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趙謙看見容祯一個人站在窗戶邊,便過來同他說話。他剛走到容祯身邊,就順着容祯的目光看到了樓下的陳歲雲。

趙謙心裏咂舌,說這位容少爺還是個多情的種子。

“陳歲雲跟這個戲班子有淵源?”容祯忽然問道:“我記得你以前說過,陳歲雲也是唱戲的。”

趙謙往戲臺子上看了一眼,“秋老板嘛,論起來,還是陳歲雲的小師弟呢。”

他與容祯說起陳歲雲的往事。

陳歲雲的師父是當年名動京城,紅極一時的角兒。可他因為唱戲落下一身傷,治病的時候用了大煙,後來再沒戒掉。他不能唱戲了之後,就把所有心血都傾注在徒弟身上。

他那幾個徒弟,個個出色。陳歲雲是老大,天分最好,第一次登臺就贏得了滿堂喝彩。可是很快就壞了嗓子,唱不成了。

二徒弟也是個人才,只是為人太谄媚,他那戲班子挂羊頭賣狗肉,混跡在上流圈子裏,戲也不好好唱,沒多久就辦不下去了。他自己也不唱戲了,後來不知道去了哪裏。

“春景班到現在,就剩秋鎖雲一個。”趙謙道:“秋鎖雲也是上海灘有名的角兒,但他為人做事太剛強,不給人面子。在唱功上,只聽得人說,他的戲不如前兩位。”

“陳歲雲的嗓子怎麽回事,為什麽突然不能唱了?”容祯道:“現在聽他說話,也不覺得如何。”

“也不知道是吃壞了東西還是怎麽樣,總之傷了嗓子。”趙謙道:“你現在聽他說話,也是稍微帶着沙啞,跟秋老板這清亮的嗓子可沒法比。”

趙謙頓了頓,又低聲道:“有人說,陳歲雲的嗓子是叫人毒啞的。你想,唱戲的人一把嗓子多金貴,怎麽可能吃壞了東西?大家都猜,不是他那個二師弟,就是春景班的這位小師弟。”

“況且秋鎖雲跟陳歲雲一直不對付,臉面早撕破了。若說是秋鎖雲嫉妒陳歲雲而給他下毒,也不是沒可能的事。”趙謙感嘆了幾句。

容祯若有所思。傳論壇bisi

一轉眼的功夫,韓齡春不知道什麽時候出現在了樓下。

他剛一走近,陳歲雲便站直了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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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齡春與他說了什麽,陳歲雲笑了笑,擡起手,把煙遞到韓齡春嘴邊。

韓齡春咬住煙蒂抽了一口,随即兩個手指頭一撚,把煙掐了。

姚嘉走到另一扇窗戶邊,笑着對身後的人道:“你看他們兩個,好得很吶。”

杜少爺走到姚嘉身邊,滿不在意道:“一個倌人,一個客人,做什麽你侬我侬,濃情蜜意的,真是好笑。”

姚嘉笑了,容祯看得明白,他在嘲笑韓齡春。

其餘的客人,有的跟着笑了。還有些或是畏懼韓齡春的權勢,或是因為韓齡春與人為善,不敢或者不想背地裏說他閑話。

季之信敲着煙鬥,玩笑道:“可不要叫韓四聽見了。”

這下子,那些笑了的人也不笑了。杜少爺有些下不來臺,看向姚嘉,姚嘉仍然似笑非笑的,不知道是在嘲弄韓齡春,還是在嘲弄這滿屋子裏的人。

容祯看到這裏,深覺無趣。

宴會深夜方散,人走幹淨之後,雪忽然下大了,鋪天蓋地的雪花飄落在濃重的夜色裏。

韓齡春洗漱完,歪在床上看書。陳歲雲趴在窗邊,很新奇的樣子。

韓齡春翻了一頁書,道:“大驚小怪。”

“上海有好幾年沒有這樣的大雪了。”陳歲雲道,他關了窗戶,回來倒了杯熱茶端到床頭,然後脫下身上披着的大毛衣服,爬到床裏面。

“你呢,你以前見過最大的雪是什麽樣的?”

韓齡春合上書,他見過的雪可多了。小時候随外祖去過長白山,見過東三省的雪。那裏溫度低,雪落下來不會化,積在屋檐樹梢上。風一刮,天上的雪和屋檐上的雪都飛起來,一陣雪煙,大的迷人眼。

後來他去歐洲,飛機轟炸後,城市變成廢墟。人們麻木者一張臉,站在廢墟之間,這個時候天上開始飄落雪花。

“那時候我真覺得上帝是個無與倫比的導演,下雪的時刻總是恰到好處。”

陳歲雲沉默地聽着,他能嗅到韓齡春身上淡淡的洗發水的味道,絲綢的睡衣觸感十分柔軟。

韓齡春低下頭看了陳歲雲一眼,與他交換了一個纏綿而濕潤的吻。

夜色漸深,靜谧寒冷的雪夜裏,兩個人相擁而眠。

大雪下了一夜,早起路都白了,掃大街的清潔工走走停停,毛線手套下的一雙手幾乎凍爛掉。

大清早的,趙謙就出了門,去了容祯那裏。

容祯開門迎他進來,給他倒了杯熱茶。趙謙連忙起身接過,口中道謝。

“大冷天還叫你來一趟真是抱歉,”容祯道:“有件事我要同你說一聲,我打算就任金融管理局了。”

趙謙笑道:“哦!恭喜恭喜,容少爺自此就能大展宏圖了!”

