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樓下忙忙亂亂的,秋鎖雲唱完下臺,二徒弟立刻上來扶。寒冬臘月下雪的天,秋鎖雲卸了那一身行頭,水衣都汗濕透了。二徒弟抖落開大毛衣裳給師父披上,小徒弟捧着茶壺給師父倒茶。
秋鎖雲一氣兒喝了兩杯熱茶,攏着衣裳走到門口,看大徒弟登臺。
遙想當年,春景班也是紅遍大江南北的戲班,可惜後來幾經波折,最有天分的大師兄折了,二師兄不服管教,帶着人另立門戶和春景班打擂臺。春景班的小師弟秋鎖雲扛大梁,卻自此一落千丈。這幾年,秋鎖雲既是班主又做臺柱子,幾個徒弟資質平平,竟有些後繼無人之意。
秋鎖雲站在門口聽大徒弟的戲,一開始還有些浮,越唱就越熟練,也越發穩當。他心裏松了一口氣,回來坐下卸妝。
阿金帶着人過來,給戲班子送來熱水熱飯。
廂房裏很冷,幾乎滴水成冰。屋裏擱了兩個炭盆,一個坐着水,一個給秋鎖雲暖身子。這時候有口熱飯,戲班子裏其餘的人也能暖和暖和。
秋鎖雲起身道謝,阿金又把一個荷包遞過去,裏頭是沉甸甸的洋錢。
“這是給您的賞錢,”阿金道:“我們大先生說,您要是不忙,能不能再唱一臺,他喜歡聽您唱戲。”
秋鎖雲神色有些異樣,不過還是接過錢應下了。
阿金又招待了幾句,這才回去。他走進客堂,看見外頭廊上一個影子,倏地跑到後天井去了。
後院只有一個雜物間,阿金想了想,也跟過去看。
樓上待客間裏衣香鬓影,陳歲雲站在韓齡春後面,看姚嘉他們打麻将。姚嘉今天運氣很好,跟容祯一起連連胡牌,手邊的銀錢都堆不下了,滾落地面也沒人撿。
“怪不得你們今天運氣這麽好,”姚嘉下家的杜家少爺道:“容少爺今天沒帶相好,運氣可不就是好?”
姚嘉一面看牌一面道:“那你們趕緊拉韓四上桌啊,他跟歲雲先生整天黏在一起,肯定是牌運不濟了。”
他們玩這個的有個規矩,覺得相好的會沖了牌運。像姚嘉,他要是跟人打牌,當天就不會留宿倌人家。
韓齡春笑了笑,沒理他們。
Advertisement
杜少爺真輸怕了,讨饒道:“我說容大少爺,你趕緊找個相好的,放我們一馬吧。”
容祯丢下牌,笑道:“換換別人來玩吧。”
“別!”姚嘉道:“我還沒贏夠呢,別理他,繼續玩。”
姚嘉摸出一張牌打了出去,道:“容少爺眼光高着呢,随随便便找的倌人他可看不上。”
杜少爺想了想,一眼從人群裏看見了窗戶邊的陳玉華,沖他招手。
陳玉華不明所以,先看了看陳歲雲,這才走過來。
杜少爺問了他叫什麽,多大年紀,以前怎麽沒見過。
陳玉華一一答了,杜少爺看向容祯,道:“我看他就很好。”
容祯掃了一眼陳玉華,道:“太小了點。”
杜少爺笑道:“正當年紀。”
他看向陳歲雲,道:“歲雲先生,我給你們做個媒,叫容少爺照顧照顧你的生意好不好啊。”
陳歲雲含笑道:“那當然是好,只是他笨手笨腳的,該學的東西還沒學完呢。”
“這也是年輕的好處,”杜少爺道:“不然學了太多狡詐伎倆,專會哄騙客人的。”
陳歲雲笑道:“我們可不教這個的。”
杜少爺搖搖頭,對容祯道:“前幾天依稀聽見東山路楊家鬧得很厲害,就是講倌人姘戲子的嘛。他們陳家都是些男人,就是不跟戲子,在門前這一圈街上做相好,誰能知道?準把你騙的跟烏龜王八似的。”
這人說話也太不給面子,陳歲雲不接話,看向身邊的陳玉華,撣了撣他的肩膀,道:“去玩吧。”
陳玉華跑出去了。
杜少爺見狀,更不高興,一個勁兒的拉扯些雜七雜八的。
韓齡春抿了口杯子裏的紅酒,道:“這麽義憤填膺,你是被人騙過?”
杜少爺一下子沒了話,面色青白不定,好半晌沒緩過來。
姚嘉來打圓場,道:“今天好日子,說這些話幹什麽。那個陳家小子,我也覺得不錯,依稀有些歲雲先生年輕的樣子。”
他看向容祯,“容少爺,你怕不知道,在長三堂子裏,你要不就找年輕的,活潑伶俐。要不就找年紀大些的,越老越有味道。”
容祯聽見這話也只淡淡的,姚嘉心裏稀罕,難道這麽快就對陳歲雲沒意思了?
