想打聽一下他們家的情況。”

不知是因為徐子陵本身就給人一種真誠可靠的感覺,還是那錠銀子的作用,婦人嘆了口氣,道:“你說那家啊,十年前就死絕了……”

徐子陵一驚,轉頭看了一眼臉色瞬間變得煞白的安餘,握住他的手,問道:“大娘知道當時的情況嗎?”

“知道,怎麽不知道?”婦人道:“那對夫婦都是本分人,對人也和氣,跟誰都沒紅過臉,除了太喜歡打孩子,沒別的毛病,也不知道倒了什麽黴,竟遭了強人了,唉!”

徐子陵忽然想起當初安餘說的那句“我娘總愛打我,老是打我……”,重複道:“愛打孩子?”

婦人唏噓道:“可不是,那麽和氣的人,可是對兒子卻……唉,那孩子又乖巧又漂亮,長得像天上的仙童一樣,可是就是不招他們待見,動不動就拳打腳踢,下手那個狠啊,仿佛不是自己生的一樣……

徐子陵看了安餘一眼,道:“你說他們家遭了強人,到底出了什麽事?”

婦人嘆了口氣,道:“我記得那是十一年前,來了個賣冰糖葫蘆的,那在我們這可是稀罕玩意,村裏有孩子的,差不多都買了給孩子嘗嘗鮮,可是那家子明明也是有錢的,看着孩子眼巴巴的盯着人家賣冰糖葫蘆的,走一步跟一步,就是不給他買……結果那孩子跟着跟着,就走迷了。”

“當時我們全村的男人都打着火把出去找,好容易才找回來,回來以後,給他娘朝死裏打啊,那麽粗的柳條,打斷了好幾根,怎麽都勸不住……唉,你說四歲的小孩子,他懂什麽啊!”

感覺握在手心的冰涼的手傳來微微的顫抖,徐子陵手緊了緊,繼續問道:“後來呢?”

“後來我們就各回各家了,我們家隔得近,就聽見那孩子慘叫着哭‘疼、疼、疼……’,聽得我眼淚都差點掉下來,我們家小子拉着我的袖子跟着哭……後來到了半夜,那孩子終于安靜下來,我們才睡了。”

“第二天,他們家一直到中午都沒出來人,我們不放心,擔心他們是不是不小心把孩子打死了,就約了幾個人一起去他們家,門拴着,怎麽敲都不開,我們急了,村裏的男人們翻了牆去看,才知道,那夫妻兩個竟然都死了,小孩子也不見了……那個慘喲!唉!”

“不可能!”安餘打斷道:“他們不可能死了!你騙人!師尊明明說了是生,她說了‘生’的……”

婦人不高興道:“我為什麽騙你,這件事全村的人都知道,你随便找人去問!村裏誰不知道我孫二娘從來不說假話!”

徐子陵捏了捏安餘的手,問道:“大娘親眼看到過屍體嗎?會不會死的是別人?”

婦人瞪眼道:“何止是親眼看見,安同媳婦的屍體還是我擦的身,換的衣服呢!我們打小一塊玩,便是化成灰也不會認錯。”

徐子陵聞言,有掏了一大錠金子出來給她,道:“煩大娘帶我們去他們墓地可好?”

婦人第一次看見這麽大塊的金子,忙推讓道:“不用不用,之前那個就已經很不好意思,我這就帶你們去。”

徐子陵将金子塞進她手裏,道:“我們是那家的親戚,你幫忙處理後事,這是應該的。”

婦人這才讪讪收下,領着他們向後山走去。

因為是橫死,所以并未埋入村裏的墓地,一個孤零零的墳包,連碑文都沒有一個。

安餘坐在地上,忽然有種全身都被掏空了的感覺,雙目幹澀異常,卻沒有一滴眼淚。

徐子陵去買了香燭冥鈔等物回來時,發現安餘四肢大開的躺在地上,一雙眼睛空空洞洞的瞪着天空。

徐子陵還未開口說話,安餘便靜靜開了口,聲音冷漠平淡道:“子陵不需勸我,人總會死的,我自己就殺人如麻,毀了不知多少人家……我想的通。”

想得通不代表可以不傷心。

徐子陵嘆了口氣,無數勸慰的話在腦子裏打轉,卻沒有一句能說出口,想起昨晚那個充滿希冀和忐忑的少年,不知怎的,眼睛有點發酸。

半蹲在墳前,将冥鈔引燃,慢慢的添加。

有時候,現實就像頑童吹的泡泡,看起來色彩斑斓,絢麗燦爛,無比引人,你跟在後面拼命的尋,拼命的追,好容易尋到了,追上了,一伸手……‘砰!’破了!泡泡還會有一聲響,現實卻連一聲響都不會留給你……

安餘默不吭聲的起來,接過他手裏的活,火光由弱變強,騰起的熱浪噴在臉上,産生灼燒般的疼痛。

安餘恍如未覺,木然看着燃燒後的黑色碎片随着熱浪升上天空,他的目光追随着他們,望着它們飄去的方向,那麽高,那麽遠,似乎是他永遠也去不了的地方……

兩行清淚就那樣毫無預兆湧了出來,從他仰着的,玉白的臉上無聲淌過,順着下巴滴落,一滴一滴,無聲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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