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四十三章小王子

景德二十五年的大年之夜,是林海自來大夏之後第一次獨自度過。前世他平常獨來獨往慣了,遇上過年或是在學校或是在導師家,工作後也曾在單位值守,但周圍都是自己人,加上工作投入,其實到不怎麽孤單,今生他一直身邊有人關愛,因此這一個大年夜便過得十分難受。

雖則賈敬是個冷情的人,但畢竟大年下的,他身為寧府長房,諸多雜務再怎麽也推脫不掉的,他一邊羨慕林海可以獨身過年,一邊讓林海自便,轉回頭去料理那些宗族事務。寧榮二府的年過得熱熱鬧鬧,也端的是富貴榮華,可這種種自與林海無幹。

然而徒景之也沒辦法來陪林海,他這時政務上雖然不忙,他身為皇帝,禮法上的種種規矩更是無法推脫,雖然明知林海獨自一人過年,卻也只能在宮牆裏暗自喟嘆。

賈敬自讀書便搬出內院,所住之地另開小門,出入并不用經過寧府大門口,林海所居,便在賈敬所住院落的西跨院。大年之夜,林海推拒了賈敬并不十分熱絡的邀請,一個人挑燈獨坐。他先是按俗例給身邊服侍的丫鬟小厮散了些賞錢,又讓紫蘇和金立分別将銀錢和包了碎銀的金銀锞子拿去賞給這些日子也算服侍自己的賈敬院子的男男女女。他平日對這些下人并不親近,打賞上卻絕不吝啬,到得了寧府上下的青眼,如今年節時分,林公子客居的還如此大方,更讓賈府下仆交口稱道。便有那有眼色的問詢林公子又無各色要求,他們必然辦的妥妥的。

林海本不願讓賈敬的下人做些什麽,但如今大年夜裏他也實在無心讀書,便讓人預備些香燭祭品,要拜天求問。

林海先遙拜父親身體安康,又拜祭過泉下的母親,又拜求老天善待朱轼。待站起身,又想了想,複命要收走香燭祭品的紅菱和紫蘇先不要動,他又跪下,這次沒有将心中所求說出來,不知到底求了些什麽,才讓兩女收拾了去。紅菱是連翹調/教出來的,一向得林海看重,她看着袅袅輕煙飛散在黑夜之中,耳邊聽着別人家的裏人聲鼎沸,鞭炮聲響……熱熱鬧鬧的牆外之聲投射到這黑漆漆的院子裏,更覺林海身邊的黑暗沉寂,她想說上幾句吉祥話兒讓院子裏的氣氛不那麽壓抑,可話都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

自家公子與徒老爺的事情,紅菱是知道的,她只道兩人兩情相悅,卻因了各自的身份而不能相守,大夏多有如此的男子,她本也沒有什麽別的想法。可如今明明徒老爺那裏必是煌煌大宴,歌舞升平,而自家公子這邊卻如此形單影只,孤單寂寞,她一時心酸,借着收拾東西的功夫悄悄抹了淚。

待她回轉西廂,林海卻道這幾日讀書讀得乏了,今日無事就早早歇了吧。紅菱服侍林海歇下,自己也在外間小榻上胡亂睡了。

林海聽着紅菱翻來覆去良久才無聲息,知她這個夜晚也是過得十分的不安生。其實今夜他本待好好安撫一衆跟随他北上會試的從人,卻實在是提不起精神頭去做這些事情,想要讀書,卻根本看不下去。如今躺在床上,他很想假裝前世,找回自己春節在單位值班時的感覺,卻覺得前世的種種記憶最近越發模糊,漸漸竟不能想起很多細節了。他嘆了口氣,也不知這是好事還是壞事,但聽得外間聲響漸寂,想是寧府的衆人也都安息了,他又翻了幾個身,卻更不能入睡。

而在大年夜的黑暗裏,林海內心深處強自壓抑的疲憊和虛弱慢慢爬出來,蔓延全身。會試在二月初九,自己多年來的準備只看這幾天的發揮了,倘若沒有考中還好說,自己回轉揚州再備考三年便是。倘若考中……看徒景之的意思,把城裏老宅和西山別院弄得那麽仔細,若自己考中,他估計是不會讓自己外放地方的,那麽就得在這天京城裏過下去了。可是,兩人今後又該如何相處?難道年年他在禁宮我在外宅,越是團圓之日越不能團圓麽?

