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天色漸漸暗下去了,韓璧君坐在車上,不時捋動頭發。

“陳霜華好兇啊,玉華在他身邊都不敢說話。”韓璧君道。

陳歲雲看了她一眼,道:“霜華就那樣的性格。”

“那玉華呢,玉華什麽樣的性格,會受欺負嗎?”

陳歲雲笑道:“沒人欺負他,霜華只是看着兇。”

韓璧君不大相信,她問道:“玉華是哪裏人啊。”

“安徽人,家裏受了災,逃難到上海的。”

“他家裏人呢?”

“都死光了,到了這邊,認了一個病歪歪的幹娘。為了給他幹娘治病,就把自己賣給我了。”

韓璧君皺起眉,“賣了多少錢,他幹娘病得很重嗎?”

“五百塊錢,”陳歲雲道:“他幹娘也沒有什麽大病,就是窮,吃不起飯當然養不好病。”

見韓璧君有興趣,陳歲雲也就多說了點,“他年紀小,前幾年讨飯吃,這幾年在碼頭扛包,活太累,實在受不住。他見長三堂裏有買人的,就來問能不能把自己賣掉。我看他長得不錯,就把他買下來了。五百大洋他全留給了他幹娘,足夠一個人活很久了。”

韓璧君沉默了一會兒,“一個人的價格就值五百塊。”

“更不值錢的也有。”陳歲雲阖上眼,閉目養神。

韓璧君看了眼陳歲雲,道:“歲雲先生,你又是怎麽進的堂子,也是因為錢?”

“不為錢還能為什麽。”陳歲雲道:“我師父帶着我進來的,他指望我唱戲一鳴驚人,變成名角兒養他。結果我唱不了戲了,他就說我們師徒兩個都是下賤命,帶我進了長三堂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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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這個沒什麽想法,只要有口飯吃就行。”陳歲雲道:“我進了堂子,能吃飽飯,也不受累,朝打夕罵的,所以我就留下了。”

見韓璧君目露同情,陳歲雲皺起眉,道:“別這麽看我,我過得不差。我師父那個人有些左性兒,但是對我挺好。我唱戲的時候他用心教我唱戲,我進堂子之後他又教我做生意,總之餓不死我。”

“做生意也要教?”

“得教。”陳歲雲轉着手上的戒指,“那時候年輕,一心鑽牛角尖,他不把我打醒,我學不會做生意。”

韓璧君還想再問,但是車子到韓公館了。韓齡春在客廳裏等着,見兩人回來,便催促陳歲雲上樓換衣服,下來吃晚飯。

隔天午後,韓公館的後花園裏,韓璧君在學騎自行車,陳歲雲在後面扶着車後座。

“你扶着沒有,你給我扶住!”

“你先騎,蹬兩下蹬兩下。”

韓璧君握着車把,顫顫巍巍的,繞着小花園跑了一半,差點摔下來之後就怎麽都不願意騎了。

陳歲雲穿着件深褐色的燈芯絨襯衫,下穿着黑色長褲。他一只手扶着自行車,背對着韓齡春點了支煙。

“才騎這麽會兒啊。”陳歲雲道。

“你不給我好好扶着,我不讓你教我了。”韓璧君道。

“那讓你哥來?”

韓璧君嗤笑一聲,“換他?他就是看我摔死都不會來扶一下!等五川吧。”

“行。”陳歲雲擡頭吐了個煙圈圈,道:“你先回去,我騎一圈,散散味兒再回去。”

韓璧君點頭,回到茶餐桌邊。

餐桌邊,有一群唱詩班的孩子們排成排在唱歌。

這是教堂的一項募捐活動,富商們負責出錢,教堂負責滌蕩這些金錢的罪惡。

陽光特別好,韓齡春坐在一把黑色檀木的扶手椅上,膝上放着一本書。他表面在聽這些小孩子唱歌,其實在看不遠處騎車的陳歲雲。

陳歲雲抽煙又喝酒,樣樣不聽他的。

“他還挺喜歡騎車兜風的。”韓璧君在椅子裏坐下,道:“你見沒見過他騎馬的樣子?他真适合大草原,适合自由自在。”

韓齡春不置一詞,只道:“你們最近相處的不錯。”

韓璧君想起陳玉華,不自覺地便笑了。

“陳家有一個陳玉華,你認不認得?”

韓齡春點頭。

韓璧君往紅茶裏加了一些牛奶,“他真漂亮,我喜歡他。”

韓齡春挑眉,“你喜歡他?只見了一面,你就喜歡他?”

