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第六十五章 丁憂江南(下)

朱轼自林謹知死後,在林海回來之前,一直要應付各種瑣事。這些年來,天京城裏的賈敏雖是當家主母,但她畢竟相隔遙遠,江南的林府,內外事務基本都由朱轼來管。舉凡商鋪和彩工坊、茶園的大小事務,皆要報到朱轼這裏來,讓他忙亂得很。就連這回林謹知的喪事,即便林海回來了,若不是有朱轼在,單讓林海來做,還不知會亂成什麽樣子。

還好徒行之從天京城裏帶來的人手都是有能為的,待他們過來幫忙,裏裏外外操持起來,總算讓朱轼能夠坐下來歇歇。可忙的時候還能撐得住,一待放松下來,這些年來積攢的苦楚和病痛一并襲來,終于讓他在林謹知入土之後有些支撐不下去。

林謹知死後,林海對朱先生更加視之若父。待知道了朱轼病倒的消息,在草廬也待不下去,趕忙回了府邸。

朱轼對林謹知雖然有所愛戀,可也知道林謹知對他只是朋友之情,那愛意始終深埋心底,即使兩人終能老來相伴,卻總是少了些什麽。他本來也是翩翩君子樣,科舉路上也還算順遂,本是打算報效國家的,可誰知早年間少年輕狂之時,竟因了愛意不能純粹而發誓不娶妻。這般離經叛道之舉在他還是學政官員之時,并無人來指責一二,但到他被免了官職之後,無論家族還是世交好友,卻都将他視為異端,竟至于浪跡天涯去躲清靜。

然而雖是被迫出游,朱轼卻漸漸在游歷了北國雪原、西北戈壁、東南海塘、西南煙瘴之後,眼界日益開闊,待游逛到姑蘇之時,又在一處茶園遇上了個從來看不上酸文腐儒的林謹知。那時兩人因茶結緣,談起種茶之道來滔滔不絕,林謹知更對他走遍大好河山極為欽羨,待知道他如今并無什麽固定居所之後,便一力請他留在安平侯府,後來更将自己的獨子交給朱轼管教。朱轼也曾試探過林謹知對男子相愛的看法,林謹知那邊自己沒什麽想法,也知大夏有此風氣,但終究林家數代單傳,讓林侯爺更重子嗣,便也如那些俗人一般要先娶妻生子再圖其餘。還好揚州那邊甄應嘉功成名就、封妻蔭子之餘又想起了年少輕狂之時的夥伴,由此朱轼便一邊姑蘇一邊揚州地安穩度日。待到後來他與甄應嘉一在朝堂一在江湖,終究漸行漸遠,到了還是要在林府終老。

林謹知于朱轼而言,乃是過盡千帆之後的港灣,雖則不能對他有情愛上的回應,但拿他做個知己卻是真心的,且林謹知在楊氏死後,越是對夫人懷念,朱轼反而越是心裏喜歡,竟覺得自己看人的眼光終究對了一回,這世上還是有真情之人的。林謹知死後,朱轼看着林海有所成就,朱家與自己再無幹系,甄應嘉那裏,官做得再怎麽順風順水,也與自己無關,一度覺得生無可戀。還好平王的到來,讓他終究牽挂林海,生怕林家卷入奪嫡之争,即便今上有心維護也不一定能全身而退,便強打精神去應付平王。

徒行之這回南下,不光帶來了徒景之給林如海的問候,還帶來了一套書冊,前些時日忙忙亂亂沒能顧得上,如今見安平侯喪儀結束,林海回過神來,方拿了出來。林海見了大喜,連道有了這個朱先生必定高興,便與徒行之一道,将書冊奉于朱轼面前。

朱轼本是因着林謹知的關系才悉心教導林海,不料所教導的安平侯府小公子林海,大病一場之後竟似換了個人似的,不光讀書上依舊勤奮,對他當日周游大夏的見聞更感興趣,還一力撺掇先生将這些地理地貌、見聞風光都寫下來。朱轼本來并沒有想那麽長遠,他出走本是無奈之舉,後來眼界開闊了,也不過用于開解自身,在林謹知面前也就是因自己見識的多些而能得林謹知的青眼。林海卻不然,他雖不知歷史,也不知徐霞客的壯舉,但一個國家的地圖有多重要他卻是知道的,因而一待知道朱先生的壯游,便求朱轼寫出來。

