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三十七章金陵客
金陵自古佳麗地,又是諸多南遷的朝廷都城所在,自大夏立國之後,這裏因為是太祖祖陵所在,更有“副都”之稱,有許多忤逆上意而又不是真犯了什麽大案的達官貴人,從天京城被貶谪之後,多以金陵留守官的名義,被皇帝扔到金陵城這裏來養老,既得了優容之名,又可以來個眼不見心不煩。
而秦淮河兩岸,更是歷經興亡波折。從六朝宗親留下的烏衣巷、燕子橋,到後來頹唐的漁人暫居之地,如今大夏立國之後,這裏因着世家大族聚居和高官榮養之地,再度成為富貴溫柔鄉。金粉彩樓鱗次栉比,畫舫悠悠蕩漾水中,比之揚州更有另一番香豔與嬌媚。
彩工坊金陵分鋪的二管事卓青,便将招待自家公子的接風宴設在了秦淮河上的一條畫舫裏。卓青是林海奶嬷嬷的兒子,跟在林海身邊時既倚仗身份,又頗有些小孩子的玩鬧心思,行事不免毛糙。待被林海送到彩工坊後,才知道這世上的活法不只是跟着公子當一輩子小厮、管家這一條路。在彩工坊裏,卓青歷練成長得很快,加上他究竟和主家關系深厚,沒幾年便被掌櫃看好,當成了可以栽培的好苗子。這次林家要在金陵開鋪子,因金陵比之揚州,更是琉璃器物行銷的大市場,朱轼便将揚州的掌櫃直接調到金陵,卓青也跟着掌櫃來到這裏,且得了個二管事的職責,從此也能被人叫上一聲“卓爺”了。
如今鋪子諸事底定,卓青力邀自家公子來金陵散心,同時給自己長長臉,好讓自己在金陵行事更加方便。而朱轼正好也看着林海日日苦讀,想着還有一年的時間,便也讓他出門散散心,換換心情,以免因學業而耽誤了身體。
林海也無可無不可,他前世能一路奮鬥到博士後,本就是個考試上的高手,如今對于大夏的科舉也算有了心得,更兼徒景之顧及他的心境,雖不能直接給他考題,卻将明年可能做主考的幾個官員的文章裝訂成冊,命人送到了揚州。林海也知道大夏會試前的風氣,本就會有舉子憑着自家猜測拿自己的文章幹谒大臣,以博得好感,若能有些點評傳将出來,自己的名聲也有了,文法也入了大臣的眼,待将來糊名考試之時,多少能讓自己加些分數。徒景之自覺這樣做也不算是為了林海而破例,何況朝中時局多變,他也還沒想好到底由哪幾個人做景德二十五年會試的主考,便将所有可能的人選的文章都命人打包封箱,最後擡進華棠院的竟有十幾箱之多,把朱轼和林海都看得呆了。林海看了些時日,于文辭揣摩上有些心得,也實在有些累,又有朱轼和卓青相邀,便答應了去金陵走一趟。
縱然安平侯府在姑蘇可以橫着走,但到了揚州、金陵等處,皆不敢嚣張行事,且彩工坊又是初來乍到的,朱轼更不能讓一局接風宴太出風頭。朱轼給卓青挑的這條畫舫并非金陵頂尖的,只是條普普通通的船菜舫就是了。因此當一條雕欄畫棟的雙層大船與朱轼、林海、卓青等人所在的船菜舫撞到一起時,船菜舫着實晃悠了幾下,船上桌椅翻滾,杯盤狼藉,人人都沒站穩。
金堂、金立身手最好,可這等突然之事便是神佛也料不到的,因此竟然讓林海摔倒在地,他們第一時間反應過來,一個擋着湯湯水水,一個去扶林海起身,但躲擋不及,林海身上還沾了些茶漬菜湯。待卓青怒氣沖沖地跑到甲板上呵斥時,大船上早也出來幾個人,到都是态度很好,一味道歉不已,還道要送上銀兩和幹淨衣裳。人家已經道歉,卓青也不好拿捏不放,大船上又有人問:“不知沖撞的是哪家貴客?我且在此賠罪了。”
朱轼在艙裏看到了,不顧自己身上髒亂,對林海說了句:“是薛大爺。”便迎了出來,對薛劭笑道:“原來是薛大爺的船,到是我們避讓得慢了些。”明明是那條大船強要渡河撞到了船菜舫,且朱轼身上還挂着菜湯,卻如此做派,讓薛劭也臉紅不已,忙道:“不意竟然是朱先生,實在是我的不是!”剛剛還高高在上的語氣瞬間便得平和了許多,又道:“不知朱先生今日也在此地宴客,若我早知道,也一并下帖子請了。”
朱轼笑道:“我家公子方才來得金陵,今日小聚一番就是,不敢勞煩薛大爺。”
薛劭聽得林公子也在船上,眼神一亮,道:“久聞林公子才華橫溢,就連聖上也是贊過的。今日既是我的錯,定要向林公子好好賠罪才是。”
待林海略整了整衣衫出來厮見,薛劭才算真正見到了林家公子。林海今日穿的是件碧青色的大衫,腰間并無配飾,身上雖然有些狼狽,卻自有一股氣度,讓人不敢小觑。薛劭自道自己跟着薛老爺子從揚州到天京城,這大夏上上下下的各色人等也見過不少,就連頂頂尊貴的忠順親王,自己也頗為熟撚,以為天下間各種人物自己不說能操控,至少也能看出些心思來,卻不料林海對他禮數周到,語言溫和,卻總也不曉得這林公子對自己是喜是怒?
