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陳玉華沒辦法,只好叫阿壽出去問問,一面對着容祯笑道:“不知道他這會兒在不在。”

阿壽正要到對過陳歲雲房間去,忽見門口停了輛黃包車,下來個年輕的姑娘。姑娘身後跟着個捧盒子的丫鬟,兩人進了天井,直入客堂,喊道:“陳歲雲在不在?”

陳玉華走到外頭廊上看,連容祯也跟着過來了。

對過房間走出來一個人,是陳歲雲身邊的阿金。阿金似乎認得這人,忙忙地下了樓梯,道:“六姑娘,你怎麽又來了。”

“你們開了堂子做生意,我們走進來就是客人,你說我們來幹什麽?”丫鬟站在小姐身邊,牙尖嘴利的。

容祯聽這話,挑了挑眉,問道:“你們還接女客?”

陳玉華道:“一些夫人太太們長日無聊,也叫我們過去湊個牌局跑個馬什麽的。”

但像六小姐一樣橫沖直闖找到堂子裏來的,倒是少見。

阿金道:“我們先生不在。”

六小姐道:“那我等着他。”

她一面說一面就要上樓,阿金忙攔着,道:“六姑娘,這地方不是您好人家的姑娘該來的,叫人看見了,要說閑話的。”

“我不怕說閑話。”六小姐道:“我知道你們堂子裏的規矩,不就是打茶圍擺酒出局那一套?我帶了錢的,我要同陳歲雲做相好。”

說着,丫鬟便把懷裏的盒子打開,裏頭裝滿了珠寶首飾。六小姐伸手抓了一把,朝着陳歲雲的房間奮力一擲,金銀珠翠有的掉在廊上,有的砸在門上,也有的掉到了樓下,撒的滿地都是。

“喲!”趙謙道:“這六姑娘真是不同凡響。”

陳玉華道:“你就會說風涼話。”

他忙走出去,站在樓梯上,讓阿金阿壽攔着六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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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敢碰我?”六小姐呵斥兩人,伸手抓了把洋錢,仍舊往樓上扔。

門忽然被打開了,本該砸在門上的大洋直直沖着人去。一只骨節分明的手抓住了飛過來的大洋,陳歲雲那張慵懶的臉就出現在了人們的視線之中。

他倚着欄杆,手裏洋錢“叮”得一聲在指尖轉了起來,聲音含笑,“小六,別鬧了。”

六小姐笑了,眉目嬌俏,哪還有一點咄咄逼人的樣子,“你總算肯出來了。”

陳歲雲沿着走廊走到樓梯口,負着手,那枚洋錢在他手指間轉來轉去。阿金和阿壽忙着去撿六小姐撒出來的東西。

六小姐要上來,陳歲雲不叫她動,自己也只倚在樓梯邊,笑道:“這樣冷的天,還在外頭瞎跑。”

六小姐看見陳歲雲,幾乎有些頭暈目眩了,道:“我來找你呀。”

“你現在不是見到我了?”陳歲雲道:“回去罷。”

阿壽和阿金将屋裏屋外,六小姐撒出去的金銀洋錢都放進盒子裏,一些摔壞的珠寶首飾也拾了起來。

六小姐不依,“我想同你做相好,錢都帶來了。”

陳歲雲把玩着那枚洋錢,“我不接客了。”

六小姐忙忙道:“我不是你那些客人,你別把我同那些人相提并論!”

“那你拿這些東西來做什麽?”陳歲雲反問。

六小姐吶吶無言,陳歲雲從樓梯上走下來,将那枚洋錢放進六小姐手裏,輕聲道:“聽話,回去罷。”

原本張揚的六小姐這會兒倒跟個小貓似的,握着那枚洋錢,依依不舍地瞧着陳歲雲,不情不願的走了。

陳歲雲一面提衣往回走,一面吩咐阿金,“将壞掉的金銀首飾都換成新的,送回六姑娘家裏去。”

阿金稱是,走到陳歲雲身邊,小聲道:“那位寫了條子,說今天過來。”

陳歲雲把條子拿過來看了,道:“知道了,你先去預備着罷。”

趙謙見陳歲雲又要回去,忙走出來攔下,道:“大先生,請過來說說話罷。”

陳歲雲隔着走廊,看見了裏面的容祯。他知道這人不是一般客人,于是笑着應道:“好。”

說着,便跟趙謙一塊往這邊來。陳歲雲今日穿的是碧青緞子棉襖,深青棉布紐扣,腰裏裁線微微收住,勾勒出一把細腰。

他進了屋,先洗了手,阿金阿壽添茶添果,容祯與趙謙仍坐在羅漢床上,陳歲雲與陳蘭華在窗邊的椅子上坐了,對着火爐子烤火。

大家一時只是閑談,趙謙問道:“方才來找你那個是警察局馮局長家的六小姐呀。”

“就是她。”陳歲雲笑道:“年紀小,怪離經叛道的,這次回去告訴她哥哥,要将她嚴加看管起來了。”

容祯插話道:“你們不是也做女客麽?”

陳歲雲一面圍着爐子,一面道:“那也要看什麽人麽。六小姐年紀那樣輕,還沒成親呢。跟我們拉拉扯扯的,傳到她爸爸耳朵裏,都要說是我們帶壞了的。”

容祯看着陳歲雲,“我看你方才那樣溫聲細語的,還當你與她情深義重呢。”

陳歲雲笑道:“這在我們這裏,可不是什麽好話。”

正好水響了,陳歲雲拎着壺,沖了熱騰騰的一碗茶。

趙謙知道容祯對陳歲雲有意思,便将話題往陳歲雲身上引,道:“我見了你們這裏的陳玉華了,是你新買進來的讨人?”

