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外面下起了雨,地面濕漉漉的,風也很冷。因為天色陰沉,所以房間裏開了燈。陳歲雲穿着件素白的絨布長衫,領口和衣擺鎖了墨青色的邊兒。他懶散地躺在扶手椅裏,赤腳踩着地毯,手邊有一壺熱氣騰騰的茶。

扶手椅正對着窗戶,陳歲雲能看到陳家書寓前的一條路和對面人家的房檐黑瓦。雨水順着瓦片流下來,連成一條線。

陳家書寓裝修好有一段時間了,但是陳歲雲并沒有搬回來,還是韓公館和陳家書寓兩頭跑。

昨晚他回來了,跟韓齡春一起。韓齡春讓他看一看房間的布局裝修有沒有不方便的地方,其實是他自己想要試試書寓的新床。那架挂着絲綢帷幔的四柱床,很有妙用,床柱上有四只銅鈎子,把陳歲雲折磨地不輕。

淅淅瀝瀝的雨聲很催眠,陳歲雲合起連環畫,歪着頭蓋着毯子打盹。

下雨天,門前的路上并沒有多少人。黃包車的聲音從遠及近地傳來,最後停在陳家書寓門口。車上下來一個女人,她一手提着行李箱,一手撐着傘,身形修長挺拔。一身紅色的大衣,破開了混沌的天幕。

阿金走到門口,“請問您找誰?”

雨傘微微傾斜,露出一張漂亮而有韻味的臉,“我找陳歲雲。”

阿金心裏微微發憷,他笑問:“夫人貴姓?”

“我叫韓同瀾,”她的态度并不盛氣淩人,反而很有禮貌,很客氣,“我想見陳歲雲,麻煩幫我通報一聲。”

阿金心裏一咯噔,他将人請進客堂,然後馬不停蹄跑上樓去叫陳歲雲。

韓同瀾站在客堂裏,将傘收起來,看着四面房屋屋檐落下的雨。

少頃,阿金從樓上下來,請韓同瀾上二樓。

韓同瀾點點頭,走上樓梯。阿金要替她拿行李箱,但被她拒絕了。

二樓待客間重新裝修過,入眼是一座拱形落地罩,正面牆上挂了四副畫,上面一張案,放了一對花瓶幾樣擺件。左右兩邊各有幾把圈椅,是坐下談話的地方。往右是一整面屏風,屏風後面是一張卧榻,爐架、臺桌、花幾都有。

韓同瀾沒有往裏去,只在圈椅裏坐下。她即使坐下的時候也十分挺拔,有一種堅毅的氣質在。

陳歲雲這個時候走進來,韓同瀾擡眼打量他。陳歲雲的眉眼是很有風情的,但他身上又有一種沉靜的氣質,這使得他整個人矛盾而令人心生好奇。韓同瀾作為韓家人,更是從他身上感受到了一種韓齡春慣有的從容。

陳歲雲端了茶,放在韓同瀾面前。韓同瀾道謝,眼睛不經意撇過他的手腕,看到他細白的手腕上有一圈明顯的瘀痕。

韓同瀾眉心一跳。

“韓大小姐,不知道您這次來找我,所為何事?”陳歲雲在她對面坐下來,一開口,聲音就有些啞,沙啞迷離,更具妩媚。

陳歲雲清了清嗓子,但是沒什麽效果。

韓同瀾問道:“你的嗓子不舒服麽?”

陳歲雲道:“有些感冒,見笑。”

韓同瀾點了點頭,沒有繼續問,只道:“我來,是為了我弟弟韓齡春。”

陳歲雲心知肚明,他只是沒有想到韓同瀾會越過韓齡春直接來找他。

韓同瀾并沒有拐彎抹角,直截了當道:“我想問問,你跟我弟弟是什麽關系。”

陳歲雲交疊着雙手,不自覺的撕扯起手指上的倒刺。

“我是個倌人,韓先生是我的客人。”

“只是如此?”韓同瀾道:“我聽聞,我弟弟要娶你。”

陳歲雲松了一口氣,這個問題,他倒可以坦然回答,“這可是無稽之談。”

“誰說的。”門外忽然傳來一道聲音。陳歲雲看去,只見韓齡春大踏步進來,細雨沾濕了他的衣服,也帶來一陣寒氣。

“大姐來上海,怎麽也不通知我一聲,害我在車站等了那麽久。”韓齡春面色淡淡的,坐都沒有坐,要請韓同瀾離開。

“你剛才的話什麽意思?”韓同瀾沒有動。

韓齡春走到陳歲雲身邊,笑看着他。陳歲雲對上韓齡春的眼睛,那眼中分明陰晦,沒有半分笑意。

“意思就是,我要結婚了,跟陳歲雲。”

陳歲雲倒吸一口冷氣。

韓同瀾沒說話,她只看了看陳歲雲與韓齡春,就把這兩個人的暗潮洶湧摸得差不多了。她不再多話,起身提着行李箱走出門。

他一走,陳歲雲立刻道,“我沒有答應過你要結婚。”

“當然,”韓齡春冷笑,“在你眼裏,我們不過是倌人與客人的關系。”

說罷,韓齡春也跟着離開了。

陳歲雲慢慢吐出一口郁氣,這才發現手指已經被自己撕扯得流了血。他端起一邊的熱茶,随便沖了沖手指,皺着眉回房間去了。

回到韓公館,韓璧君已經等到客廳,見到韓同瀾,多少有些局促。

“大姐。”

韓同瀾點點頭,她軍人出身,堅毅肅穆,跟年輕的韓父很像。

“你先去,我有事要跟你哥哥說。”韓同瀾道。

韓璧君看了看韓齡春,想要活躍氣氛,“大姐,你剛到上海,不如先歇歇,有什麽事非要立刻說。”

韓同瀾搖頭,韓璧君就不能說什麽了,上樓回了自己房間。

韓齡春請韓同瀾落座,“大姐要說什麽?”

