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離星城05
阿素等了很久了。
她坐在村口,身旁一匹倔強紅馬,一頭沒腦子驢駒。驢和馬各自安分吃草,她夾在中間等待程錦朝回來。
她和程錦朝是同鄉,但住得較遠,她從前只知道程錦朝為人安靜,和母親住在河邊,會一些武藝,夏日耕種,織布繡花,冬日就會幫着她母親辦起學堂,給孩子們開蒙,認幾個字。
後來她自己的父母去世了,鄉裏的長輩們回想了一番,想起阿素在定州的望月城有個舅舅,想來想去不如把阿素交給自家親戚照顧。正好,不知道為什麽,一向不出遠門的程錦朝說要出遠門游歷,鄉裏的長輩就把她托付給程錦朝,要她帶上自己出發。
阿素從前不大認識程錦朝,覺得這人為人冷淡,雖然總是穿得頗為豔麗,但神情總是疏離的,像是個冰疙瘩。也不願意和她來往,到了不得已要跟着上路時,她心裏憂慮得睡不着。
出來的第一夜睡在野外,風聲和狼嚎聲都交織着,父母過世,只剩自己一個,要投奔從未見過的舅舅,身邊又是陌生的程錦朝,她簡直想要逃走,可又不敢,蜷縮着睡下,又忍不住低聲嗚咽。
程錦朝并不理會,自顧自地坐在樹下用樹皮做哨子。
阿素想起鄉裏的年輕人都愛去程錦朝家裏求程錦朝母親寫信。
哪裏是去寫信的呢?程錦朝的母親幫人寫信的時候,他們在那邊眼神悄悄投向程錦朝,程錦朝在河邊用水梳順陳年的棉繩,染了色做成彩色的絡子挂在窗前。
他們都不敢去追求她,她雖然生得美,卻和別人不同,安靜且冷淡,腰間常常挂着一柄劍。
因為程錦朝與他人不同,因此就生出距離和畏懼,程錦朝又不肯屈就來讨好他們,似乎從不把合群這件事放在心上。
此時此刻,除了這個冷冰冰的程錦朝,竟然沒有人可以依靠的了,正是這件事叫阿素更加傷心。
可一年多一晃而過,最後她竟然也和程錦朝相安無事地走了一路,最終發現程錦朝其實是個爛好人,而年僅十三歲的自己居然要兢兢業業地當她的老媽子在這裏看行李。
當然她知道程錦朝叫她回梨花村的意思是回到之前借宿的人家去,但是之前從梨花村走就走得很不容易,程錦朝略懂一點醫術,一張冷冰冰的臉一旦沾染點兒懸壺濟世的氣質之後就變得傷風敗俗,梨花村的年輕人蕩漾了十幾個,每天不成體統地簇擁在程錦朝身側,以至于村中有些閑言碎語說程錦朝是個狐貍精。
程錦朝本人并不在意這些閑言碎語,把阿素聽得氣不打一處來,好不容易離開梨花村,無論如何也不願意再踏進村子裏了。
因此她就在村口坐得孤苦伶仃。
程錦朝遠遠就看見她蜷縮着一團,微微蹙眉,以為是梨花村人欺負她,正要問兩句,她的紅馬就不安地踱步,看見她騎着另外的馬很是不高興。
程錦朝一手抱着小狼崽下了馬,湊到紅馬面前撫摸它的腦袋,回過頭,離星城的軍士們紛紛滾鞍下馬,阿素跟着站起來,往程錦朝身邊躲了躲。
程錦朝低聲介紹了這些人,又對李翰道:“這是我本鄉的表妹,我出外游歷,正好帶表妹去遠方親戚家走動走動。”
李翰早早下馬迎上前打了個招呼,把程錦朝剛騎的那匹馬牽回,程錦朝這才交代了自己的來處,是南州某城某村的人,去年才從家裏出來。李翰連忙拱手,一番寒暄之後,離星城軍士盛情邀請程錦朝和阿素進城,說既然是去望月城,必經離星城,還是快快出發。
路上程錦朝低聲對阿素說了自己如何成了離星城的“恩人”,又簡短交代了懷中這狼崽是怎麽來的。
阿素聽了,忍不住就想啰嗦幾句,說程錦朝救人倒是痛快,看那什麽蛇雲幻獄多麽危險,只會點三腳貓功夫怎麽就敢的。
可是離星城軍士話裏話外都贊嘆她是俠義之士,又說兩個女子從南州到定州來,一定頗為艱辛,更是要聽她們的奇聞逸事,程錦朝話不多,還是阿素接茬,給程錦朝當個說書的,添油加醋地說些被狼包圍的事情,捉賊的事情,在客棧發現是黑心殺人店的事情……
阿素還是孩子,雖然說得跌宕起伏,可言語稚嫩,其中艱難倒是不容易體會到,只有明竹自從被程錦朝無意的狐媚眼看了一眼之後,就把自己當朵不存在的雲,此時好不容易三魂六魄歸位,聽見一個比自己還小些的姑娘說起一些驚險可怕之事,不由得聽進去了,頻頻點頭。
阿素說得累了,看這小子頻頻點頭,不由得嘴快道:“你一個勁兒的點頭,是聽我還是沒聽?”
