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離星城04

風漸漸凄厲起來，程錦朝知道自己用詞古怪，可妖的直覺冒出，知道不妙，雙眼愈發紅得像血，恨不得原地化作狐貍奔襲，又怕趕路匆忙，不留心之間被獵戶盯上，暴露了身份。

只拖着人形的這兩條笨重的腿，在林間穿梭。

遠處狼嚎陣陣，群狼嚎聲攏在一處，似乎是發現獵物，自山坡上奔下來，聲音由遠及近。

程錦朝一擰腰爬上樹，幾個跳躍爬到更高處，在樹枝上一擡眼，望見群狼踏過的痕跡，正朝自己而來。

盯着她來？程錦朝估算距離，拔劍而起。

面對群狼，不能背對奔跑，頭狼縱身一撲，獵物恐怕就要被撕碎喉管了。

程錦朝雖然有面對群狼的經驗，但上次只有三只，這次的陣仗恐怕不止。

但上次注意保護阿素，又要避免洩露身份，這次倒是沒有顧及，若狼群只是普通狼，妖怪生來有些壓制力，不至于無法脫逃。

只是想不通，群狼大老遠來盯着她幹什麽？她化作人形也是有些瘦弱，常年吃不飽，更沒二兩肥膘。

不遠處，一棵樹忽然發出嘭一聲巨響，樹冠撲簌簌驚出許多飛鳥，這棵大樹伴着幾聲嘎吱轟然倒下，砸倒一大片細弱的樹幹，直通向程錦朝栖身的這棵樹，頭狼的嚎聲随之響起，一狼呼，衆狼應。

頭狼縱身一躍，踩在倒下的樹幹上，仿佛踩了條大道，不緊不慢，腳步優雅地朝她而來。

它走近，程錦朝才意識到，頭狼似乎快要修煉成妖，有些能力産生，比尋常狼大了兩倍，魁梧異常，雙眸和她一般，都泛着詭異的紅。

恐怕不好辦。

樹枝上蹲伏，腰臀收緊，雙手按在樹枝上，面對狼，只準備随時跳起來化作狐形周旋而去。

然而忽然聽得下面微弱一聲：“嗷——這兒是……這有人！救救我！拉我上樹！”

底下就跟憑空冒出似的，出來一個人。

她低頭看，這才注意到，除了頭狼，群狼的目光都盯着這個人。

而這個人死死抱着樹擡頭哀嚎：“救救我！”

層層樹葉遮擋，程錦朝看不真切，只感覺是個少年，被狼圍住。

說來也怪，頭狼似乎停下，看見她，因她是正統的妖，頭狼沒有輕舉妄動，只扭過頭，不知用什麽命令，群狼自動環繞成圈，包圍了這棵樹。

她在高處，又瞥一眼，看見有人似乎也往這兒來，收了變回原形的心思，拔劍斬了兩根樹藤垂下，朝着少年道：“抓住。”

要是頭狼發起狠來撞樹，她就只能把少年拴在身上在樹倒下的一瞬間跳出包圍圈了。

少年伸出左手攥住，站在原地不動。

程錦朝愣愣：“你總該兩只手抓住吧。”就算她有些神力，萬一少年一手沒抓穩，豈不是掉下去喂狼。

因着垂下樹藤，程錦朝削開一些雜葉，看清少年臉龐，又黑又瘦，還龇開一口白牙，右手捂在肚子上，像是拉肚子似的彎腰：“不行。”

頭狼喉嚨裏咆哮一聲，連腳下的地都震了震。

群狼謹慎地收縮包圍圈。

少年吓得嗷一聲尖叫，轉身靠住樹幹，摸出一枚鐵印來，伸直了胳膊嚷道：“天衡宗鐵印在此！諸妖退散！”

只有頭狼稍微推開兩步，兩條前爪抓破樹幹，目露兇光，其餘的狼根本不是妖，毫無忌憚，仿佛他拿出來的是塊石頭似的。

程錦朝垂眸一望，少年白衣鐵印，獨身行走，恐怕是離星城的人要找的那個。

“離星城的人來找你，很快就到了，你先上來。”她這話雖然是對少年說，卻始終擡着眼凝望頭狼，頭狼與別狼不同，開了靈智，就聽得出她話中的意思，恐怕援助來了，就會知難而退。

頭狼果然眸光流轉，可還是盯緊了少年，眼中兇光不減，竟然要不顧鐵印的壓迫沖過來——

少年啊了一聲，卻沒爬樹，反而格外光棍地把自己團成個球，捂着肚子，頭狼生生停下了，憤怒地咆哮。

程錦朝瞥一眼少年的肚子，暗道這群狼不是對着自己來的，索性從樹上下來，手中仍提着劍，勉強止住群狼逼近，轉頭看向少年：“你拿了什麽？”

少年搖頭：“什麽都沒有！”

“那我走了，叫群狼撕碎你。”她神情淡漠，說話卻像是吓唬孩子似的，轉頭看向頭狼，露出一瞬的紅眸，表示自己要退開。

頭狼警惕龇牙，死死盯着她和少年。

遠處馬蹄聲漸漸響起，群狼不安起來，躁動地挪動步子，頭狼也豎起耳朵，卻不肯放棄，步步朝向少年，少年團成球，還不忘伸出手來捏着鐵印。

以至于連程錦朝都不能靠近半步。

随着搜尋的人越來越近，頭狼越發焦躁不安，左右踱步，似乎是在找什麽空子往少年身上撲。

程錦朝無法，看看頭狼，收劍入鞘，回頭看向少年：“你拿了什麽？若我覺得是什麽要緊的東西，我就拼死護着你。若不知道，我就只能由你在這裏了。我總該知道自己保護的是什麽。”