“說你和陳歲雲的事情。”韓同瀾坐在沙發上,道:“我只來上海幾天,很快就要走。我不希望你跟我打太極,這件事要盡快解決。”

“結婚麽,”韓齡春漫不經心道:“就這麽幾天時間怎麽來得及,不如大姐先走,到時候請您來喝喜酒。”

韓同瀾搖頭,“你不必騙我,我看得出來。”

“看得出來什麽?”

“陳歲雲不願意。”韓同瀾道。

韓齡春面色陰沉了一瞬。

“他手上有傷,聲音也是啞的。你說要結婚,他臉上的驚訝都沒有掩飾。”韓同瀾神色嚴厲起來,“韓四,你敢說不是你強迫的他?”

韓齡春挑眉,“你是這樣想的。”

“事實如此。”韓同瀾道:“自你離家之後,越發不成體統,竟然做出這樣的事。你這叫什麽,巧取豪奪!你一點禮義廉恥也沒有了!”

韓齡春一只手支着下巴,不知道在想什麽。

“我沒有強迫他,”韓齡春垂着眉眼,漫不經心道:“至多不到結婚那一步。”

韓同瀾慧眼如炬,直直盯着韓齡春,“真的?”

韓齡春點頭,“好了,你剛到上海就找去了長三堂,也夠辛苦了。先歇一歇,有事晚上再說罷。”

韓同瀾想了想,也點點頭。

韓齡春吩咐下人帶韓同瀾去她的房間,又叫韓璧君過去陪韓同瀾說話,他自己則出門去了。

陳歲雲的感冒有些嚴重,到了晚上腦袋也昏沉起來,沒辦法,他只好請大夫來看。

大夫看着陳歲雲,十分恨鐵不成鋼。他才跟陳歲雲說過,他身體轉好,可以不必禁欲了。這才過去幾天,就把自己折騰病了。

陳歲雲自知理虧,也不說話,大夫說什麽是什麽。好在陳歲雲只是普通的感冒,大夫都沒有開方子,只給了他兩盒感冒藥。陳歲雲心想,這大夫還是中西結合的呢。

剛送走大夫,韓齡春就到了。

“你,你怎麽來了?”陳歲雲有些驚訝,今天韓同瀾到上海,韓齡春怎麽也該收斂些罷。

“我來找你商量結婚的事。”韓齡春開門見山。

陳歲雲愣住,良久才道:“別開玩笑。”

“你看我像是在開玩笑麽?”韓齡春脫下大衣,看見桌子上的感冒藥,“你生病了?”

陳歲雲還在想韓齡春說的話,他站在韓齡春身後,卻不知道要說些什麽,心中一口氣憋得難受。

“我大姐說你聲音沙啞,我還以為是昨晚傷了嗓子。”韓齡春拿起感冒藥看了看,道:“嚴重麽?”

陳歲雲慢慢吐出一口氣,“不嚴重,普通感冒。”

“那就好。”他忽然轉過身,抓住陳歲雲的手。

陳歲雲吓了一跳,“怎麽?”

“量量你的手指,準備結婚戒指。”

陳歲雲用力把手從他手中抽出,“別鬧。”

韓齡春沒說話,定定看了他半晌,轉身去接了盆熱水。

“怎麽?”

“你又撕倒刺,手都流血了。”

韓齡春脫下外套,挽起衣袖,坐在矮凳上給陳歲雲洗手。

他把翡翠指環從陳歲雲手上摘下來,把他的雙手摁進水盆裏。水微微有些燙,把陳歲雲的手都燙紅了。

陳歲雲的手稱得上粗糙,指節有因為吸煙而留下的繭子,手指頭最難看,倒刺撕扯的一條一條,流着血,結着痂。

陳歲雲對疼痛有些迷戀,不止是撕扯倒刺,在情事上表現得更為明顯。

這些韓齡春都清楚,他細細摩挲陳歲雲的手,等手指上的死皮倒刺都泡軟了,才将他的手從熱水裏拿出來,用細絨毛巾擦幹。

“你最近氣色好很多,沒有繼續瘦下去,”韓齡春道:“不然,我還要給你改戒碼。”

陳歲雲看着他,“你已經買好戒指了?”

“戒指要定做的,”韓齡春道:“我自己畫的設計圖,明天拿給你看看。”

陳歲雲面上一點喜意都沒有,“韓齡春。”

“嗯?”韓齡春擡眼,明明是陳歲雲居高臨下,這會兒卻被他一個眼神逼得說不出話。

“你今天對我大姐說,我們是客人和倌人。”韓齡春拿剪刀給他修剪不聽話的倒刺,“這話真叫我難過。”

陳歲雲張了張嘴,“你就當我失言,不要再提這個了。”

他們之間總沒有明确的定義,陳歲雲說他們是倌人和客人,這話傷韓齡春的心。但要說他們是兩情相悅,又多少讓陳歲雲想起自作多情的難堪。

韓齡春打開一瓶藥膏,細細塗抹在陳歲雲的手上。藥膏有些清香的味道,韓齡春低頭嗅了嗅,對陳歲雲笑着道:“那就祝我新婚快樂罷。”

作者有話說:

陳歲雲:跟他媽誰呀,不會是我吧。焦慮.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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