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離星城01
烏雲還在遠處，草尖露水打濕馬蹄，這匹還未取名的紅馬顯得焦躁，退後幾步，程錦朝勒住缰繩，往離星城望去。
官道戒嚴，旗杆密布，十步一崗，都帶着兵器。
離星城城門大開，城主及一幹官員都探頭探腦地等着。
阿素道：“好大的排場，不知道是哪位大官來，啧啧，看離星城城主等了一個多時辰了。”
“不是大官，官道封鎖，不至于連路也堵上，”程錦朝回身瞥一眼騎着小驢駒的阿素，思忖一下，還是判斷道，“你看他們都往天上看，或許是哪個仙家門派有弟子下凡。”
“仙人下凡還通知他們一聲好等着迎接？”阿素聽着啧啧稱奇，腦子裏只閃過那愛魚肉百姓的老貪官，想不出極少見到的仙風道骨的那些仙家弟子怎麽就和這些老貪官一個做派，要人鋪開排場等這麽久。
程錦朝自己也不知道城主他們為什麽要出來迎，只舉目看見烏雲越飄越快，匆匆勒過馬頭：“今天是進不了城了，我們找個地方避雨暫歇，明天進城。”
小紅馬早就想走了，此時不用她呼喚就體貼地沖出去了，阿素那頭小驢駒還慢吞吞吃草，被阿素一拍，好一會兒才扭過頭，這才撒開四蹄費勁地奔出去。
阿素才十三歲，常年吃不飽飯，又是女孩兒家，聽見又在荒野歇息，難免面露菜色，嘴裏嘀嘀咕咕：“早說了昨天別給那個男人看病，不聽，就不聽，這下好了，耽誤了進城，萬一這大人物進城之後離星城就封了呢，那我們還在荒郊野嶺麽？下次一定勸住你……”
程錦朝早就習慣她嘀嘀咕咕地說自己了，想來都不是什麽好話。側耳去聽，阿素能自己嘀咕一個時辰，要追溯到去年程錦朝怎麽不顧她的勸阻扶起路邊一個老太太，前年怎麽不聽她的話救小孩結果被三只狼妖圍困在山上粒米未進……
追溯以往，展望未來，阿素嘀咕大半天之後必定得出結論：跟着程錦朝真是沒前途……
久而久之，程錦朝一見她要嘀咕，就轉頭看山水美景，心裏默背幾頁不知道從哪裏得來的靜心訣。
還未找到避雨處，天驟然暗了下來，阿素繼續嘀咕：“好了要下雨了都怪你還要站在山頭看離星城的動靜耽誤了我們找避雨的地方現在我們都淋濕了好了反正都沒帶幹衣服。”
程錦朝卻皺着眉頭，立即滾鞍下馬，把驢駒上的阿素抱下來。
阿素啊啊啊叫喚，卻也讓她抱在懷裏，她又輕，程錦朝會些武功，把她從驢駒上挪到速度更快的紅馬上，叮囑道：“往前跑，回梨花村去！”
“你在這兒幹什麽？”
“別廢話，我之後去找你。”程錦朝一拍馬屁股，小紅馬就朝前跑去，小驢駒不明所以，卻也被程錦朝拍了一記，四個蹄子撒得互相不認識似的一颠一颠地跑走了。
天色像是忽然關了燈，漆黑不見五指，再大的雨也沒有這樣的陣勢。
程錦朝飛奔往離星城的方向。
烏雲被染黑，又滾滾旋轉，像黑色海浪倒扣在天上，卷起層層狂風，以離星城為中央，掀起極大的漩渦，黑色越湧越濃，簡直像墨做的。
程錦朝跑出幾十步，就聽見黑雲中傳出陣陣狂笑聲，尖叫聲，嘶喊聲一并響起，随之而來的便是哭號聲，撕心裂肺的詛咒之聲，齊刷刷地潑了下來！
擡頭一望，那黑雲之浪越滾越快，竟然凝結成無數張人的面孔，凄厲慘叫，雙目空洞，伸出千萬張臉，拖出千萬只手臂，仿佛冤魂地獄要拖人進入海浪，只是這地獄是在天上……
黑雲中翻出層層血絲，仿佛是流了血，黑與紅泾渭分明地交織在一起，那些人臉都被染上血色，猙獰可怖，不斷地朝離星城撲下來。
程錦朝這才發現，這些雲居然已經壓到離星城的城牆上了！
她目力極好，只看見一個站崗的士兵高聲尖叫：“城主救我！城主救我——”
可人已經被那濃黑的人臉張口撕碎，吞吃入腹。
而他喊的那城主，雖然倉皇，卻仍然不失鎮定，舉起手中的一方印鑒大喊道：“妖怪！離星城受天衡宗庇護，速速退去！否則，等明塵尊者一到，勢必将你們屠戮殆盡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大喊着，身後的官員卻尖叫着四處逃散。
他正要大聲呵斥，卻看見腳下的黑影居然伸出與黑雲中一樣的人手，不知何時已經抓住他的雙腿，正要往下拖拽而去。
“啊啊啊啊啊——救我——”城主舉起手中鐵印，那些黑雲似乎忌憚鐵印，可他手中只有一枚，舉到頭頂，腳下黑影便拖拽他，伸到下面，那烏雲便急急壓下，那些手密密麻麻，胡亂揮舞，城牆上的士兵退閃來不及的，又被吞吃了兩個。
離星城城主左支右绌，面色蒼白，連手中的鐵印也攥不穩了，只顧着從黑影中拔出雙腿來，可哪裏做得到，鐵印剛落地，那黑影就蠕動到腰，城主只知自己大限已去，看見地上的士兵也是死的死，被拽的被拽，哭喊一片，不由得兩眼一黑。
