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書房裏的燈是冷白色,照在黑色的書架和地板上,讓整個房間都萦繞着一種冷感。韓璧君難得走進韓齡春的書房。自韓同瀾來後,韓璧君也本分了很多,她那些過于華麗和摩登的衣裙都收了起來,老老實實穿着旗袍,綁着頭發。
“有件事交代你去辦。”韓齡春坐在書案後,手中拿着一支鉛筆,寫寫畫畫。
韓璧君挑眉,施施然在椅子裏坐下,道:“說。”
“這幾天大姐要是出門,你就跟着她,看看她去了哪裏,見了什麽人。”
“你讓我跟蹤大姐?”韓璧君驚訝,當即搖頭,“我不幹。”
她以為韓齡春是怕韓同瀾找陳歲雲麻煩,便道:“況且大姐來上海,似乎是有事要辦,沒有閑心整日盯着陳歲雲罷。”
“你只要按我說的做就是了。”韓齡春并不解釋,只翻着幾張草稿。
韓璧君有點好奇,湊上來看,才發現他手裏拿着的是戒指的設計手稿。
“你畫的?”韓璧君拿過幾張看,“這是男士戒指罷,還給自己設計首飾呢,這麽有閑情逸致。”
韓齡春把手稿從韓璧君手裏拿回來,道:“別打岔。”
韓璧君撇撇嘴,道:“那可是大姐,她要做什麽,有我說話的份?她不讓我跟着,我能怎麽辦。”
韓齡春不想跟她廢話,道:“等大姐走了,我安排你去歐洲。”
韓璧君立刻眉開眼笑,像只狡黠的小狐貍,“成交。”
韓齡春将手稿收起來,道:“不過,大姐要是問起陳歲雲,你什麽都不要說,叫她來問我就是了。”
“知道了。”
正說着,客廳忽然忽然傳來動靜。韓齡春看了眼韓璧君,韓璧君會意,立刻跑去客廳,攔下了要出門的韓同瀾。
韓同瀾穿着一套玫紅色的西裝,頭戴黑色珍珠網紗寬禮帽,優雅大氣又不失英姿飒爽。
“大姐,”韓璧君走到韓同瀾面前,“你要去哪裏,帶我一個罷。”
韓同瀾立住腳,道:“我出去辦事,你跟着不方便。”
“可是我想跟你去,”韓璧君拉着韓同瀾的手臂,撒嬌道:“四哥不願意理我,我在這裏待得沒勁死了。”
韓同瀾今年三十五,足比韓璧君大了十七歲,一直把她當女兒看。韓璧君一撒嬌,韓同瀾就拿她沒辦法,只好點頭同意。
韓璧君歡喜地應了一聲,“我馬上去換衣服。”
外頭天氣好,一只大白貓爬進陳家書寓的門檻,跳上牆頭曬太陽。陳家書寓門口停着兩輛人力車,陳歲雲與陳霜華兩個人走出來。
這會兒天還冷,但是陳霜華已經不願意穿厚厚的棉袍,只穿着棗紅色的西裝,修長挺拔。
“這次義演,要拿多少錢啊。”陳霜華問陳歲雲。
陳歲雲穿了件墨色方紋的斜襟長衫,胸前交疊挂了兩串白玉流蘇,無端有些清貴之氣。
“二百大洋足夠了罷。”陳歲雲道。
“人家一出手都成百上千,你這二百是不是少了點?”
陳歲雲卻道:“這次義演,說是為安徽受災的百姓募捐,可實際上,這些錢不定落進誰的口袋。況且咱們只是給秋鎖雲撐撐場子,差不多得了。”
陳霜華搖頭,“你真是屬貔貅的。”
義演會在熙園,來的都是上海灘的名角兒,連陳歲雲師父那一輩的佼佼者都被請來了。角兒多,捧角兒的名流就更多,陳歲雲與陳霜華在左側中間坐下,一點都不起眼。
開場唱了一出熱鬧戲,熱了場子,然後就開始第一輪募捐。陳歲雲讓陳霜華把錢放在夥計的茶盤上,一擡眼卻看見最前面的韓璧君。韓璧君旁邊,自然就是韓同瀾。
韓璧君也看見了陳歲雲,她與韓同瀾說了幾句話,就走到陳歲雲這桌坐下。
“你也在呀。”
陳歲雲剝着瓜子,“今天秋鎖雲也要上臺,所以邀了我過來。”
韓璧君點點頭,“那你可要多多掏錢。”
陳歲雲不解,韓璧君笑道:“這次義演會是我大姐組織的,你多掏點錢,說不定我大姐就不為難你了。”
陳歲雲失笑,忽又想起了什麽,低聲道:“我聽你哥哥說,安徽那邊的災情沒出正月就結束了,怎麽這會兒了還在募捐?”
韓璧君也小聲道:“一個由頭罷了,你想想我姐姐是幹什麽的,就知道這次募捐的錢要用到什麽地方了。”
韓同瀾在軍部任職,她發起的義演會募到的錢,自然是用到軍隊上。
陳歲雲恍然大悟,這一會兒第二場已經開始。陳歲雲聽戲的時候是很認真的,也不太跟韓璧君說話,韓璧君無法,只好又回去了。
韓同瀾往這邊看了眼陳歲雲,問韓璧君道:“你跟他很熟?”