李翰聽見,立即要打圓場,這明竹話雖少,可畢竟是天衡宗的道長,輕慢不得。
而明竹實在是沒什麽修真者的氣勢,也是孩子心性,登時就要說:“你說的這些故事雖然驚險有趣,可還是不如我師姐給說的。”
阿素簡直要被氣笑了:“誰和你說故事!這可是我和姐姐一道經歷過的事,你這毛頭小子怎麽能懂?”
李翰:“離星城就在前方……”
“誰說我毛頭小子?我師姐經歷的事情可比你們這些驚險多了,她可是曾經入海萬裏尋找鲛珠,遇見滔天的海浪淹沒一城的人,硬是在海中和妖龍戰了九九八十一回合……”
“你師姐的事和你有什麽關系!”阿素覺得明竹不可理喻,就不願意和他說話了。
明竹搖頭晃腦,看程錦朝懷裏的狼崽,望眼欲穿,可看見程錦朝的臉又不好意思,扭過頭,才把阿素的話回味了一下,腦子裏轉不過來,咕哝道:“那你肯定不認識我師姐,沒有見識。”
“神經。”阿素的小驢駒也跟着扭過頭,十分嫌棄地超過明竹,靠在程錦朝的紅馬身邊。
狼崽探出頭,一雙黑溜溜的眼珠直勾勾地看着驢駒,忽然就要從程錦朝懷裏掙脫。
當然,畢竟是狼,又是半妖生的,程錦朝不容許它傷到阿素,左手一捺,就把狼崽腦袋按進懷裏,低頭一瞥,心裏吃了一驚。
這崽子眼底湧動着淡淡的紅,被她一壓才緩緩消失,安分在她懷裏縮着。
半妖的孩子恐怕也是半妖,妖的孩子也是妖,既然已經開了靈智,就不會倒退回蒙昧的狀态,子孫出生時就省去幾百年修煉時間,半妖修成妖,小妖修成大妖,妖族代代繁衍,越來越多……
吃的人就越來越多。
程錦朝瞥向山腳的離星城,看見晴朗藍天下,一道道各色的繩索串聯屋頂,城牆上又站着新的軍士,在離星城的大旗下穩穩地站着。
城門是開着的,官道上有一隊騎馬的軍士正朝她們過來。
“傳城主令!奉明塵尊者囑托,接引明竹仙師回城!”
明竹立即昂起頭,手欠地拍阿素的驢駒腦袋:“我師姐來喊我走了,你也該聽說一些我師姐的事跡……我師姐真的是很有名的,她可是尊者诶!”