陳歲雲道:“是,足花了五百塊洋錢,趙大少爺覺得他怎麽樣呀。”

“很有大先生你的樣子嘛。”趙謙笑道:“容少爺,你不知道,歲雲先生當年在上海灘,可是紅透了半邊天的喲。”

容祯道:“現在看着年紀也不算大。”

趙謙問道:“大先生今年多大了?”

“二十七了,”陳歲雲道:“我來得晚,十七歲才進堂子,趙大少爺所說的事,該是八九年前了。”

“十七歲也是個半大小子了,怎麽進了堂子?”容祯問道。

“師父帶着進來的。”陳歲雲道,他沒爹沒娘,戲班子出身,打走路起就練唱戲,十四五歲壞了嗓子,後來就不唱戲了,跟着師父進了長三堂子。再後來他自己做生意,手底下有幾個倌人。

“我看歲雲先生如今也很受歡迎,怎麽就不接客了?”容祯看着陳歲雲。

陳歲雲捧着茶暖手,道:“年紀大了,哪有他們年輕人得體識趣?怠慢了人反倒結仇。現在這樣子就很好,大家給面子,偶爾還想着來我這裏坐一坐。”

“這樣,”容祯道:“我還以為大先生是想從良,娶妻生子呢。”

陳歲雲笑起來,“再沒這個想法。”

正閑聊着,阿金走進來,在陳歲雲身邊耳語幾句。陳歲雲起身,道:“先失陪了。”

陳歲雲回了自己房間,不多會兒換了件暗紅色杭綢的長袍,立領嵌了風毛,簇着陳歲雲的臉。他很适合穿鮮豔的衣服,朱紅黛紫,顯得風情而靡麗,年歲反而成為了這種風情的點綴。

趙謙道:“應該是他那位老熟客罷。”

說着,就聽見外頭傳來小汽車的聲音,汽車停在門口,司機下車将車門打開,走下來一個男人。男人從車上下來,手上戴着皮革手套,身上穿着一件黑色絲絨質地的長大衣。

他身材高大挺拔,衣服鞋帽打理的一塵不染,氣質優雅正派。

容祯看着他上樓,走到陳歲雲的房間。陳歲雲在門口等着他,兩人走近了,說了幾句話。

那人目光忽然落在了這邊,落在了容祯身上。容祯心裏一跳,認出了那是誰。

“怪不得陳歲雲不需要客人了,”容祯語氣有些冷淡,“傍上了韓齡春,他還用接待誰?”

趙謙笑道:“韓先生雖然是大商人,容少爺家裏也不差呀。”

“你知道什麽。”容祯看向對面,容家世代官宦之家,韓家也一樣。他們家從韓老太爺那一輩起就做官,韓老爺子年輕時進士及第,幾十年一直致力于培養人才。到今天,已經是門生遍天下。

韓家幾個兒女,大女兒從軍,就職于陸軍部。兩個兒子從政,一個在南京,一個在北平,都是手眼通天的人物。而韓齡春,南下從商,年紀輕輕就攢下別人幾輩子也掙不到的財富。他是上海商會的理事代表,上海銀行工會的副會長,來上海灘做生意的人,拜他比拜財神爺有用。

明眼人都看得出,兄姊們最不濟的韓齡春,就站在韓家這個煊赫之家的背後,源源不斷地為韓家人輸送資源。

韓齡春只往那邊看了一眼,就與陳歲雲一起進屋了。

陳歲雲的屋子是舊式布置,白粉牆,地下鋪着團紅地毯,金漆幾案,大紅绫子椅墊,窗簾卷着,下頭窗臺上放了兩盆花兒。

他這屋子不算精細,與他這個人相比,甚至有些粗糙了。

陳歲雲接過韓齡春的大衣,挂在衣架上,又給韓齡春端了熱茶點心。

“對面是誰?”

陳歲雲在一邊椅子上坐下了,道:“容祯,聽說是從杭州來的,家裏有權有勢。”

“是他。”韓齡春知道這個人,容家的小兒子,他父親不争氣,容老爺子一門心思栽培這個孫子。

“你認識他?”陳歲雲剝了個青桔子,桔子皮的味道一下子在屋子散開,苦香苦香的。

“韓家跟容家是世交,我父親和容老爺子是同門,他前幾日來信,讓我給容祯在上海安排個差事。”

陳歲雲了然。

韓齡春問陳歲雲要桔子,陳歲雲分了一半給他。韓齡春慢條斯理的撕扯桔子上的橘絡,問道:“他怎麽在你這兒,是陳蘭華的客人?”

阿金正好進來送點心,笑道:“哪是三先生的客人,是我們大先生的客人,就昨晚上見過一回,今兒就一定要我們大先生去說話。”

“是嗎。”韓齡春擡眼看向陳歲雲。

陳歲雲眉頭皺起來,呵斥了阿金,道:“就你多嘴。”

阿金忙閉上嘴,添了熱茶下去了。

陳歲雲把手上另一半桔子也給韓齡春,道:“算不得客人,就說過兩回話,今兒話說到一半,你就來了麽。”

作者有話說:

韓齡春:哦,是我打擾你們了

這個時候的一塊大洋折合人民幣大概150~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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