……

如此輾轉反側,直到夜色初明方才睡過去。好在大年夜大家都鬧得晚,紅菱、紫蘇更知道不去打擾公子,待林海一個長覺醒來,昨夜的種種好似忘懷一般,重又是那個萬事不介懷的淡雅公子模樣。

金立見林海那邊紅菱、紫蘇幾個裏裏外外忙活起來,知是林海醒了,便将一封書信交給林海。卻是徒景之言道初二要去西山,求林海也能撥冗一敘。林海看着徒景之的筆跡,伸手在那個“求”字上微微描畫了一番,終于展眉笑道:“既然景之這麽說了,我自然是要去的。”

初二日,林海也不去找賈敬,只讓賈敬院子裏的小厮等賈敬回來告訴一聲要出門會友,今夜不用留門了,便出城直奔西山華棠院。賈敬從年節的繁忙中找了由頭跑回來躲清靜時聽說了,他早知林海在京城另有友人,也不以為意,只回自己的院子歇下不提。

待林海到了華棠院,連走了兩重院子都沒見徒景之的身影,卻有個跟随在徒景之左右的自稱叫戴權的氣喘籲籲跑過來,說是徒老爺命他來告訴林公子,臨時有事耽擱一會兒,下午必然來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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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海一時郁悶,也不回主院,只道既然如此那我也不管了,若是到了未時徒老爺還不來,那我也不等他了。不提戴權苦着臉回行宮傳信,林海自顧自往第三重院子走去。這第三重院子裏也不建正房,只有一股泉水彎曲流過,兩旁壘了些石塊,只西北角修了個小亭子,還是茅草頂的,為的是仿效魏晉先賢曲水流觞的意思。如今天氣寒冷,林海上回只被徒景之獻寶似的随意溜了一眼,就被擁回了正院,并沒有來得及細觀,現在正好無事,便細細品玩起來。

卻聽得亭子後邊有嘤嘤的哭聲傳來,他走過去,看到一個十餘歲的小孩蜷縮着身子蹲在地上,正埋首哭着。那孩子身上穿着绛紗袍,本是質料甚佳之物,如今下擺卻逶迤在地,沾了雪後泥水,更顯髒亂。

林海心裏暗嘆一口氣,上前蹲□,與那孩子平視,道:“三公子為何會獨自在這裏?”

那孩子正是趁着父皇帶着他和四弟來西山行宮的亂乎,偷跑出來的三皇子司徒逸。他自幼便知自己母親并不受寵,自己既不是太子,也不是皇帝寵愛的妃子的孩子,在景德帝的子息中實在并不出挑。但小孩子即使平日再善于隐忍,也會有不堪忍受的時候。景德二十五年的後宮大宴,秦淑妃因為身子不好,特被景德帝免了入席陪侍。吳貴妃和劉貴妃帶着後宮衆女給景德帝祝福過之後,太子帶着幾個弟弟也給父皇祝福。宴後司徒逸本來急着回宮探視母親,卻被太子留住東拉西扯說個不停,好不容易脫身又被四弟拿着母親的病症冷嘲熱諷,本來秦淑妃所居的鳳藻宮平日裏景德帝就甚少駐足,司徒逸本不待與弟弟計較,但司徒迪越說越離譜,竟直指秦淑妃得的病好不了多久,讓司徒逸心中憤恨難以抑制,終究忍不住一拳打過去。

如此天下大亂,景德帝将司徒逸和司徒迪都叫過去大罵一頓,讓劉貴妃把司徒迪領回去教訓,卻罰司徒逸在乾清宮的寝閣前跪了半夜。

如此司徒逸的景德二十五年便是在罰跪中開了年。

待年初二一早,司徒逸被父皇派人拎起來,和司徒迪放到一輛車上,前往西山行宮。司徒迪被劉貴妃教訓之後,不再對三哥口出惡言,卻更不願開口道歉,司徒逸更不願理會,如此兩人一路默默。待到了行宮,司徒迪下車時又搶在司徒逸的前邊,讓司徒逸再也忍不住了。

大夏最重孝悌之道,雖然司徒迪只比司徒逸小兩個月,但畢竟一個行三一個行四,司徒逸身為兄長,本應他先下車,卻被最近日漸嚣張的司徒迪搶先,而景德帝明明看在眼裏,卻什麽都沒說,只對着司徒逸冷哼一聲便轉身就走。