又擡眼對程錦朝無聲地比劃了個“狼”的唇語,龇牙咧嘴又表達了些別的意思,程錦朝明白大意是說他之後會來找她,但是她假裝看不懂,面無表情地目送他的馬被接引的軍士拱衛在中央,先一步進城。
程錦朝撫着紅馬的鬃毛,翻身下馬,對護着她們的離星城軍士們抱拳:“謝過各位軍爺一路護衛,我這就和表妹進城歇息。”
李翰連忙帶着幾個軍士下馬還禮:“豈敢說什麽護衛,恩人保護了我們兄弟免遭妖雲禍害,不過是跟随着走一路,恩人不用客氣,我們幾個先送恩人歇息再回城主府複命去,雖然公務在身不能接待,可找個好客棧,打聲招呼,少收些銀錢還是做得到的。”
話音未落,城中又奔出一隊軍士來,揮着令旗大喊道:“明塵尊者有話,城外可是救了離星城的旅人?若是還未歇下,還請入城主府下榻歇息!”
李翰笑道:“恩人,歡迎您來離星城!”
“不敢……”程錦朝聽見明塵尊者的名號,不由得擔心起自己的妖精身份是否會被識破,“我姓程,名錦朝,以名字相稱就好。”
“程姑娘,請!”持令旗的人下馬行禮,程錦朝躬身還禮。
阿素瞥一眼程錦朝:“怎麽啦?你也聽說過這個什麽明塵尊者啊?怎麽也一副這人很厲害的樣子。”
“倒是有所耳聞,又在城外目睹仙師氣度,一時失态。尊者請我休息,我是又榮幸,又實在是不敢當,我就找個客棧湊合一晚,明日起來再去城主府拜見。”
剛說完這話,程錦朝已經牽着馬,讓過來迎的軍士,緩緩向城門走去。
阿素也牽着小驢駒跟上,回頭看看軍士,竟然都沒追上來,懊惱道:“你又把你的冷臉擺出來了,和氣些能怎麽樣,人家都是好意。”
程錦朝才愣了愣,摸摸臉頰:“我又語氣生硬?”
“是啊,一臉獨身行走江湖的硬邦邦的表情。”
“真難把握啊。”程錦朝還在回味自己的表情,有些羞澀地朝阿素笑了笑。
阿素愣了愣:“你還是硬邦邦點好,你實在是有點……嗯,狐貍精。”
還能說什麽呢?程錦朝只能苦笑,回頭朝軍士們抱歉地颔首,想到自己一副拒人于千裏之外的怎麽都捂不熱的樣子,暗自嘆息。
不能釋放本性,就只能朝另一個極端去,性格猶如天平,她量不準自己的人性與妖性的平衡,只好冷冰冰,硬邦邦,默念靜心訣。
到底是哪位祖宗為狐貍精賦予魅惑的本性?她曾對鏡自照,左看右看自己都是一張文靜端莊的面孔,要是她生來被當作一只妖來培養,安排她去勾引男人,再吸食人的魂魄,她必定笨得一塌糊塗暴露身份,被人宰了扒皮做衣領子。
可她是被當做人來撫養長大的,性子裏有些正經人的底子,可骨子裏還有份勾引人的禀賦,以至于她也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就勾引了人,也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就正經過了頭。
若她生來就是人,不是妖,或者,她退回本體,再無靈智地做一只普通狐貍,就沒有這樣多煩惱。
她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卧在母親膝下,或做人,或做狐貍,都是明目張膽大大方方地讨要母親的愛。
可她是妖,每次只能遮遮掩掩,要到母親張開手臂抱她,才又難為情又竊喜地蜷縮在母親懷裏撒嬌。
母親說:“你是妖,我雖然教你行善,但人說,妖本性即是惡。我想不明白,也不願意約束你,我想要你出去游歷,自己見識過,想明白,你去看,天下有沒有好妖,若有,你是好妖,我願意你堂堂正正地回家來,不必遮遮掩掩地過日子;若沒有,我也願意你回到你的同類中,不再壓抑本性,也不再被我束縛,日後你因作惡被修真者們殺了,你我都不會痛悔。”
懷中的狼崽嗚咽一聲。
阿素伸出手在她面前晃了晃:“怎麽啦?又在這裏發呆還要反思自己說出的話嗎?要是說出話就能吞回去我還在這裏啰嗦什麽,人家軍爺們都走沒了你還在發呆再不進城我就要和你喝西北風了……”
程錦朝急忙在心中默念靜心訣,把阿素的啰嗦堵在耳朵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