那邊陳蘭華忽然走到陳歲雲身邊,同他耳語了幾句。陳歲雲皺眉,跟韓齡春交代了兩句,便同陳蘭華走到了外面。
“在咱們後邊的雜物間偷情?”陳歲雲道:“是咱們書寓裏的人嗎?”
陳蘭華道:“就是說,不是咱們的人,卻在咱們的地方,你說這叫什麽事。”
“誰跟誰?阿金看清楚了沒?”
“那男的跑得飛快,左不過是今日來的幾個戲班子裏的人。那女的,沒看見臉,只知道衣服是上好的料子,一定是個倌人。”
陳歲雲沒有頭緒,今天來的人多,進出的倌人也多,誰知道是哪一個。他回頭朝裏間看了眼,正巧看到杜少爺身邊的倌人走回來坐下。那姑娘大紅的旗袍,衣叉開得很高,鬓發蓬松如雲,兩只耳墜搖搖晃晃。
陳歲雲眉心不自覺一跳。
那邊陳蘭華還等着他說話,陳歲雲沉吟片刻,道:“今天就算了,橫豎沒鬧出來,以後叫阿金他們看緊點,這樣的事以後再不許有。若是捅出去了,不是咱們的事兒也要沾上一身腥。”
陳蘭華應了聲,還回屋子裏去了。
陳歲雲在門口站了一會兒,轉身下樓了。
樓下廂房裏,大徒弟和二徒弟在算賬,大洋的聲音嘩啦啦的,碰撞在一起格外動聽。
小徒弟手裏拿着糕,趴在窗戶往上看二樓的人。在他的認知裏,賣身為妓是頂下賤的了。可他們戲班子還是給這樣的人唱戲,地位比長三更低一層。
他看二樓的人,衣着華貴,穿金戴銀,倌人們混跡在權貴之間,沒有半分違和。小徒弟有些目眩神迷,恍惚間覺得這裏不像長三堂,像是哪家高門大戶。樓上的人沒有倌人與客人之分,他們都是與自己不同的有錢人。
“我要是能跟他們一樣就好了。”小徒弟道。
秋鎖雲正在桌邊戴珠花,聞言面色忽然大變,劈頭兩巴掌打在小徒弟臉上,“你想去,你現在就去,現在就去!”
小徒弟不明所以,捂着臉哭。大徒弟見狀連忙來勸,“師父,別生氣,小孩子不懂事,您消消氣。”
秋鎖雲幾乎怒不可遏,他把珠花扔在桌上,“陳歲雲下賤,你們也跟他一樣?!”
小徒弟是聽過這個名字的,當年春景班最有天分的大師兄,後來壞了嗓子,就進了長三堂。在秋鎖雲眼裏,陳歲雲就是自甘堕落的代名詞。
小徒弟這才知道自己犯了什麽忌諱,跪在地上磕頭,“師父我錯了,您別生氣,我再不敢說這樣的話。”
秋鎖雲眼都氣紅了,胸口劇烈起伏好幾下才平複下來。二徒弟把小徒弟拉了下去,換了別人來給秋鎖雲上妝。
秋鎖雲裝扮好出門,正對上門口倚着柱子的陳歲雲。
秋鎖雲面色緊繃起來,一句話不說。他盛裝打扮出的風情,不比陳歲雲淡淡的一擡眼。
“日子不好過啊,”陳歲雲道:“連頭上的珠花都不亮了。”
秋鎖雲冷笑一聲,“再不好過也是吃的幹淨飯。”
這都老一套了,陳歲雲無意與他再争辯這些,只是道:“你戲班子的人都幹淨嗎?別腦子不清醒來長三堂找樂子,叫人知道了,你整個戲班子都要受牽連。”
秋鎖雲目不斜視地越過陳歲雲,“不勞費心!”
戲又開始唱了,容祯從麻将桌上換下來,自己去拿了杯酒,走到窗邊站着。
屋子裏暖和的近乎悶熱,只有窗子前還涼爽些。
外面雪還在下,沒有風,雪花一粒一粒地往下落。
灰蒙蒙的視野裏,容祯一眼看到了陳歲雲。他穿着紅色的衣服,站在矮矮的屋檐下,倚着柱子點了一支煙。
煙霧彌散在他眼前,他一擡眼,正撞進容祯眼裏,煙視媚行不過如此。
容祯忽然覺得心髒劇烈地跳動了一下,他回想起了初見陳歲雲的驚豔。
陳歲雲真美,在喧鬧的人群裏,他是寂寥的美,在無聊的人群裏,他又變成了風情的美。他看起來那麽脆弱,卻有一雙世事洞明的眼睛。男人們愛他,小姐們愛他,即使他白發蒼蒼,仍會有人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