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容祯對陳歲雲的另眼相看,并沒有隐藏的很好,姚嘉看得出,季之信也看得出。
“這容少爺也不知道是年輕呢,還是有意跟你作對。”季之信道:“第一回 見面我就覺出來了,你給陳歲雲買東西,他就給林小棠買東西,還那麽闊氣,像跟你打擂臺似的。”
韓齡春漫不經心道:“說不好,是一往情深呢。”
季之信眉毛高高挑起來,“容祯喜歡陳歲雲?”他眼睛都亮了,煙鬥敲着手心,“妙啊,妙啊,姚嘉給容祯使美人計,用的卻是你的美人。”
韓齡春搖頭,“你這話,太陰損了。”
“那你什麽打算?”季之信問道:“容祯是不可能幫你了,你還要把他推上去?”
“什麽推不推的,”韓齡春道:“容祯是個人,也有自己的想法,哪裏是我可以左右的。”
季之信打量着韓齡春,不說話了。瞧韓齡春這麽和煦的樣子,想必容祯以後過得不會太好。
季之信把煙鬥揣進懷裏,端起茶杯喝了口茶,道:“走了。”
季之信走出門,就看見陳歲雲幾個人圍在樓梯拐角的亭子間裏。他走過去,只見容祯送來的那幾個箱子都打開了,一件件華麗的戲裝都挂起來,滿堂光輝。
“啊呀,好鮮亮的衣裳。”季之信過去湊熱鬧。
陳歲雲起身,笑道:“您對這個也有講究?”
“那是當然,”季之信道:“不會聽兩出戲,還叫什麽文人?”
他看這幾件戲裝,保存的最好是一件女蟒,雲肩霞帔都在,金絲銀線繡出來的鳳穿牡丹,顏色鮮亮,栩栩如生。還有一件秋香色的女官衣,不如前一件華麗,但是用的料子罕見。
“這個料子,像是上用的,我看不大準。你們韓老板見得多,他或許認得。”季之信對陳歲雲道。
陳歲雲笑着把衣服收起來,他哪敢給韓齡春看,他還怕韓齡春給撕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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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起來,沒聽說上海灘哪家還有這樣的東西。”季之信問道:“容祯是哪裏得來的?”
阿金嘴快,“聽說是從容少爺父親那裏得來的,那是個會玩的,這樣的東西藏了不知道有多少。”
“哦,這樣。”季之信笑道:“容少爺也算是一擲千金為美人了。”
陳歲雲笑了笑,道:“季少爺怕不是要寫進您的報紙裏?還請手下留情。”
季之信擺擺手,“自然不會,自然不會。”
陳歲雲一直将季之信送下樓,這才回來,盤算着該怎麽處理這些東西。
陳蘭華一個對這些東西沒興趣的,看着都覺得好,更不要提陳玉華,幾乎愛不釋手。
“大先生,這衣裳真好看。你要是穿上,肯定更好看!”
陳歲雲笑了笑,“看着好看罷,穿上要累死人了。”
“怎麽會,”陳玉華道:“那天戲班子來唱戲,我看人家穿的衣裳帶的首飾,好看極了,肯定都是寶貝,樣樣值錢。”
陳歲雲與陳蘭華都笑了,陳歲雲敲了敲陳玉華的腦袋,“你看他們好看,那我把你送去唱戲可好?你只看人家臺前的風光,怎不看看臺下?”
“臺下怎樣?”陳玉華問。
“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唱戲練功,稍有不對就是一頓打。”陳歲雲道:“就這麽跟你說罷,自進長三堂子之前,我一頓飽飯沒吃過。”
陳玉華倒吸一口冷氣,“大先生的師父這麽兇麽?”
“他……倒也不是刻薄的人,就是有點偏執,見不得我們做的不好。”
“怎麽說?”韓齡春不知道什麽時候走到了亭子間,道:“你師父是個怎樣的人,從前沒聽你提過。”
陳玉華有些怕韓齡春,一見他來就拘束了起來。陳蘭華幹脆帶着他離開了,只留下陳歲雲與韓齡春兩個。
陳歲雲看他一眼,“陳年往事了麽。”
“說來聽聽罷。”韓齡春在一邊坐下。
“我師父……非要說,那他就是個不瘋魔不成活的人。”陳歲雲道:“梨園行麽,總跟風月之事脫不了幹系。但是我師父,眼裏除了唱戲沒有其他。當時有個很喜歡他的少爺,追着他從北平來到上海,哪怕後來我師父嗓子不行了,仍然不離不棄。但我師父就是不願意,自己不能唱了,就栽培我們幾個師兄弟。”
“後來那少爺使了點法子,想叫我師父求饒。”陳歲雲停下手裏的動作,像是陷入了回憶裏。
韓齡春看着他,道:“後來,你的嗓子就壞了。”
陳歲雲回過神,點點頭,“是。不止是我,那一陣,戲班子也亂。總之我師父滿腔心血付之一炬,幾乎萬念俱灰。”
“再後來,他就帶我進了長三堂。”
男妓多為優伶,與人交游,打着戲曲藝術的名兒。但白海棠不要這個遮羞布,他就明明白白告訴所有人,他是出來賣的,帶着點報複和自毀的意思。他本人也像是開到荼蘼的鮮花,盛極一時之後,生命迅速委頓下去。
“現在想想,他對我也不差,沒有他,我早就餓死了。”陳歲雲道。
韓齡春走到他面前,擡起他的下巴,看他有沒有哭。
陳歲雲一臉莫名,拍開他的手。
“我心裏最讨厭的,其實是那個少爺,他們有錢人一點小小的手段,叫我師父最後一點精氣神也耗幹了,連帶我的人生也天翻地覆。”陳歲雲說着,長嘆一口氣。
韓齡春看着他,“那我,幫你出氣?”
