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陳歲雲桔子剝得不好,橘絡都沒有剝幹淨。韓齡春接過來,将撕下的橘絡扔進火盆裏。
“請過來說說話吧。”韓齡春道。
陳歲雲抿了抿嘴,起身去請。
沒多會兒,人請回來了。阿金打着簾子,容祯,趙謙,還有陳蘭華,一齊都來了。
屋子裏倏地熱鬧起來,韓齡春與容祯相互見禮,又有趙謙向韓齡春見禮,大家彼此之間說些客套話。
“先時一到上海就去拜訪世叔,只是世叔恰好不在。”容祯道。
韓齡春道:“前段時間北上去了內地,才剛回來。”
韓齡春擺手請容祯落座,陳歲雲給他們端了茶點,他們二人攀談起來,趙謙在旁時不時說句話,俨然将這裏當成韓公館的會客廳了。
容祯分神看了眼陳歲雲,他坐在八仙桌邊,與陳蘭華剝着松子說着話。他身後,靠着白粉牆就是床。
陳歲雲的床是舊式的拔步床,雕花木板,挂着盤金繡的帳子。床上疊着半新的被子,真絲被面,兩個枕頭,還有一條毯子,随意扔在床腳。
他恍然意識到這裏到底是什麽地方。床榻就這麽大喇喇的擺放在這裏,來客進這屋裏,穿得衣冠楚楚,談話彬彬有禮,但每個人眼裏心裏,都觑着那張床。
陳歲雲就睡在這床上,跟韓齡春一起。
容祯斂了神色,窺探別人的床榻之事對于容祯這樣的大家公子來說,顯然是不得體的。
韓齡春看了眼容祯,順着他的目光看向陳歲雲,指尖輕點着桌面,卻不說話。
“……既如此,我做個東道,晚上在這裏擺一局酒請你,也算你遠道而來,為你接風洗塵了。”韓齡春看向容祯。
容祯自是應下。趙謙在這裏,韓齡春也順勢請了他,“多些朋友,也熱鬧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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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讓趙謙激動不已,忙說一定來一定來。
出了陳歲雲的屋子,容祯看向趙謙,“至于嗎?”
趙謙收斂了激動,笑道:“叫容少爺見笑了。您不知道,在上海灘做生意的,誰不想認識韓先生啊。以前要請韓先生,必得先請陳歲雲。這兩年陳歲雲也不大出門了,韓先生就更難見到了。要是我那些朋友知道我今晚與韓先生同局,可是要巴結我了。”
容祯笑了笑,沒有說話。他并不掩飾自己對于這些巴結讨好之事的鄙夷。趙謙也無所謂,人家是大家公子,目無下塵也正常。
“對了,”趙謙道:“晚上的局,容少爺打算叫誰?這會兒就可以送個條子過去了。”
容祯問道:“必須叫一個?”
趙謙道:“這樣的局,大家身邊都跟着相好的,容少爺要是不叫一個,要顯得不好看了。”
容祯不語。
趙謙知道他看上了陳歲雲,可陳歲雲已經有主了,韓齡春也沒有想讓的意思。若容祯一個人赴宴,倒顯得有意和韓齡春争馳一樣。
趙謙想了想,推薦了一個人,“林小棠,她好不好?生的漂亮,人也沉穩。”
容祯無可無不可地點頭,“就她吧。”
下午四點鐘,趙謙已經到了,他還是叫陳蘭華。上樓的時候碰見容祯,容祯穿着時興的黑色西裝,身邊挽着旗袍美人林小棠。林小棠年方二十,穿着白粉底繡海棠花的旗袍,外披着一件皮草,娉娉袅袅地站在容祯身邊。
幾人一同上樓,一間寬敞明亮的待客間,璀璨的水晶吊燈挂在頭頂。待客間裏,一張紅木長桌,鋪着桌布,上頭擺放着碗碟杯著,洋紗手巾疊出各種花朵,插在玻璃杯中。銀燭臺點着白蠟燭,不太明亮,只做烘托氣氛之用。
韓齡春坐在上首,外衣搭在椅背上,襯衫袖子折了幾折,露出線條流暢的手腕。他靠着椅背,正同陳歲雲說話,一派慵懶放松之感。
席上還有幾位韓齡春的朋友,一個叫季之信,穿長衫戴眼鏡,胸前挂了一支銀鏈懷表。另一個叫姚嘉,姚嘉年輕也不大,在財政局挂個閑職,其實是個纨绔子弟,容祯剛到上海便同他在酒桌上見過面。
韓齡春給他們介紹容祯,季之信與他握手,道:“我早知道你,當初念大學的時候是你爸爸教我,後來出國讀碩士,又和你小姑姑做同學。”
容祯跟他見禮,“季小叔好。”