這數冊游記,還有林海後來憑記憶加上的一些文字,分類整理之後,都經林海之手交給了徒景之。徒景之是個有大眼光的,以往他就曾命幾個洋博士畫過地圖,還曾命人東西南北地奔波,探訪大河源頭、礦藏所在乃至海波萬裏的海疆邊界,得了林海送來的書稿,更是欣喜,命人将其彙總起來,終于在景德三十年告一段落,由禁宮書局開刻。《大夏地理志》,便是景德帝欽定之名,如今刊刻所成已有百部,景德帝分賜各地藏書樓并重要官署分藏使用,更讓平王帶一套送至姑蘇珠玉随心閣。

朱轼得了這套《大夏地理志》,方才有些明白自己的這個弟子為何能與皇帝有了私情。這許多年來,他先前只知林海思慕一位京中來的貴人,雖猜測乃是今上,卻實在不知道這兩人到底怎麽看上了對方。後來直到聖駕南巡揚州,林海與景之成了事,且驚覺今上乃是下邊的那一個,實在驚世駭俗之至。又兼林海入仕之後,景德帝并不曾對林大人許以高官厚祿,林大人也不曾恃寵而驕有過出格的舉動,可無論是林海會試前從林家産業裏抽身,成婚後揚州林府這邊的年節孝敬竟是雙份,還是林謹知病後京中太醫趕過來診治,這回連平王都親臨葬儀,又有自己的心血得了聖上的認同,在在都讓他吃驚之餘,也知這兩人志趣相投,又實在是個長遠的打算。

朱轼輕撫着《大夏地理志》,他的一腔抱負本以為早已經消散,可見了這套書,知道自己那些游記見聞還能對國家朝廷有所助益,實在心頭大慰。

書裏的文字,林海自己核校過的,早就歷歷在心,徒行之卻不曾看過,這時他為了開解朱先生好讓林叔安心,便硬要朱轼為自己講解一二。

朱轼一來身子一向硬朗,他有過幾次愛戀,可總能在打擊中站起來,這許多年來,能和林謹知老來相伴,雖然依舊情傷,可是過了些日子也算緩過來了,二來看徒三公子對林海十分尊重不說,還知道插科打诨,言道朱先生既是林叔的師傅,那便是我的師公了,竟再不拿出平王派頭,此後只管叫他師公。朱轼的兩個弟子,林海不用說了,早就有了自己的天地格局,蘇錦華那裏,雖然考中了進士,但做了幾年官還是覺得自己對于商業上更加有心得,竟在父親去世無人敢管他之後,與師兄林海處報備一聲,就辭了官專心行商去了。如今徒行之拜了師公,朱轼也有了事情可做,他知徒行之不是真正游商之子,又不用去走科舉之路,便将《大夏地理志》為他詳細講解。

如是冬去春來,堪堪一年過去。這一年裏,林海在姑蘇林府,或是收拾林謹知的遺物,或是在珠玉随心閣看書,深居簡出,生活平淡之至。倒是接到了景之和賈敏分送來的信,言道林慎終究在三歲上沒能扛過去,已然夭折,卻是金姨娘是個有大造化的,足月順産生了個兒子,總算讓林海悲痛之餘還算有所慰懷。林海在回南丁憂之時,就已經和賈夫人、徒景之說過,金姨娘倘若生了兒子,就叫林憶,既從了這一輩的心字,又算是對父母和前世的一點念想。

自林海回姑蘇丁憂,天京城裏便有兩處信件往來之所。賈敏的信每月一封,多是程式一般,先道家中一切安好,再說林慎或好或不好,再說金姨娘身子安康胎位安穩,再問候一聲老爺多保重身體,若去掉日子,都無什麽分別。只是将林慎夭折和林憶出生放在一封信裏,卻是多說林憶之胖胖的健康模樣,竟将親子之喪輕描淡寫幾句話帶過。林海也知夫人為了體貼自己方才如此,他也不好在給賈敏的信裏揮灑傷痛,只有安撫幾句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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徒景之那裏,除了仍舊如以前似的每半月一封信外,若是遇有心得或是大事,不拘多少日子想起來便草就一封着人寄出。林慎的夭折,雖是在他們這幾個大人的意料之中,但景之仍在信裏細細為如海開解,從醫道上林慎的身子早虧到自己的那幾個早夭的兒子的事情,都一一道來,又極力說林憶出生就能吃能喝能睡能鬧,和當日林慎的小貓樣子不一樣,一定是個好的雲雲。