薛劭對林海也執禮甚恭,力邀林海和朱轼上自己的大船。朱轼只道要換衣裳,薛劭賠笑道:“朱先生這話就是在打我的臉了。即到了金陵,哪裏還能讓人說我薛家待客不周的?”
一力命人将人請至大船。朱轼看林海點了頭,也不再堅持,只讓哭喪着臉的卓青帶着一衆賓客先走,和林海上了薛劭的大船。卻見這船分兩層,有小厮将二人請到二樓的幾個隔間裏,拿出全新的衣服來請他們換上。朱轼換好了自己的衣服,金堂、金立也給林海挑了件素色的換上了。
待主客重新落座,薛劭看着林海清俊的面龐,介紹主賓位上端坐的儒生,道:“這位是京中寧國公府的賈敬賈公子。”又對着賈敬道:“這位是姑蘇安平侯府的林海林公子,算來還是和賈兄同年中舉。”又對着兩人笑道:“景德二十五年的會試,想必兩位都是要下場的。于文章上,我是一竅不通的,不若兩位多切磋切磋。”
姓賈?林海對賈敬來了點興趣,他腦子的《紅樓夢》情節可說是殘篇的殘篇,除了賈寶玉,他都不記得第二個姓賈的,更不知道賈敬出自寧國府,而賈寶玉是榮國府的子孫。只是本着大家同年中舉的一點聯系,與賈敬以茶代酒,互敬幹杯,兩人也算是攀上了交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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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家祖籍金陵,賈敬也是在金陵中舉,此番與薛劭會宴,正好與林海相反,是要打算離開金陵,返回天京城,準備明年的會試。
林海與賈敬交談之下,發現賈敬于讀書上如同林海的好友葉澄觀一樣,都有些新奇之論,卻不似葉澄觀昂揚向上,反露出些頹唐之意。他心裏有些奇怪,卻也知交淺言深不妥,并不在面上表露出來,只順着賈敬将話題慢慢從四書五經引到了老莊之上。
而賈敬那裏本來心事重重,就連所在大船與他船相撞都沒出去看看熱鬧。論起來,和薛劭有些交情的是他的堂弟賈赦,他自己和薛劭卻沒什麽話說,卻是和林海交流起來到能絲絲入扣,讓他心裏平和了不少。他也的确心情不好,老爹賈代化本來答應讓他逍遙到會試之前趕回天京城就行,卻突然來信,說是自己被聖上罷了京營節度使的差使,如今只挂着個一等将軍的虛銜混日子,讓他務必早早回轉寧國府準備幹谒文章,以圖明年會試入榜……
而薛劭在席間以更衣為名避席時,卻是到了二樓林海換衣服的隔間,有個管事的剛才給他打眼色,顯是有事要說。那管事拿着林海扔下的碧青衫,摩挲着道:“大爺,林公子的衣服料子絕非凡品。以小人看,竟似是去年我們薛家進上的那一批裏的……”薛劭不待他說完,一把搶過自己摸了半天,越摸臉色越沉下來。他自幼就對絲線衣料有種特別的感覺,這也是薛老爺子看上他的原因之一,要掌舵薛家,除了場面上能做得好,還得有自己的獨門技術,才能至少在某一項産業上服衆,進而掌控全族。薛劭能在短短時間裏樹立起自己的權威,憑借的除了薛老爺子的力挺、自己的手段外,就是這一手對衣料的鑒別。
陶氏夫人向薛勳發難的憑證就是在進上的布匹上以次充好,混淆貢物,薛劭也在這上面下了狠功夫,去年和今年送到宮裏的料子都是他親自出馬精心點染的,到底讓薛家保住了這份皇差。這種碧青色的衣料,初看并不打眼,但卻有個好處,就是若遇上林海方才那樣,被茶水潑上了的話,卻能吸水不吸色,不但幹得快,而且不會将衣裳的本色混淆了,是薛劭的得意之作,更屬薛家染坊不傳之秘,他送貢品時,除了将各種顏色都選了上好的送到宮裏的,還另外備了幾匹顏色鮮豔的給忠順親王那裏,其他的人家,往年也許還有些漏下的凡品送往甄家,現在薛家正在對朝廷表忠心的時候,自然不敢往外送。
而且,這般貢物,就算是聖上拿來賞人,又不是喪事,不會賞這種素色的料子啊……除了皇宮和忠順王府之外,整個大夏應該再沒有人能用這種料子了,卻沒成想第一此見面的林公子身上竟穿着這種料子做的衣裳!
薛劭心中驚疑不定,卻是打死也沒敢往林海與景德帝有私情上猜,只道林家果然入了聖上的法眼,今後自己對林家在金陵的鋪子還是要好好照應才是。
如此各人有各人的想法,這宴席也就吃不了多時就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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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明天周六,照例是上不了網滴……下次周日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