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夜幕降臨,天上有星無月。
風吹過,有簌簌落雪的聲音,也有篝火燃燒的劈啪聲。
徐子陵聽着身邊細密悠長的呼吸,看着天上的繁星點點,神智清醒無比,悄聲問:“睡了嗎?”
沒有聲音傳來。
徐子陵反而松了口氣,看着身邊蜷成一團的少年,下意識便覺得他會很冷,側身将他摟進懷裏。
耳中忽然聽到一聲輕響,漸漸有了睡意的徐子陵猛地睜開眼睛,便看見一個白衣如雪的人影,正靜靜的坐在篝火邊,向裏面添加木材,動作很輕。
“石……”
“噓!”石之軒将手指按在唇上,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指指安餘,示意不要吵醒了他。
徐子陵悄悄起身,同樣來到篝火邊坐下,道:“邪王為何會來此?”
石之軒嘆道:“我來看看他。”
這個他,自然指的是安餘。
徐子陵皺眉不語。
石之軒深深看了安餘一眼,目光落回篝火處,道:“上次,我給小魚兒講了半個故事,我想将另半個講給你聽,可否替我轉述給魚兒?”
徐子陵訝然道:“邪王何不等小魚醒了,親口講給他聽。”
石之軒淡淡道:“因為我不确定魚兒是否願意聽到這個故事,所以決定将這個選擇權交給子陵——只因這些年來,我似乎沒有做過一件正确的事。”
徐子陵沉默片刻,道:“邪王請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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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之軒目光幽深下來,默然片刻後才緩緩道:“大約是十六年前,我與寧道奇第三次決戰,重傷而歸。心情激蕩之下,深恨因秀心之故,令我不死印法終難大成,一時沖動,便将不死印法抄錄下來,交給秀心保管,然後遠離了幽林小谷。”
“剛出成都,我便被小妍綴上了,她師傅因我而死,她亦因我之故,多年來天魔大法毫無寸進,是以恨我入骨。我們打打停停,到了那個小谷……”
他沒有繼續說下去,頓了頓,才又開始說話,聲音黯啞:“一年之後,她又約我在那裏見面,懷裏抱着一個孩子,說是我的骨血,又對我語出要挾……當時秀心已經開始吐血,正是我最矛盾痛苦之時,不知怎的和她僵持住……我便……”
他深吸口氣,閉了閉眼,聲音中無盡痛楚,道:“……一掌拍碎了那孩子的天靈蓋!”
徐子陵失聲驚呼。
他本以為,石之軒故事裏的那個孩子,是安餘。
石之軒壓抑着聲音道:“當時小妍呆滞了許久,才尖叫一聲,瘋了似的撲上來,完全不顧生死,甚至連武功招式都忘了,像一個普通的婦人一樣,毫無章法的向我撲擊……我這個時候才醒悟到,那個孩子,可能真的是我的骨血……可是,遲了,太遲了!”
“我有生以來,第一次逃的那麽狼狽,手上的血腥味,怎麽都洗不掉,每次看見自己的手,就會産生錯覺,就會看見上面紅紅黃黃的一片。”
“世人都以為,我石之軒十年前心靈留下破綻是因為秀心,但是卻不曾想過,秀心死了才不過數年……”石之軒道:“我雖将不死印卷交給她保管,卻從未讓她研習,秀心因此壽命縮減,只能說明在她心中,慈航靜齋的使命始終重于一切,說明在她心裏,想的更多的是如何對付我石某人……我石之軒何許人也,這種愛,我不屑!雖會為之心痛,卻絕不會因此在心靈留下致命的破綻。”
徐子陵默然。
石之軒深吸口氣,繼續講述:“我自己都不記得那段日子是怎麽過來的,有時候不自覺的就到了那個山谷,我知道那個孩子就埋在裏面,但是我無論怎麽樣,都無法踏入谷中一步。”
“直到有一天,我在附近又看見了小妍。”
“她是從那個時候,才開始永遠都帶着面紗,我只遠遠看了一眼,便看出她武功大進,她終于成功的将對我的愛全部變成了恨,将天魔大法練到前人從未達到過的境界……”
“我悄悄的跟着她,到了這個村莊,她沒有和任何人說話,沒有多看任何人一眼,直直的穿過村子,離開了。當時我以為,她只是路過。”
“後來,我又見到了她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她總是從這裏路過,卻從來不去那個小谷。”
“我想,這裏一定有什麽。直到十年前,不,是十一年前的晚上,小妍又來了,我跟在她後面,看見她在一個院子外面停了下來,裏面傳來孩子的哭喊尖叫:‘疼!疼!疼……’,聽的人的心都揪成一團。”
“小妍就站在外面一直聽着,後來哭聲越來越弱,然後停了,小妍才轉身離開。”
“她一走,我就上了房頂,揭開瓦片向內看,裏面有一個婦人,正在打孩子,那個孩子已經昏迷了,光裸的臀上和腿上全是血痕,那婦人還拿着柳條在死命的抽,有個男人坐在一旁抽旱煙。”
“那婦人下手之狠,讓我都覺得看不過眼,我還沒來得及做什麽,小妍不知何時竟又回來了,直接沖了進去,将那個婦人活生生的掐死,然後一掌拍死了那個男人,抱着孩子走了。”
“小妍向來愛潔,她不喜歡別人碰她,也不喜歡碰別人,這還是我第一個看見她會親手掐死一個人。”
徐子陵過了許久,才反應過來,原來石之軒的故事已經講完了,他心情久久不能回複:“你是說,小魚他……”
“我什麽都沒說,”石之軒打斷他道:“我只是在講……一段往事。”
徐子陵緩緩道:“小魚問過祝宗主,他的父母是生是死,祝宗主說,‘生’。”
石之軒霍然擡頭,死死盯着徐子陵,忽然低聲笑了起來,笑聲極暢快,又極蒼涼,似解脫又似心酸,聲音低沉:“子陵你可知道,第一次見到魚兒,我就知道他是小妍精心打造出來的對付我的利器,我本該立刻便殺了他,不知為何竟下不了手;在長安時,我是真的對他動了殺心,也下了辣手,幸好被人所阻;從長安過來的一路上,我數次動念要殺他奪寶;在他被盾陣圍攻的時候,我就在不遠的地方看着,想着,他要是就這麽死了,也好……直到來到那個小谷,我才隐隐猜到真相……”
就這麽站起來,負着手,慢慢走遠:“蒼天待我石之軒,何其厚也……”
徐子陵看着他的背影消失,目光落在躺在角落裏一動不動的安餘身上,也許,聽到這個消息,他應該是高興的吧,他孤獨半生,想找到自己的親人,誰知道找到的是一座孤墳,現在好歹雙親尚在……
目光一轉,道:“婠婠小姐聽了許久了,該出來了吧。”
婠婠從黑暗中慢慢走出來,臉色蒼白,連笑容都不似往日嬌媚,帶着幾許憔悴,呆呆看着石之軒離開的方向,道:“天下再也沒有人能制住他哩!”