林海接了信,為林慎傷懷了幾日,終因有了林憶,便也漸漸将那小小孩童放到心底鎖了起來。

卻是徒行之跟着朱轼将《大夏地理志》翻了個遍之後,竟動了個出游的心思,他見朱轼畢竟年老體衰,而林叔因林慎夭折的事情郁郁寡歡,便一力撺掇林海帶他出去走走。畢竟平王是被聖上派到姑蘇料理林府之事的,雖沒明說他不能離開內城,但公然出遠門也是不妥,極易被太子和秦王那邊抓住把柄。但若林海帶着他出游就是兩說了,自然可以用為師父分憂的說辭搪塞過去。

林海見徒行之這些時日以來,雖在朱轼面前時常插科打诨做無賴狀,也知是這孩子孝順長輩之舉。更見徒行之眼中以往不時流露的一絲戾氣也已經消散,每每說起父親徒景之時也沒了那些含刺之語,知道行之不再怨天尤人,有了擔當,總算真正長大,心中實在高興。

他見府中諸事妥當,朱轼身子雖弱,但畢竟沒了最初那些不想活的論調,徒行之想要出去走走,他也跟着動了心。于是兩人将林府事務仍舊交給朱轼主理,只讓徒行之帶過來的人輔助,以免朱轼累垮身子,便只帶着十幾個随從,輕車簡從,踏上出游之旅。

兩人從姑蘇出發,也并不走遠,東南到嘉興、杭州、紹興、寧波,西南到了鳳陽,又緩緩回轉金陵,再轉道儀征、鎮江,之後得了景德帝再度南巡的消息,方才回轉姑蘇。

這一路行來,別說徒行之了,就是林海也覺眼界心境開闊了不少。徒行之之前只在景德帝二次南巡時出過遠門,但那次被拘在禦舟上,其實什麽也沒看到。後來急着趕赴南邊找林海,也顧不上沿途風景。此番終能深入民間,看着以往書上寫的、林叔和師公教的各色事物一一在眼前顯現,嘉興海塘邊工匠和役伕如何與大海搶地,杭州港、寧波港前萬帆競技,各國商人的西洋景兒也看了不少。待回到內陸,看平原上農人如何運作,看農田養魚的漁農之便,看大湖上漁船早出晚歸,自然也見到了收稅如虎的小吏。

初時徒行之十分憤慨,還想要拿出身份來教訓一二,卻被林海攔下,只在小吏揚長而去之後,對那種桑的農人問明情況。那農人道是前幾年金陵織造應承了海客的布匹,多需生絲,由是倒推着他這樣種桑的擴大種植面積,卻是今年生絲價格大跌,他這樣種桑的更賠錢,連桑樹都砍了不少,更至交不出稅銀來。林海嘆了口氣,與他家放下些銀錢,夠他上稅之後的一年生計,便帶着若有所思的徒行之離去。

離開那家人之後,林海問三公子,小吏收稅也是正職,農人因為信息不通導致前些年桑葉漲價時盲目擴大面積,如今價格大跌時又無保障,你可有什麽解決之道?

林海對徒行之很少拿出老師的派頭教導,但一有問話,徒行之便不能等閑視之。他細細思索了好些日子,方才道江南地區絲織業本就發達,若單憑各個農人商家自己摸索,終難免出現這種情況,不若官府出頭組織,從各地調查取證,每年按着歷年來的生産數量規劃一番,如此産銷打通消息,種桑樹的農人不必盲目擴張收縮,養蠶的、織布的、賣布的也是如此。又或者官府全都管起來了也不太好,不若只由官府出面做擔保,每年各個環節都各簽契約,倘若豐收大賣也要上交官府相應的利潤,倘若歉收賠錢則由官府出面賠償一二,至少得以糊口,不必落得賣兒賣女的地步。

林海沒想到徒行之能想得如此周到,他前世之時,便是信息流通比大夏快了不知千倍萬倍,也還是會因為不對稱而導致不少類似情況。前世有保險公司或大産業商出面作擔保補救一二,而徒行之在沒有旁人提點的情況下,竟想到類似舉措,實在讓他刮目相看。

兩人出游以來,諸如此類的交流多了起來,如此林海便覺得自己以往有些想法也許要變一變了,他先是在給景之的信裏将此事細細道來,又在兩人走走停停中不時帶着徒行之三教九流之地都去上一次。不過秦樓楚館之類的他自己尚且要避着些,也就罷了。其餘住店上,林海也不曾住過大通鋪的車馬店,他找到的客棧,即使在他看來簡陋的,也是有單間送熱水周到備至的,不過對他和徒行之而言,已經算是艱辛了。吃食上倒好說,林海最不挑,無論高檔酒樓還是路邊只賣一碗茶的背簍客,都讓徒行之嘗上一嘗。各地若有彩工坊的鋪子,他還帶着徒行之每處看上一天,看各處琉璃珍物為何賣得好,買的人都拿去做什麽,是不是真如錦衣府的探子所言,大多是官員富商所買,買了多拿去送了人……

