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西川绫人對雅庫茨克最深的記憶就是離開時的那場大雪, 和雪原上刺目的紅。
他是作為孤兒被送到那裏的,神父是本地有名的慈善家,他其實已經記不起對方的樣貌了, 因為那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 比他現在這位叫井野的聯絡員更勝一籌,估計扔到人堆裏都挑不出來。
這其實也是西川绫人認為小實習生适合做殺手的原因。
後來的十幾年裏他時常覺得那段回憶并不可怕,覺得那個曾經橫亘在他面前的大山并非難以逾越, 他此後所有的驕傲和自負讓他把那位曾經的頂尖殺手貶損得一文不值, 甚至認為對方只有外貌普通不會引人注意這一點值得誇耀了。
不過實際上,在那個時代的西伯利亞,沒有一個裏世界成員不知道神父的大名。
沒有人知道他是怎麽在裏世界嶄露頭角的, 但很快他就成為了無人不知的頂尖殺手。
在後來的西川绫人看來,神父是個腦回路清奇的變态, 他不想着怎麽賺更多的錢,整天思考如何培養一個後代繼承他的衣缽, 實在是不務正業到了極點。
西川绫人孩提時代的記憶非常清晰, 清晰到他記得自己的名字,知道自己是怎麽在神奈川縣被綁架的,然後又是怎麽進入了走私船被帶到西伯利亞, 最後如何被領到神父面前,他都一清二楚。
只是第一次見面,他就知道自己誤入了一個養蠱場。
還是個小男孩的西川绫人對成為最強的蠱蟲, 從此作為神父的刀這件事, 沒有任何向往。
但他很快發現,神父挑孩子的眼光十分獨到, 能精準地從一群小孩子裏分辨出哪一個具有成為小變态的潛質然後帶到身邊。
那他是怎麽被選中的呢?西川绫人自認為是個正常人, 怎麽就能被當成變态了呢?
西川绫人天生冷情, 與其說他對成為殺手不感興趣,倒不如說那時候的他對周圍的一切都沒什麽興趣,但活着是作為一個人類最本能的追求,他無法抵抗自己的本能。
在名為教堂實為訓練營的地方,人要從正常到堕落,只需要生的欲/望。
無法反抗,無法逃離,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幻境裏的西川绫人看着面前的教堂,整個人仿佛被割裂成了兩半,一半極其冷靜地冷眼旁觀,一半被幻境誘導着産生了熟悉而又陌生的恐懼。
幻境顯然并不打算就這麽放過他,面前的場景自動變換,血腥而殘酷的一幕幕走馬燈一樣在眼前浮現。
日日飲毒的三餐,不少孩子連雅庫茨克的太陽都沒見過就離開了,屍體被草率地丢進地窖。
自相殘殺的訓練場裏,嘶吼着殺戮的人們對着同伴舉起屠刀。
充斥着福爾馬林氣味的實驗室裏,難以忍受的痛苦帶走了絕望而扭曲的靈魂。
在不斷變換的場景中,西川绫人忽然感覺到了疑惑,那個懦弱無能的自己究竟是怎麽活下來的?
西川绫人面無表情地在幻境中邁步向前,那個被神父如獲至寶重點培養的紅發男孩逐漸和西川绫人記憶裏的自己重合了。
神父是那時候盤踞在他心頭最深刻的恐懼,他無所不能,強悍得讓人心驚,像是個不知疲倦的機器,只要輸入指令就能永不停歇。
但神父并非沒有弱點。
——他是個人。而且是個沒有異能的普通人。
西川绫人的腳步在教堂的神像前停住了,斷了頭的神像讓他找回了部分記憶。
從他有意識起,就一直有一道聲音在耳邊詢問:你有什麽願望嗎?
他一直知道,只要他開口,任何願望都将成為現實,但那好像是他無法跨越的鴻溝,總有一條鎖鏈在拉扯着他,告訴他一旦邁出這一步,他将永遠失去某些東西。
但他不過是個腦子聰明一點的普通人,無法抵禦痛苦和恐懼,所以他還是許願了。
——不管你是神明還是魔鬼,快點結束這讓人痛苦的一切吧。
場景再度變換,紅發少年單手扼住中年人的咽喉,無數條漆黑的鎖鏈懸浮在他身邊,那張樣貌普通的臉上是扭曲到極致的表情。
“绫人……你就是……我最完美的傑作……”
——咔嚓。
——他經年的恐懼就這樣如潮水般褪去,和呼吸一樣簡單。
在他完成了心願之後,他的異能失控了。
他并不知道自己的異能如何出現,叫什麽名字,到底有什麽作用,但從後心口出竄出的漆黑鎖鏈已經反客為主,他成了被異能奴役的人,他的眼中世界徹底變成了黑白兩色,每個人身上,靈魂中黑白交織的模樣讓他厭惡至極。
黑是惡意,白是善意,極其分明的判斷,所有靈魂沾染惡意的人只要靠近,就會被漆黑的鎖鏈收割性命。
他在血跡斑斑的教堂裏枯坐。
他是盤踞在雅庫茨克深處的惡龍。
他在深淵裏,他不能離開,他不向往屠戮。
可人類就是這樣一種奇怪的生物,他以為自己不需要陪伴,以為自己可以守着隆冬裏的大雪,和冰天雪地一同呼吸。
但二十一天後,他被難以承受的孤寂壓垮了。
他不停地反問自己,我的堅持有意義嗎?我的名字不被世人所知,我的暴戾卻為世人所恐懼。
注視着人性的我,還能回到人群裏嗎?