陳歲雲笑了,“用不着,他早死了。運氣不好,出海的船沉了。”
韓齡春沉默片刻,目光落在陳歲雲手裏的戲裝上,“這麽喜歡?”
陳歲雲摸了摸衣服袖子,道:“我明天給他送回去。”
韓齡春看他一眼,道:“要是喜歡,就留下吧。”
陳歲雲稀罕地看了韓齡春一眼,“真叫我留下?”
韓齡春點頭,“回頭我替你回禮。”
陳歲雲于是把東西留下,叫阿金收進房間裏去了。
晚上韓齡春又過來,但他來得很晚。陳歲雲要不是因為看連環畫熬夜,他早睡了。
韓齡春脫下沾着寒意的大衣,在一邊的凳子上坐下。陳歲雲遞給他一杯熱茶,又從衣櫃裏拿出一套睡衣,催韓齡春去洗漱。
韓齡春洗漱回來,陳歲雲還沒睡,盤坐在床上看連環畫。
韓齡春坐在床邊,撥了撥陳歲雲的耳朵,道:“你怎麽不穿上戲裝,給我唱兩段?”
陳歲雲正在看大結局,歪了歪腦袋躲開韓齡春,道:“我給你唱兩段粉戲可好啊?戲裝是你同意留下來了,這會兒又說這話。”
“我是真心實意想叫你給我唱兩段,我還給你帶了東西呢。”韓齡春很快拿回來一樣東西,陳歲雲一看,是一雙軟緞子鞋,唱戲用的,鞋頭綴着一簇流蘇。
陳歲雲看了眼韓齡春,“你……”
“看,這才是一身齊全的行頭,”韓齡春把鞋放在床上,“你是要唱《游龍戲鳳》呢,還是要唱《貴妃醉酒》呢?”
陳歲雲猶豫再三,終究沒能開得了口。
次日陳歲雲醒來的時候,已經日上三竿,韓齡春已經走了。外頭陽光正好,金燦燦的充滿了一整個小院。
陳歲雲吃完早飯,打了點熱水,洗刷那雙軟緞子鞋。
天井裏陳蘭華正叫小孩子們寫字,陳玉華跟着湊熱鬧。見陳歲雲在洗東西,陳玉華趕緊過來,道:“大先生,我替您洗。”
“不用了,我自己來。”陳歲雲想,我可真是丢不起這個人。
陳霜華見人都在樓下,自己也下來了。咬着個蘋果,穿着仍然很單薄。
昨晚他半夜才回來,陳歲雲跟韓齡春胡鬧那點動靜,讓他聽了個正着。
陳玉華蹲在陳歲雲旁邊,問道:“大先生,這是什麽鞋子,真好看。”
陳歲雲含糊道:“唱戲用的。”
陳霜華噗嗤一聲笑出來,道:“你有沒有看過《金瓶梅》?裏頭潘金蓮有一雙紅紗睡鞋,就跟你大先生這個是一樣的。”
陳歲雲皺眉,“去,胡說些什麽。”
陳玉華聽不大懂,也不說話,只蹲在陳歲雲身邊,有點憂愁的樣子。
陳歲雲看他一眼,道:“想什麽呢?”
陳玉華猶豫片刻,問道:“大先生,我的第一個客人,會是那位容少爺嗎?”
當日陳歲雲生日的時候,大家拿他們兩個取笑,陳玉華就一直記在了心裏,今天問了出來。
陳歲雲手濕漉漉的搭在兩邊,道:“容少爺怎麽?他年輕有錢長得又好看,你還不願意麽?”
“可他脾氣不好啊,”陳玉華道:“他看不起我,我也怕他。”
陳玉華年紀小,心思十分敏感,他能察覺容祯的傲慢,也比任何人都害怕韓齡春。
陳歲雲看他一眼,道:“你總是要接客的,容祯脾氣不好,但和那些腦滿腸肥的客人比呢?就是不是容祯,也會有別人,你不能總是怕這怕那的。”
陳玉華應了聲,又發起了呆。
陳蘭華見狀,便道:“客人們有好有壞,橫不能壞的全被咱們遇見。我的第一個客人長得雖一般,但人不差,我做了他兩年生意,最後也是好聚好散。”
陳霜華想了想,“我的第一個客人麽,長得醜死了,見他一面,我要把隔夜飯都吐出來。人品也不好,逼得我在上海灘都要過不下去。”
“那是因為你嘴欠,沒見過倌人能打客人的。”陳歲雲白他一眼,也是自那之後,陳霜華就不接男客了。
陳玉華看向陳歲雲,“大先生,那你呢。”
“我第一個客人?”陳歲雲甩了甩手,“他長得也不差,就是壞,一個天生的壞胚。”
陳玉華睜大了眼,“他做了什麽 ?”
陳歲雲沒說話,陳霜華嘲笑道:“他對陳歲雲承諾說,他會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