徒行之增廣見聞之餘,心中對父親最後的一點怨氣也消散了。大夏國土如此遼闊,民衆如此衆多,父皇竟能将其治理得井井有條,還能眼光長遠,無論海商貿易還是內陸嘉禾培育,都是為子孫後代打算的。就如海塘修繕上,以往官員都是三五年一換,只知壘石頭,若不是父皇巧用能人,又将前後幾位于海塘修繕上下功夫的官員加以賞拔,調動了地方官員的積極性,怎會将這百年之計安穩做下去呢?再回想自己身為皇子,不去為國為父分憂,當初一時頭腦發熱,拿着個皇商的舊案子去在朝堂上争論,比起這些做實事的人來,實在是可笑之至。又想着自己既然存了不争皇位的心思,那也不能完全屍位素餐,将來不論是誰上位,我都要真正做些事情才好。

既然存了此心,他在旅途之中,便更加留意民生,還時常拿來與林海探讨。林海心裏喟嘆之餘,看着徒行之認真時肖似徒景之的樣子,實在有些想念景之。

那日兩人在鎮江一處薛家別館住下,錦衣府送信的從來不管他們在哪裏都能摸上門來。徒行之見林海拆了信,不似以往厚厚一沓,這回只有一張紙,可林海看着看着手竟有些發抖,臉上漸漸帶了笑意,在晚霞映襯下更顯溫柔,他一時竟看得呆了。

林海半晌方放下信,笑道:“行之,你父親南巡,不日便要到無錫了……”他眼神裏滿是溫柔情意,可徒行之知道,那與自己無關。

兩人既然得了景德帝南巡的消息,便匆匆往回趕。徒行之本還想着再去些地方轉轉,他雖然自覺抛開了對林叔的念想,但畢竟少年人的初戀不可磨滅,這些日子又和林海朝夕相處,無論士農工商,兩人交流頗多,對父皇為何愛上林叔更有了內心的認同,但看林海得了徒景之南下的消息便心急如焚的樣子,也知父親與林叔許久不見,必然想念得緊。他也無法可施,只能心裏嘆着氣,奉着林海往姑蘇而去。倒是夜裏休息之時,徒行之輾轉反側,想着此番出游,自己終究和林叔親近不少,将來無論怎樣,這些時日總能留在心裏回憶,也是好事。

林海那裏并不去想徒行之的心思,他得了景之南下的消息,那思念之情實在是抑制不住。雖是常常通信,可畢竟兩年不見,不知景之變成什麽樣子了?

待兩人回到姑蘇城外時,景德帝的銮駕已經駐跸在無錫好幾日了,兩人在城外就被徒景之的随從迎上,擁至城內林府。進了府,徒行之并不着急拜見父親,而是借口要去見朱轼先跑了。林海從城門外就有些魂不守舍,根本不曾留意徒行之回府之後的舉動。他在金堂的侍奉下直入林府華棠院,華棠院的廳裏,徒景之負手而立,聽了響動轉過身來。林海眼裏只有那個向他微笑着伸出手臂的人,再看不到旁的。

“景之,景之……”

他見了徒景之,那些深埋在心裏的酸苦甜蜜都湧了上來,一時竟挪不動步子,徒景之快步上前,将他環抱在懷裏,任他使勁揪住自己的衣衫哽咽不止,半晌見他緩過神來,方才笑道:“如海,我來接你。我們一起回京吧。”

林海靠在徒景之懷裏,深吸幾口氣,方展顏笑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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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長舒一口氣)好了,終于把徒行之為什麽最後能登上皇位的自身原因弄好了。這文雖然不是強國文,不過稍微穿插了幾句改變社會的意思在,不過林海只是撒下種子,即使徒景之和徒行之兩代皇帝也改變不了什麽,社會的變革不是全靠上位者完成的。本書終究是個愛情童話,以後也不會再過多涉及這些東西了。

另外,稍微吐槽一下,好些同人文裏,林家的兒子都叫某玉,實在不太好,林家應該有自己的排行的……

(哼哼)準備在這幾章解決掉傳位的事情,然後就可以進入紅樓原著劇情啦~~~

明天一早的火車,要回老家。5月5日開始恢複更新!

求各位大爺不放棄不抛棄!

求花花分分,求包養求喂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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