西川绫人站在幻境中央,那個被漆黑鎖鏈環繞,席地而坐的紅發少年與他對視。
少年說:“聽說過瓶中魔鬼的故事嗎?”
西川绫人微微嘆息:“當然。”
少年和魔鬼一樣狡詐,在讓人心死的孤寂中,他厭惡這非黑即白的世界。
——下一個來到這裏的人,如果他想救我,我會殺了他,如果他想殺我,我的異能會代替我殺了他。
少年說:“你所有的堅持毫無意義。”
西川绫人輕笑:“但我等到他了。”
少年的身影和西川绫人重合,西川绫人推開了教堂大門,冰天雪地中,帶着毛氈帽的黑發少年披着鬥篷向他走來,黑白雙色的世界裏,少年身上刺目的鮮紅在他冰冷的心上點燃了星星之火,頃刻燎原。
西川绫人已經很少回憶起費奧多爾的少年期了,可再次在幻境裏見到時,對方的一舉一動都是那麽熟悉。
費奧多爾在他身前站定,向他伸出了手,唇邊的笑容是他從未見過的溫和:“和我一起,留在這裏吧,绫人。”
“真是個好主意。”西川绫人感嘆着,将年輕的戀人擁入懷中。
下一刻,銀鏈從他袖口竄出,從他的心口刺入,連帶着懷中的戀人一并貫穿。
‘費奧多爾’在他懷裏吐出一口鮮血,按着他的肩膀将他推開了。
‘費奧多爾’嫌惡地注視着他,突然輕笑起來:“你為什麽要抛棄真正的自己呢?你打斷四肢,拔掉獠牙,放棄思考,心甘情願地成為他的提線木偶,真的值得嗎?”
西川绫人将手指放至唇邊,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他唇角帶血,那笑容裏帶着極致的促狹。
他身上好像有哪裏和從前不一樣了,鋒芒畢露的紅發青年笑得分外張揚。
——我們之間,誰是最後的勝者,還未可知。
——誰是獵人,誰是獵物,不到最後一刻,誰又能下定論呢?
幻境在面前徹底崩解,西川绫人跪坐在地,四周是小洋房的廢墟,時間居然黑夜,月光傾落而下,幾步之外的大床上躺着個人,身上源源不斷往外冒黑氣。
吐出一口鮮血後,他輕聲低喃:“真是太矜持了,說不定脫了衣服勾引一下,我就心甘情願留下來了呢?”
右耳邊傳來一陣電流聲,時隔這麽久,費奧多爾的聲音終于再一次出現在他耳邊,“是啊,有覺得遺憾嗎,畢竟他比我溫柔多了。”
“那怎麽會呢親愛的,我可不敢啊……”西川绫人擡頭,看向不遠處大床上的中年女人,“何況我對女人可沒什麽興趣。”
費奧多爾嗤笑一聲,“是嗎?”
“當然。順便,我還給你準備了禮物,但估計要很久你才會看到了。”
耳邊沒有了回應,西川绫人咳了咳,一口氣還沒喘上來,冰冷的東西悄然頂住了他的後腦。
“你這麽沉不住氣?”西川绫人捂着胸口的傷嘆了口氣。
黑發青年拿着槍站在他身後,笑眯眯地說:“非常抱歉,西川先生,您看起來随時可能失控,我這是未雨綢缪。”
西川绫人沉默片刻,略有些無奈:“你精神分裂這件事,自己知道嗎,井野?”
沒錯,站在西川绫人身後的,竟然就是一直唯唯諾諾的小實習生井野。
井野,異能特務科下屬孤兒院養大的孩子,天賦異能“兩生花”,雙重人格。
主人格完全是弱雞,但也是最好的掩飾,他被派來監視西川绫人絕對是種田長官深思熟慮的,要真算起來,加入異能特務科的與其說是井野,不如說是他的異能本身。
西川绫人眼中,人還是原來那個人,可靈魂完全變了一個顏色。
“是異能吧……你是他的異能,但他自己卻不知道,有意思。”西川绫人喘息着說道。
井野拿着槍威脅性地向前頂了頂,“西川先生真是聰明。我很想和哥哥見面,但哥哥怕鬼,我不想吓到他啊。”
他說話有些咬牙切齒。
西川绫人不明所以,怎麽,他耽誤你和主人面基了?
井野嘆了口氣繼續說道:“要不是西川先生接了任務,我現在說不定已經在澀澤龍彥的霧區裏和哥哥見面了,真可惜,只能等下一次了。”
啊哈。
那你估計以後都沒有機會了。
西川绫人想。
“你把那個小鬼帶哪去了?”西川绫人詢問道。
他完全沒在意自己頭上還被槍抵着的事,不顧形象地席地而坐,視線轉了轉,看到了倒在地上髒兮兮的黑發少年。
西川绫人:“……”
呦呵,小實習生這異能怎麽比他都帶惡人呢,直接把幸存者往地上一扔?
井野沒感受到西川绫人的無語,笑眯眯開口:“西川先生這麽聰明,一定知道怎麽解決那個咒靈對吧?”
作者有話說:
井野怕鬼前邊寫過,伏筆:有兩份西川绫人異能力分析報告
幻境對他不起作用是因為不是人owo
說起來,還有小天使在看文麽qw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