“也就這段時間熟悉起來的,”韓璧君道:“陳歲雲,你看他雖是長三倌人,但他人不壞。”
韓同瀾點頭,又不動聲色問起了其他。
韓璧君笑道:“大姐,你別拿審犯人那一套套我的話,四哥不叫我說。”
韓同瀾笑了笑,道:“他許了你什麽,我就不能許你?”
“他沒有許我什麽,倒是威脅我,要把我送回家。”韓璧君哼了一聲。
韓同瀾道:“你也确實該回家了,說是來上海讀書,你看你房間裏,連只筆都沒有。”
“讀書,讀什麽書?”韓璧君拉着調子道:“你不知道麽,父親給我定了親,要叫我成親呢。”
這件事韓同瀾也不大贊同,她看着韓璧君道:“與容家的婚事不是已經算了?我與父親提一提這件事,不管男女,總要先學好本事。”
韓同瀾從來不說虛話,韓璧君抿起嘴笑,道:“好罷,你要知道什麽,我都告訴你。”
她全然不理韓齡春的交待,把陳歲雲與韓齡春那些事都告訴了韓同瀾,末了道:“大姐,你也知道四哥是什麽樣的人,他能跟陳歲雲糾纏那麽多年,就不可能放手。你要真逼他,他不定會做出什麽的。”
韓同瀾只笑了笑,沒有說話。
義演會比陳歲雲想象的熱鬧,為此陳歲雲花了更多的錢。結束的時候,公布了募捐結果,這一天的戲共募到了八萬多大洋。義演還有之後幾場,這麽算一算,還真是不小一筆錢。
回到陳家書寓已是傍晚,韓齡春在陳歲雲房間裏,坐在他常做的扶手椅上,墊着陳歲雲的連環畫,對着一張單子寫寫畫畫。
“你什麽時候來的,”陳歲雲道:“怎麽不使人去叫我。”
韓齡春擡眼看他,笑道:“今日的戲,聽得過瘾罷。”
陳歲雲便笑起來,興沖沖道:“今天真有不少名角兒,一個我師祖輩的老前輩也來了,那嗓子那身段,真是漂亮極了。他還認得我,知道我是白海棠的弟子,要跟我喝茶聊天呢。”
“那正好,下次見他的時候,可以将他的戲刻錄下來。”韓齡春把單子遞給陳歲雲,“你看。”
陳歲雲道:“人家什麽地位,那是我讓他唱他就唱的?今日聽一次飽飽耳福就足夠了。”
他接過單子,問道:“這是什麽?”
“這是小采的禮單,銀元一百八十八塊,衣料三十六匹,戒指手表項鏈等各一件。”
因是小采的禮單,所以東西并不多,只是走個形式,圖個吉利。
陳歲雲抿起嘴,禮單還沒打開就又合上了。
韓齡春裝看不見,只道:“如今上海灘結婚,倒也簡單,只要在報紙上公示一下就好。但是傳統些的婚禮還有許多流程。結婚要先訂婚,訂婚要先求婚,那天晚上勉強算作求婚,接下來的事還多着呢。”
陳歲雲睇他一眼,“你也知道勉強啊。”
韓齡春就笑,頓了頓,他忽然道:“你不要覺得我在說笑,或是跟家裏較勁。我有自己的打算,我父親和我姐姐你都不需要在意。”
韓齡春拉過陳歲雲的手,檢查他的手指,“你就只好好養養你這雙手,到時候帶戒指好看。”
他對陳歲雲笑,是那種暢懷肆意的笑,他馬上就要得償所願,眉眼間甚至有了些年輕時候的明亮意氣。
陳歲雲的心忽然劇烈地跳動起來,叫他連話都說不出,只愣愣地看着韓齡春。
夜晚韓齡春留宿陳家書寓,韓同瀾在韓公館,陳歲雲不好過去,于是韓齡春只好每天夜不歸宿。
早上送走韓齡春,陳歲雲盤算要不要再去聽一場義演,他叫陳霜華,陳霜華不肯陪他。兩人正說話時,阿金過來,說門口有人送東西。
“誰啊?”陳霜華調侃道:“不會又是容少爺罷。”
陳歲雲白他一眼,跟阿金過去了。
好幾個人将那個大箱子搬上來,陳歲雲問道:“是誰送來的?”
他們只道:“落款是一個‘韓’字。”
陳歲雲挑眉,阿金将工人們送走,陳霜華幫忙打開箱子,把東西拿出來。
那是一座半人高的檀木底座翡翠屏風,一整塊的帝王綠翡翠,濃郁冰透的綠色,沁人心脾。
“天吶,”陳霜華驚嘆道:“這樣大這樣漂亮的翡翠,韓老板真是大手筆。”
陳歲雲卻皺起眉,自翡翠屏風下面拿出一張花箋,上面用俊秀有力的筆觸寫了一句詩。
“王孫動是經年去,貪迷戀、有何長。”
作者有話說:
王孫動是經年去,貪迷戀、有何長。
王孫公子常常是一去經年,迷戀這樣的人有什麽好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