季之信大笑,“都是跟着韓四的緣故,叫我也長了一輩了。”
姚嘉笑道:“哦,那我就跟着容祯一道,叫你阿叔好了。寧肯年輕些,也不要把我叫老了。”
大家一齊笑起來。
容祯趙謙等人落座,帶着的相好也各自或坐着或站在身後。席上來客,都是只帶了一個倌人。一來,請客的韓齡春只有一個陳歲雲,其餘人的排場不好比他大。二來,只帶一個相好,說說笑笑,熱熱鬧鬧,不像嫖妓倒像是日常交際,風流而不至太酒色。
這些心思陳歲雲看得跟明鏡一樣,但心裏很不以為然。
姚嘉是最會玩的,拉着容祯搖色子、玩牌、吃酒。
容祯輸了,要罰酒一杯。他剛拿起酒杯,他身邊的林小棠就把酒杯接過去,要代他喝一杯。
酒桌上,身邊的相好往往要代酒。林小棠同容祯說着長三堂子裏的規矩,也說些閑話,不像個倌人,倒像是容祯的導游。
桌上忽然喧鬧起來,原來是韓齡春輸了。容祯看過去,韓齡春輸了,自然該陳歲雲代酒。
陳歲雲早已經蠢蠢欲動,他饞酒,但因為身體不好,所以給自己定下規矩,只許在酒桌上喝酒。可這一局到現在,韓齡春也就輸了方才一次。
陳歲雲接過酒杯,爽快地一飲而盡,大家叫好,誇好酒量。陳歲雲笑笑,伸手倒酒,剛要拿起酒杯,手背就被韓齡春拍了一巴掌。
陳歲雲擡眼,韓齡春看着他。燈影裏,他眼中晃蕩着笑意,“少喝點。”
陳歲雲沒說話,恰在這時,桌上上了甜點,透明的玻璃杯子裝着酸奶水果布丁。韓齡春拿了一個放在陳歲雲面前,道:“吃點墊一墊,解酒。”
陳歲雲說了什麽,容祯沒有聽清,因為姚嘉拉着他劃拳,要跟他喝酒。
“你前段時間去南京,事情辦妥了沒有?”季之信問韓齡春。
韓齡春搖頭,“有點麻煩。”
容祯看過來,“什麽事情,連韓叔都覺得麻煩?”
韓齡春道:“有一筆貸款遲遲辦下不來,卡在了上頭。我去南京找人走動,也沒辦成。”他往後倚在椅背上,笑道:“這件事辦不下來呀,我這個工會副會長也做到頭了。”
季之信看向姚嘉,“你不就在財政局,能不能找找人,打打招呼?”
“嗐,”姚嘉擺手道:“我只是挂個名,撈油水都輪不到我,這些事情更不曉得了。”
韓齡春看了眼姚嘉,卻不言語,轉了話頭看向容祯,道:“聽說你在香港讀的金融,這次來上海可想好要幹什麽了?”
容祯道:“家裏長輩只說我太年輕,叫我來上海見見世面,不拘什麽差事,夠養活的了自己就好。”
韓齡春沉吟片刻,“你們覺得呢?我倒是想叫他去銀行做投資顧問,又覺得屈才了。”
季之信道:“聽說財政局要另立金融監管局,容祯又正好是金融系的高材生,不如叫他去試試。”
“不好不好,”不等容祯說話,姚嘉就連連擺手,“這金融監管局就是個養老的地方,明面上說是直接管理金融業務。但你想想,金融離不了銀行,銀行有銀行工會,監管局能管什麽?”
姚嘉給容祯倒了杯酒,道:“不如跟着季之信,他有一個報社,來往的都是讀書人。你一邊工作,一邊也修身養性了。”
“我那兒,算不得正經報社。”季之信朝韓齡春拱拱手,“還得多謝韓老板和陳先生賞飯吃。”
容祯不明所以,趙謙在容祯身邊低聲道:“季老板的報社是個花邊小報,報道的都是上流圈子的奇聞轶事。其中,韓先生和陳歲雲的新聞最多。”
陳歲雲笑道:“那我要謝謝季老板,多謝您把我捧成紅人呀。”
韓齡春也只是笑,被人這麽打趣,他并不生氣。因他本身就是個極溫和的人。他有很多優點,對于朋友來說,出手大方,辦事妥帖,十分善解人意。對于想巴結他的人來說,他并不刻意使人難堪,也不高高在上,甚至稱得上平易近人。
所以大家都願意跟他來往——大約整個上海灘還沒有不願意與他來往的人。
你可以說他有極其出色的人格魅力,也可以說他老于世故,深不可測。
陳歲雲偏向于後一種說法。他不覺得韓齡春是個好人,一個好人,是沒辦法在上海灘立足的。
一時熱菜上來了,陳歲雲起身掀開碗蓋,都是熱氣騰騰的大菜,八寶葫蘆鴨,莼菜豆腐羹,紅燒獅子頭,蟹粉燴豆腐。
陳歲雲招呼吃菜,大家仍然只是喝酒玩牌,只有韓齡春自己拿白瓷碗舀了一碗豆腐羹。
作者有話說:
韓齡春:不能不給老婆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