容祯笑笑,“說不上大展宏圖,只是來了上海那麽久,總要有些正經差事。”

他就任監管局,還多虧了那位韓四叔。韓齡春也算不遺餘力的幫容祯引薦權貴,可說實在的,容祯不想感謝他。

財政局看準了韓齡春這個大富豪,想從他身上撈錢,所以近來韓齡春行事處處受阻。姚嘉呢,雖然在財政局,和韓齡春也好的跟親兄弟似的,但他不肯幫韓齡春,說不好背後還要落井下石。金融監管局幾乎就是為韓齡春量身定制的。

而容祯恰好在這個時候出現,他與韓齡春是世交,出身學歷又比姚嘉強,他如果進財政局,會比姚嘉更得重用。

韓齡春就是看中了這一點,才會幫容祯。

這些容祯都看得明白,心裏也存了順水推舟,将計就計的意思。

“明天我打算去趟高登俱樂部,你要是不忙,陪我一塊過去吧。”容祯道。

趙謙當然願意,那可是高登俱樂部,多少人遙不可及的地方。他搓着手,心說任勞任怨這麽久,總算有點收獲。

沒有倌人們從旁湊趣,男人們的談話總是不尴不尬的,這會兒容少爺不說話,趙謙也不知道說什麽好。

他一面低頭,一面餘光打量着房間,忽然看見沙發邊還放着容祯沒送出去的唱片機。

“這唱片機……”他以為按照容少爺的性格,被人退還回來的東西會直接扔了呢。

在那天之後,容祯的心事有些死灰複燃的跡象,這會兒他看着那臺唱片機,忽然道:“他不肯收我的東西,想必是因為韓家四叔,我确實不該使他為難。”

趙謙一激靈,笑道:“容少爺說的是。”

容祯沉思半晌,問道:“你知道他平日裏喜歡什麽嗎?我想,送他禮物,應當挑他喜歡的東西才是。”

趙謙心裏嘀咕,容大少爺居然也會考慮別人的想法了。

“陳歲雲的喜好,這不難打聽。”趙謙道:“他喜歡唱戲的頭面衣裳,越是老舊的越喜歡。”

容祯疑惑,“他喜歡這個?”

“嗐,就因為沒成角兒,所以心裏一直惦記着。”趙謙道:“做倌人做到這個份上,要說錢,陳歲雲一定是不缺的。這麽些年,他手上的洋錢總有七八萬。年輕的時候多風光的日子沒有?現在想想,也就這一點遺憾。”

容祯點點頭,覺得有理。

“況且那衣裳頭面,說實話,跟古董也差不多了。”趙謙是商人,最會盤算這個,“別看是戲服,都是好料子好繡娘一針一線織出來的。陳歲雲的師父曾有一整套蘇繡的戲裝,珍貴非常。唱戲用的頭面,一般點的戲班子也就是銀泡頭面,銅鍍銀的,玻璃水鑽的。講究點的,都用真金白銀。上回秋老板唱戲,頭上那支頂花,一圈鑽石圍着一顆紅寶石,足要六百塊大洋啊。這也是為什麽梨園行裏的角兒們攢不下錢。”

容祯沉吟片刻,道:“如此說來,還都是些不好弄到的玩意兒。”

那是當然,但凡上海灘有這樣東西的,都讓韓齡春收了。趙謙心裏嘀咕了一會兒,道:“陳歲雲的喜好,說實話,刁鑽了些。容少爺挑些稀罕的古董玩器也是一樣。”

話是這麽說,容祯明顯沒聽進去,正盤算着該去哪裏找這些東西。

容祯就任監管局的消息,被季之信帶給了韓齡春。彼時韓齡春待在陳歲雲房裏,窗外的陽光落了他滿身,他躺在搖椅裏,沉吟片刻,問道:“姚嘉怎麽說?”

“姚嘉?”季之信端起茶,“姚嘉高興得很吶,說要為容祯就職辦一場大大的宴會。”

韓齡春笑起來,季之信也笑,“這個姚嘉,上頭笑着,也不知道腳下使不使絆子。”

韓齡春翻着書,“姚嘉可比我會做人。”

季之信看了眼韓齡春,其實不太明白他,“難道監管局的缺落到容祯身上,你的事就好辦了?我看,他也未必會記你的恩,幫你做事。”

韓齡春漫不經心道:“何出此言?”

季之信還沒說話,樓下忽然傳來一陣喧嘩,一個身着灰青色對襟褂子的年輕人走進來,身後好幾個人搬了三四個箱子,自稱是容祯的小厮,給陳歲雲送東西來的。

季之信指了指樓下,“不就因為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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