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四十九章徒行之
榮國公賈代善的身子早在救駕那年就虧了根本,全憑一口氣撐着。自賈敏出嫁之後,他身體日益虛弱,漸漸到了油盡燈枯的地步了。他眼看着三個兒女中,長子賈赦雖不成器,但将來自可襲爵,守着祖業也不算虧待了他;賈敏嫁得好,林海如今雖只是七品編修,但又是天子門生的探花郎,又是翰林院中的清貴之官,将來自會大有前程,女兒又有了身孕,更不必擔心;唯有小兒子賈政,從小頑劣,待被母親嚴加管教板正之後,又讀書讀得腦子都木了,一應經濟事務不通,将來自己和史夫人若都不在了,兩兄弟分了家的話,賈政一門只怕毫無活路。史夫人除了賈敏,也疼小兒子,她雖在賈敬之事上受了些教訓,但如今事關兒子的将來,不由得又開始埋怨賈代善不肯讓賈政下場科舉。
一日奉藥之時,賈代善并不肯喝,只道:“也就在這幾天功夫了,何必還要讓我吃這種苦藥?”
史夫人一時又要落淚,卻硬撐着道:“老爺不為自己,也要為兒孫打算。老爺平日裏最疼愛珠兒和元春,如今他們的大伯和姑母都有了着落,他們的爹可怎麽辦啊?”
賈代善道:“你就是看不開……”
史夫人忍不住哭道:“我怎麽看得開?赦兒可以襲爵,就是降上幾等,那也是有份兒的。敏兒就不用說了,林姑爺自能護着她。可是政兒,他本來書讀得好好兒的,都是你攔着,讓他意志消沉,要不是看着你不攔着珠兒開蒙,只怕他……”
賈代善嘆道:“都是自家骨肉,我豈有不為他打算的?你且去我書案上,拿那個上書的盒子來。”
史夫人知道賈代善甚少向聖上遞折子,這會兒提起這個,只怕就是遺表了。她忍着悲痛将盒子捧過來,賈代善顫顫巍巍地打開盒子,取出早就準備好的折子,讓史夫人自己去看。他一向不許史夫人過問自己在官面上的事務,史夫人此刻見了,知道果然是遺表才讓自己看,一邊哭泣一邊細細品讀。卻見上邊除了些敬謝天恩的套話,重點回顧了救駕的幾處打動人心的細節,只在最後稍稍提了一下自己的大兒子尚未知前程雲雲。她當下心中略安,方又有精神去勸賈代善喝藥。
景德帝接到遺表,知是老臣看着兒孫各自有路方能安心。那遺表裏提大兒子未知前程,這是在試探賈赦是否能襲爵,襲的又是幾等爵,而提了大兒子,顯然後邊還應有個二兒子,在遺表裏不提,乃是怕在皇帝面前話說多了反而不美。倘若他有心賜官,看到大兒子,自會聯想到其他兒子的存在,若無心,則遺表裏也沒提,并不算給聖上添麻煩,果然不愧是多年老臣,慣會揣摩聖心。景德帝見寧榮二府如今也沒什麽能拿得出手的人了,便尋了個日子,将賈代善之子賈赦和賈政都召到禦前,慷慨允諾,除了給賈赦襲官外,另給賈政賞了個工部主事的職位。
榮國府的兄弟二人得以面聖乃至賈政得官的消息,迅速在京中傳開,衆人只道景德帝畢竟仁德,當日賈代化死後,因兒子不肯襲爵,竟降恩至孫輩,如今賈代善死後,不光大兒子得以襲爵,就連小兒子也一日之間由白身成了品官。這在世家日益凋零的景德朝,的确算得上是榮寵了,由此看向寧榮二府的眼光更為不同。
如此一來,賈代善終究滿足而逝,史夫人見兩個兒子都有了着落,雖是死了丈夫,但畢竟早有心理準備,也就安下心來操辦後事。