“一見鐘情,你不懂嗎?”韓璧君臉上帶着揮之不去的笑意,她放松地倚在椅背上,道:“他身上有一種很吸引我的脆弱感,你能明白嗎?他那麽幹淨,卻又是這樣的身份。他适合出現在詩篇或者童話裏,如果他出現在我眼前,那麽我就覺得這個世界有些殘忍了。”

韓齡春嗤笑一聲,“無病呻吟。”

韓璧君瞪了韓齡春一眼,道:“如果你見了他,你也會喜歡他的。”

“我不會。”韓齡春心想,他喜歡兇的。年紀輕輕,卻總背負着生存的壓力,于是要兇,要野,要張牙舞爪才能不被欺負。連床上也兇,指甲把他身上抓出一道道血印子。

有時候也是脆弱的,不是玻璃的那種脆弱,而是生鐵,太堅硬了,過剛易折。

狹窄陰暗的床榻裏,年輕的韓齡春一點也沒有世家出身的風度,幾輩子沒幹過事一樣索求無度。他埋在陳歲雲身上不知道白天黑夜,睡醒了的時候,韓齡春會點一支煙,很劣質很嗆嗓子的煙。身邊的陳歲雲在睡,肩背雪白,韓齡春很想在上面弄出些痕跡。但陳歲雲埋頭睡覺的時候最好不要碰他,因為他會罵人的。

“四哥?”韓璧君叫了韓齡春幾聲,道:“想什麽呢?”

“沒什麽,”韓齡春回過神,端起茶杯,道:“你剛才說什麽?”

“我說,換了是你,你會喜歡什麽樣的?”韓璧君問道:“十年前,你剛從家裏跑出來,來到上海這片花國,就沒遇見個紅顏知己?”

韓齡春笑了笑,“怎麽,你離家出走就是為了邂逅一段愛情?”

“當然不是,是為了自由。”韓璧君道:“但是……”

她話沒說完,陳歲雲停下車子走過來,給自己倒了杯茶解渴。

“聊什麽呢?”

“聊陳玉華,”韓璧君指甲敲着茶杯邊沿,“我想我真是幸運,在最好的時候遇見了我最喜歡的人。”

陳歲雲笑了笑,“你只見了他一面,就将他奉為最喜歡的人了?”

“一見鐘情,”韓璧君搖搖頭,“你也不懂。”

陳歲雲就笑,站着喝茶。

韓璧君道:“你帶我去見見他好麽?我想見他了。”

陳歲雲沒有同意,在他看來韓璧君并不是一個好客人。

“我不想做他的客人,他在我這裏也不是倌人,我喜歡他。”韓璧君道。

“那更不行了,”陳歲雲笑道:“你太年輕了,五小姐,年輕的人說話總是不作數。”

韓璧君皺眉,看向韓齡春,想讓韓齡春替自己說話。但是韓齡春只看着陳歲雲,神色看似漫不經心,一雙眼睛卻注視着他。反倒是陳歲雲沒有看韓齡春,他低頭喝茶,擡頭看唱詩班的小孩子,就是沒有看韓齡春。

韓璧君後知後覺,兩個人之間的氣氛陡然間古怪了起來。

陳歲雲聽了一會兒小孩子唱歌,放下茶杯道:“出了一身的汗,我去換件衣服。”

韓齡春點點頭,目光重新落回書上。

韓璧君看了他兩眼,道:“陳歲雲會用槍,你知道嗎?他的槍法還不錯,跑動的馬,他兩槍就撂下了。”

“我知道。”韓齡春道:“我教他的。”

“你還教他用槍?”

“只是一些自保的手段。”韓齡春道:“我也不希望他有用槍保護自己的一天。”

韓璧君神色微微有些變化,“你是真的喜歡他。”

亂世之中,他不僅庇佑了陳歲雲,也教給他自保的本領。

“父親不會同意你們在一起的,”韓璧君道:“他是什麽身份,別說進咱家的門,就是在門口站一站,父親還覺得髒了咱們家的地呢。”

“我不需要他的同意。”韓齡春神色淡淡。

韓璧君神色有些複雜,她覺得自己與韓齡春真的像,同樣的叛逆逃家,又同樣喜歡上姓陳的。她或許不理解韓齡春對陳歲雲的喜歡,但是一想到陳玉華,韓璧君也有為他對抗父親的勇氣。

韓璧君不自覺笑了,“偉大的愛情。”

韓齡春看過來,韓璧君道:“是說我自己。”

韓齡春興致缺缺地挪開目光,韓璧君問他,“那麽,看在我們如此相似的份上,你有對我的忠告嗎?”

韓齡春目光望向遠方,“言出必行,說得出就要做得到。”

韓璧君皺起眉,“像是爹會說的話。”

韓齡春翻了一頁書,“你不可否認,他的一些話還是有道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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