司徒迪緊緊跟随父皇腳步,司徒逸卻落在後邊,看着前邊父子兩個漸行漸遠,自己從鳳藻宮被人叫醒,如今身邊的從人都是父皇帶來的,并不是他自己的人,見景德帝走到前邊,也紛紛跟上。司徒逸見身邊的一個個減少,前方父皇竟始終不曾回頭看上自己一眼,二十三年在圍場的逃跑沖動又起,他一咬牙向着行宮的反方向就走。

卻是他年小體弱,加上大年夜裏跪了半夜,回了宮又要安慰母親,也沒休息好,走不了多遠就累了。看到一處宅院女牆低矮,便跳了進去,一個人躲在亭子後邊,半晌也沒人來找他,心裏悲哀更甚,忍不住便哭了起來。

林海雖不知司徒逸這幾日的遭遇,卻知道青春期的孩子心性極為敏感,司徒逸再是皇家子嗣,也畢竟是個十一二歲的小孩子,自己若是貿然相問,必然引來惡感。他也不再問,拼命回想前世祖父是如何對待自己的,便将司徒逸小小的身子環抱在懷,輕輕拍打他的後背,道:“莫哭莫哭……”他在心裏想,不管遇到什麽,哭都是最沒用的事情啊……卻也知這樣的話說出來純屬廢話,于是只是一力安撫。

司徒逸知道來的是那個在揚州見過的林叔,而且也大致猜到了父皇大過年的卻穿着便服來西山的原因。

他如今被林海擁在懷裏,這樣溫暖的懷抱,是他從來都想求而求不得的,他一開始哭的并不厲害,卻因到了林海的懷裏,反而越發哭得大聲起來,仿佛要将之前的重重傷心和難過都在這一場哭中發洩出來。林海很有耐心,一直到他哭得打嗝了,才輕聲道:“男孩子哭什麽?你在家裏也這麽哭麽?”

司徒逸大喘了幾口氣,方抽泣着道:“在,在家裏,我不敢哭的……”

林海不意竟聽到這樣的回答,他嘆着氣,前世雖不怎麽知道歷史,卻也明白身為皇家子孫,必有比常人更多的不得以。司徒逸身為皇子卻不敢哭,更不知深宮之中是個怎麽樣子……

他知道人總要有個發洩的方式,看司徒逸漸漸恢複清明的樣子,知道這孩子已然緩過勁兒來,他也不問細節,只道:“既然不哭了,咱們就回去吧。你父親方才叫人來傳信,說有突發之事不能馬上過來,我想就是因你走失了吧……”

司徒逸聽了,淚痕斑駁的臉上立時顯出光輝來,“真的麽?我父……父親,真的會因為找我而耽擱事情麽?”

林海笑了笑,把司徒逸拉起來,卻是司徒逸因為蹲得久了,加上剛才跳牆的時候扭到腳,當時心情郁悶未曾察覺,現在卻疼了起來。林海見狀,複有背對着司徒逸蹲下,道:“你扭了腳,不好走路。到我背上來吧。”

司徒逸看着林海略顯消瘦的後背,咬了咬嘴唇,爬了上去。林海擺了一下方才站起,笑道:“看着三公子小小的,原來也不輕啊。”

司徒逸也想說笑一句,可他趴在林海的背上,摟着林海的脖子,臉貼在那裏,心裏不知怎的,突然又想流淚,只是這回他知道,并不是因為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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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哎呀哎呀,我終于寫出來更了……雖然過了0點了,不過也還算周五晚上嘛~雙更達成~

另:那個梗太虐了,我自己都覺得太虐了,就寫個片段放在這裏吧,放心,不會出現在正文裏的:

林海命人将哭暈過去的賈敏扶進去,他一直抱着那孩子已經冰涼的身子,直到徒景之趕過來。

徒景之站在門外,明明是盛夏陽光普照的時節,林海所在之處,窗棱裏投過去的卻是冷冷的,屋子裏黯然寂靜,只有細小粉塵飛舞,林海抱着孩子的身影越發清冷疏遠。

“如海……”他想說些什麽,可是說什麽呢?如今這般情景,他說什麽都沒有用了。

良久,林海才擡起頭來,看着門外的徒景之,眼神卻空洞之極,仿佛根本沒有見到這個大活人站在那裏似的。

徒景之心裏越發惶恐,卻始終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兩人如此四目相對,林海終于緩緩道:

“景之……是你的兒子,殺了我的兒子。”

啊呀,翻滾中,求走過路過的給點話呀~~每天看着評論一兩只好難受啊,求包養求給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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