西山華棠院,乃是景德帝賜給今科探花林海的別院,林海之妻賈敏嫁到林家一年多了,方才有機會到此小住。卻是林海看着賈敏身懷有孕同時又哀于父喪,便想着讓賈敏出城去別院小住些時日,也好稍稍提振一下心情。徒景之那裏雖有些不滿,但想着還是林海的子嗣更加重要,也就勉強同意了讓賈夫人去那裏住些日子的事情,只提前将那幾個小內監出身的下人送至西山行宮,以免讓賈夫人看出不對來。
寧榮二府在西山自然也有別院,占地自比華棠院要廣,但皇家賜宅畢竟不同,榮國府的別院只在山腳下建起來,華棠院卻緊鄰行宮外圍,單看地理所在,賈敏也知自己娘家比不起。
賈敏嫁給林海一年多,好不容易有了喜信,卻又遭逢父親去世的打擊,她本就害喜嚴重,又加上心中哀痛過甚,竟至身體虛弱之極。林海與太醫院的張掌令舉薦的婦科聖手商議之後,便回禀過岳母,帶着賈敏來華棠院散心休養些時日。
賈母知道女婿的這所別院是聖上所賜,按說封了供起來也是應當,如今肯帶着女兒去小住些時日,乃是心疼女兒的表現,對林海更加滿意。只是提了賈敏回娘家時,侄女元春與她最是親厚,便想着讓元春跟過去,也可開解姑母。
林海心知徒景之既然答應了讓賈敏過去住,再多一個跟班的也無妨了,便立時應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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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海親送賈敏到了華棠院,卻不入正院,而是送至東院,只道正院接過駕,不好再住旁人。賈敏也不疑有他,又見院中置辦的各色器物,無不是精美貴重,且下人皆是訓練有素之輩,加上此間景色果然要比城裏的烏煙瘴氣好上千百倍,她住過來沒幾日,心情果然好了很多。
賈元春乃是賈政的長女,她如今年方六歲,生得玉雪可愛。賈敏在家中時,對賈政和王夫人這對兄嫂,情分上只是說得過去而已,唯有對賈珠和元春很是喜愛,加上她現時身懷有孕,更喜歡小孩子親近,賈珠畢竟已經開始上學讀書,且又是個男孩,不好整日待在姑媽身邊,于是元春便可以日日霸占自己最喜歡的姑媽了。
這日中午時分,賈敏因遵醫囑,躺下歇息,趕元春自己去玩兒。元春這幾日除了鎖着門的正院,把華棠院早就轉了個遍,這時得了空兒,就去後院曲水流觞那裏玩水。她正拿了根柳條在水面上亂劃,看着水紋彎彎繞繞覺得有趣,就聽到茅草亭那裏傳來“砰”的一聲,一轉眼,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人繞過亭子走了過來。
元春雖出身大家,且也讀了些書,又頗有些膽識,可畢竟才只六歲,見了陌生人從牆上翻過來,吓得竟呆住了,待緩過勁兒來,立時就要大叫。
司徒逸不意自己翻牆過來,竟撞見個小女孩,一時也有些呆愣。見那孩子想要叫人的樣子,他一時情急,竟欺身而上,捂住了元春的嘴,将她拖到亭子後邊,所幸司徒逸也沒真要傷害她的意思,見元春雖害怕卻還瞪着自己的樣子很是有趣,就松了手,只道:“你是什麽人?為何會在此處?”
元春此時已經有些反應過來,她見這少年穿着打扮,顯然并非賊人,況此處離聖上行宮不遠,更不能讓賊人闖進來。如此她既壯了膽,便回道:“那你又是什麽人?為何會在此處?”