徐子陵不答,道:“婠大姐來此又有何貴幹?”
婠婠走到他身邊坐下,從懷裏掏出一個小匣子,交給徐子陵,道:“煩你轉交小魚兒。”
“這是什麽?”
“是……”婠婠聲音一黯:“……師尊的遺物。”
徐子陵失聲驚呼:“什麽?”
“子陵……”婠婠聲音黯啞:“師尊死了呢!”
徐子陵下意識的望向安餘,見他毫無動靜,才稍稍松了口氣,皺眉道:“到底怎麽回事,石之軒不是說他絕不會傷害祝宗主的嗎?”
婠婠幽幽道:“師尊是死在自己手裏的。”
緩緩道:“師尊對石之軒恨之入骨,一直策劃着殺他,小魚兒便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環。師傅知道石之軒的心魔來自何處,所以培育出小魚兒對付他,不管石之軒是愛上他、殺了他、還是被他所殺,師傅的心願都能達成……”
徐子陵聽得心中無名火氣,便是尊重祝玉妍是亡人,也難掩憤怒,怒聲道:“她難道忘了,小魚不只是石之軒的骨肉,也是她的孩子!”
婠婠苦笑道:“師傅再怎麽心狠,也到底是個女人,是個母親。小魚兒一天天長大,她也一天比一天不忍,不忍他被親身父親殺死,不忍他陷入父子不論戀情,不忍他身受弑父的罪孽,所以,才決定在他身上種下奪天針。種下奪天針後,師傅可以控制他一炷香時間的神智,他事後不會有任何記憶,只有這樣,借他的手殺了石之軒,他才不會痛苦。”
“但是魚兒拼死抵抗,說若給他種下奪天針,他會立刻自刎,師傅只得作罷,仍舊逼他去殺石之軒。”
“後面的事,你便知道了。師傅讓小魚帶着邪帝舍利趕往小谷,若一路上,石之軒殺了小魚,她便告訴石之軒真相,讓他徹底崩潰,若是石之軒不殺小魚,便會被引來這個小谷,這個會将他心靈的破綻無限擴大的地方,這個唯一有可能殺死他的地方。”
“師尊用邪帝舍利為代價,邀了趙德言出手,說她會用玉石俱焚和石之軒同歸于盡,趙德言欣然應允,師尊另外還找了師妃暄,加上我一共四人,在小谷對石之軒進行圍剿。”
“師尊原本的計劃,是用玉石俱焚将石之軒、趙德言和師妃暄一網打盡,她差點就成功了……她以為她對石之軒只有恨,可是誰知道,恨有多深,愛就有多深,事到臨頭,竟……最後的玉石俱焚,只殺了趙德言,和她自己。”
“這個匣子裏,裝的是邪帝舍利的吸取之法,還有從趙德言身上取回的邪帝舍利,這是師傅事前的交代,煩子陵交給小魚……還有,師尊施展了玉石俱焚大法,整個人都灰飛煙滅,我只找到這枚銀簪,也請一并給他。”婠婠袅袅起身,道:“煩請子陵轉告小魚,不管他信還是不信,師尊最疼的人,始終是他。”
就這麽隐入黑暗中去。
徐子陵只覺得手裏的東西沉重的幾乎握不住,胸口像是壓了一塊千斤巨石,讓他呼吸困難。
天底下,怎麽會有這樣的父母!
慢慢回到安餘身邊,卻發現那個少年不知何時雙手抱上了膝蓋,整個人縮成了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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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有沒有看到我濃濃的怨念?開文三章就被看出真相的人傷不起啦!只能說,親們太厲害了……我改大綱的心都有了!~~~~(>_<)~~~~
這裏關于石之軒說碧秀心的一段,其實是我的心裏話。
看原文的時候就想,碧秀心和石之軒在一起,明明是抱着獻祭的心态,為什麽高傲如石之軒還會選擇她?
人人都說石之軒用不死印卷害死了碧秀心,但是石之軒将東西給她,有讓她去研究去破解嗎?師妃暄說了“石之軒錄下不死印卷,是對慈航靜齋的公開挑戰”,所以師妃暄不得不看,但是碧秀心是他老婆好吧!那是她自己的選擇,石之軒居然會因為這個瘋瘋癫癫,簡直就不可思議嘛!
總是覺得,這世上最愛石之軒的,其實是祝玉妍,願意為他生,為他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