“都是幻象！你還好端端地在地上站着！妖怪最擅蠱惑人心之術！你們都站着！要是信了妖怪的，就真的死了！都起來！起來！”
耳邊忽然有人大聲呼喊提醒他。
他匆匆忙忙睜開眼，竟然看見一個年輕的紅衣少女，提了柄極為普通的鐵劍，回身望他一眼，竟是極為冷靜道：“請城主下令，所有人抓緊武器，朝頭頂刺！”
頭頂？他不解其意，頭頂，那黑雲早已昏昏壓下來了。
那少女劍尖勾起鐵印高舉：“快下令！”
此時他已然感覺自己半截身子都被黑影吞沒了，生不出什麽希望來，可此時有人明确要他做件事，他還是聽了，喊道：“全體将士聽令！鐵印在手！仙師馬上趕到！都拿起武器！朝這妖雲斬去！”
下了令，身子竟然一輕，似乎吼出來，真的已經刺破了黑雲。
離星城軍士向來令行禁止，訓練有素，乍聽這古怪命令，都道自顧不暇，連握兵器的手都被吞了，還刺什麽刺。
可還是有個漢子，半截肩膀都被吞沒了，聽了命令，大吼一聲：“他娘的！老子的刀呢！不能這麽憋屈地死了！刀！我要砍它一下！砍！”
說來也怪，就這樣拼死地喊了一聲，他竟然又能感覺到自己的右臂，狠狠地一握，驚喜地發現刀還在手中！咬牙奮力擡起胳膊，朝這黑雲奮力揮砍，人整個跌了下來，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看看自己，四肢俱全，不由得大喊道：“老子活了！起來！都砍！你起來！醒醒！”
他拽着自己的同伴，還未來得及沉下去的人看見了他活蹦亂跳，又驚又喜，都信了，一個救兩個，兩個救四個，或砍或刺或撞，竟然一個個都跌在地上，如夢初醒地看看自己的胳膊，摸摸兩腿，似乎都不信自己還是囫囵個。
城主也起來，大聲呼喊着要其他的軍士和官員快學着做。
那紅衣少女忽然劍尖一晃：“城主接着！進城救人！鐵印在手，莫要看雲，不要陷入幻象！”
似乎才反應過來城裏不知還要鬧出多少驚慌，城主抱拳道：“多謝小友！”也來不及詢問對方姓名，就帶人匆匆進城去。
程錦朝收劍入鞘，藏起流血的右手。
城主的那方鐵印恐怕是天衡宗給的法器，有除妖之能，妖怪不得觸碰。
就是她以劍阻隔，那鐵印也實打實地傷了她，她再等下去，只怕要被鐵印擊殺了。
撕了條衣裳包紮裂開道道細紋的手掌，擔憂地望一眼離星城，恐怕不少人已經死于幻象——這股妖雲是吞吃人的恐懼而生，越看它，它壓得越低，碰到雲的，就是真的死了。
本想進城幫忙，可她過來時，舉目望見天際正有一道極其明亮的雷光朝這邊湧來。
恐怕是離星城苦苦等待的天衡宗仙家弟子來了。
正邪不兩立，程錦朝知道自己是罪不容誅的妖怪，不敢輕易見仙家弟子，于是只能再望一眼離星城，在地上抓一把土撲在臉上遮掩容貌，轉身離開。
然而恐怕是來不及了，那雷光咆哮着，頃刻之間便到。
只一剎，撕碎了鋪滿天的滾滾黑雲，就連原先的烏雲也被一擊即碎，天光驟然大亮，極大光明中，一道怒雷咆哮着，響徹雲霄，山岳為之顫抖。
程錦朝只感覺被仙氣燒灼疼痛難忍，急忙扯起披風包裹自己，原地跌在地上。
卻也看清了，天上淩空站着一個人，身着黑衣，提一柄漆黑長劍，冷冷地掃視離星城。
天際傳來一聲極怨毒的聲音：“明塵——”
這叫明塵的人轉頭，在這一剎，那聲音處湧起巨大的雲浪，凝成一只笑眉笑眼的狐貍，口吐人言：“住口吧，瘋子明塵沒有一擊殺了你，心裏堵得慌呢，你再挑釁，我可沒第二條命保你。”
原先那怨毒的聲音似乎從嗓子眼裏發出咆哮，最終化作不服氣的：“是。”
明塵定在空中，竟也沒追那雲做的狐貍，只冷笑一聲。
“瞧，瘋子急了，中了我們的計謀，氣得要多殺幾個弱小妖族洩憤呢！”那狐貍存心氣人，隔空喊話罷，又補充道，“來殺我吧，我就在這兒……來呀來呀……”
伴随着“來呀來呀”的蠱惑之聲，那雲狐貍漸漸消散了。
日頭照下來，城牆的磚上還殘留着死去軍士的血，城裏一片凄然，城主沉重的手垂下鐵印，朝天空中的明塵望去。
程錦朝掀開披風起身，故作鎮定地離開。
卻還是忍不住好奇那強大的仙家弟子是什麽樣——她也是空有理論，這是第一次見到真正的天衡宗弟子。
走了幾步，忍不住回頭，卻有些走不動了。
那一身玄衣，周身湧動神雷的仙家弟子靜靜落下，摘下頭上僅有的一根珠釵握在手中，收回長劍，右手靜靜地撫着城牆，含淚把額頭抵在帶血的磚上。
“我來遲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