兩個人正在大眼瞪小眼,那邊徒三公子的從人已經回禀過林大人。林海匆匆趕到後園,将兩小一手牽一個,領到到西院正廳。
這邊一個叫姑父,一個叫林叔,兩小都是極聰慧的,立時便知對方是友非敵,但見了林海牽着對方的手,又皆是心存不滿。元春率先哼了一聲,司徒逸到底年長,不去和小女孩一般見識,卻也是微微撇了撇嘴。
司徒逸自那年初二,尤其是母妃去世之後,時不時便跑過來找林叔。林海對他從不主動邀請,但也一向來者不拒。在秦淑妃去世前後的日子,司徒逸對林海最為依戀,但自秦淑妃靈柩擡進皇陵之後,司徒逸仿佛一夜之間長大了,不但再不曾在林海面前哭泣,也再不曾做過離家出走的荒唐舉動。
朝中自太子大婚後,便有聲音一直要讓三、四兩位皇子行冠禮,其實大家都知道,明着說兩位皇子,三皇子卻只是陪綁的,暗着都是為了四皇子罷了。三皇子本就不受寵愛,又兼淑妃已逝,更無一個朝中可用之人。而四皇子之母劉貴妃在太子大婚之後,景德帝日益疏遠吳貴妃的當口,正是風頭之時,朝中太子和四皇子日益各自成黨,司徒逸不偏不倚,正好去做他的富貴閑人。
卻是徒景之也看出來了,依太子司徒遙和四皇子司徒迪的性子,都不是林海願意結交的,便又想着司徒逸如果真能像忠順那樣做個王爺終老的話,那林海不與太子和四皇子來往,專和三皇子來往,朝中只會将他視為不站隊,到不至于出什麽大亂子,便也默許了司徒逸專愛往林叔那裏跑的行為。
只是徒景之漸漸發覺,司徒逸越發讨人嫌。倒并非在朝堂上,而是他與林海每每在華棠院見面,總是會有個礙眼的司徒逸在那裏。一口一個“林叔”叫得他心裏恨恨,面上卻又不敢在林海面前顯出來,只覺得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只待回宮之後去尋司徒逸的錯處,動不動便罰這罰那,使得朝中各方對三皇子的存在感覺更為淡薄。
偏司徒逸樂此不疲似的,專愛挑徒老爺來會林大人的時候出現。林海見他們父子鬥氣,司徒逸來找他,他也就當個小朋友來往着,徒景之找兒子的碴,他也不阻攔,只當八卦圍觀。
這回司徒逸剛被罰抄經抄了一個月方才放出來,一出來就聽戴權傳話,說是景德帝已經允了大臣所奏,要提前為三四兩位皇子行冠禮而後入朝了。他心裏存着事,便跑到華棠院來找林叔,卻是翻牆翻慣了,不意竟驚到了元春。
林海安撫了元春,只道司徒逸是自己好友徒老爺家的三公子,平日裏也這麽玩鬧過的,好不容易哄走了她。轉過臉來,對着司徒逸,見他看着元春一臉妒忌的樣子,心知這孩子正處于“林叔是我的你怎麽能搶走”的小孩念頭裏,可也不好開解,只嘆道:“三公子這次翻牆又是為了什麽?”
司徒逸忙收束心神,他正色道:“我對林叔有一不情之請。”
言罷硬扶着林海上座,端端正正給林海叩了個頭,道:“想來林叔也知道了,父親已經允了冠禮之事。我……”他頓了頓,咬了下嘴唇,方堅定道:“我想讓林叔為我取字。”
林海自是知道這件事,他也知道即使抛開皇帝和皇子的身份,司徒逸和徒景之的父子關系也總是別扭,自己夾在中間也是為難。
冠禮取字,都應由父親或師長來做,司徒逸身為皇子,他的老師不得景德帝首肯,是不能為他取字的。林海前些天聽徒景之的意思,他倒是願意為兩個兒子取字。而今司徒逸這麽說,顯然也是知道了父皇要給自己取字的消息才會如此做。
林海也不打诳語,道“三公子,旁的不說。若是當日只有四公子得了你父親的賜字,而你未得,只怕朝中……”
司徒逸截道:“我知道的。如今我既無野心,自然不會有所介意。況且,能得林叔賜字,是我的幸事才是。”
林海沉吟片刻,方微笑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僭越了。”他仰頭想了想,道:“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你父親既是‘景之’,那你便叫‘行之’吧。”
司徒逸大喜,複又叩首道:“多謝林叔賜字。日後我便是徒行之了。”
司徒逸走後,徒景之從林海身後的隔間走出來,看着司徒逸輕松走遠的樣子,神色頗有些微妙。林海也不理他,只自顧自地飲茶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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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唉,總算更了…………
話說我又開始動搖,覺得司徒逸和元春也挺好的,要不要就讓他和賈環當兄弟算了呢?
順便再求各位随便說點什麽也好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