少年聽了，艱難掙紮一會兒，才一個滾兒骨碌到程錦朝面前，警惕地伸出鐵印，不死心地想逼退群狼，卻苦了身旁離鐵印最近的程錦朝，她只覺通身針紮似的痛苦，連忙避開幾步，卻還是感到鐵印傷了內府，暗自叫苦，面上卻平靜道：“男女授受不親，你只說是什麽就好。”

少年一咬牙，才從懷中掏出個軟軟的毛團子。

那毛團子還沒長出牙來，閉着眼，耳朵軟趴趴，爪子還透出粉嫩。

頭狼對天長嘯一聲。

這少年偷了頭狼的孩子，還一路用鐵印抵擋，用頭狼之子保命，一路跑到這裏！程錦朝震驚，馬蹄聲已經近在耳邊。

顧不上其他，她狠下心，劈手奪過小狼崽抱在懷裏，把少年在手裏一牽：“這小狼我之後還你！現在快走！”

少年也聽見援助聲，知道自己一手拿印一手抱狼崽不方便跑，立即跟着她跑，任由她搶走狼崽。

然而她說話時，卻回頭瞥向頭狼。

一眼瞥過，猩紅雙眸再次證明身份，頭狼遲疑一瞬，信了她，不甘心地嚎叫一聲，帶着群狼奔逃而去。

小狼崽被程錦朝的動靜弄醒，嗷嗚一聲，咬住她的衣裳。

她痛呼一聲，轉手把狼崽換只手，把少年拽起，大喊了一聲：“離星城軍爺！你們找的人在這兒！”

林間竄出數十匹馬，把二人圍在中央。

少年啊了一聲：“離星城？離星城的人找我！是我師姐！一定是我師姐派來的人！”

他歡喜雀躍起來，不顧軍士手中武器，就像看見一家人似的熱絡地跑過去行禮：“你們是我師姐明塵尊者派來找我的麽？太好了！我就是明竹，我師姐必然是解了蛇雲幻獄！對了，這位姑娘救我一命，雖然她一點兒作用也沒有，但是我還是謝謝她。”

程錦朝真想抱着狼崽原地走人，然而還是沒說什麽，軍士圍住，她貿然闖出去也不好，索性颔首行禮。

一匹馬上忽然跳下來一個人，把程錦朝一端詳，抱拳行禮道：“原來是離星城的恩人！妖雲來時，若不是姑娘提醒，我幾個兄弟們都要葬身幻覺了，多謝姑娘！”

程錦朝還禮：“不必客氣，既然你們找到了人……”

“姑娘是離星城的恩人，天色也不早了，還請進城來歇息一晚，我們離星城雖然地方小，卻也物産豐盈，容我們……”這人之前在城外見過程錦朝，說話格外誠懇。

隊伍裏有個剛剛見過程錦朝的愣頭青：“姑娘說去梨花村訪友呢，咱們既然找到人，就不打擾這位姑娘了。”

這小夥子剛說完就被同伴瞪了一眼，同伴正是之前為首的人，早已下馬來，近前道：“還不知恩人怎麽稱呼？在下是離星城守城軍李翰，我們都是守城軍，受明塵尊者所托，來尋找明塵道長。既然完成任務，又與恩人有緣，若是方便，不如用我們離星城車馬去梨花村接來友人，一同進離星城歇息歇息，好讓我們盡些地主之誼。”

李翰很顯然比其他人做事更有條理，程錦朝就面向他還禮：“恩人不敢當，不過是路過。在下程錦朝，旅人一個，正好過幾日就去離星城……既然如此，那只好叨擾了，我去梨花村接來友人一道進城。”

衆人就此商議是分為兩路還是一起去梨花村，還是李翰隐隐作這群人之首，說野外狼多，還是一起行動穩妥，放煙給其餘人告訴已經找到，再留一隊人帶明竹回城向城主複命。

明竹本就盼着見師姐明塵，又不大懂人情世故，聽見要送自己回去，就大大咧咧過來向程錦朝讨回狼崽。

程錦朝早就想好借口：“一隊人帶你，人數稀少，狼群必定伺機而動。不如我們人多，把狼崽給你帶回城去，你只管等着就好。”

大不了半路她說狼崽子不小心丢了，再三賠禮就好。

沒成想明竹把嘴一癟，想了想：“那我不回去了，我要跟你走，我怕你弄丢我的狼崽。”

程錦朝還要說什麽，李翰插嘴道：“那也好，只派一個回去報信，其餘人都來梨花村，路程不遠，我們也正好護衛恩人安全。”

只好上路。李翰詢問程錦朝是否會騎馬，便讓了一匹馬給她，明竹和他同乘一匹馬，和他背對背，被捆好了以免掉下馬去，明竹哭喪着臉，卻也沒有反對，想來也知道自己不會騎馬，不給人添麻煩。

程錦朝帶路，李翰和她并行，其餘軍士都有些羞赧，看李翰能說會道，自己都不怎麽說話了，即便說話，也是三兩句誇贊感謝，或是說她美，或是問她友人和梨花村等等，她一一應答，之後就不怎麽說話了。

路上，明竹實在惹人煩，不住地朝她讨狼崽：“還我！你剛說還我的！”

程錦朝心說她是跟頭狼說的，和他沒什麽關系。

面上還是冷淡，十句裏回了一句：“我為了這東西，險些丢了性命，它還咬我衣裳，我不能多摸會兒麽？”

程錦朝說話向來平鋪直敘，沒什麽語氣，其實不是她性格冷淡，最重要的是，她是狐妖，生來就有些魅惑的本事，平日裏總是小心克制，以免被人懷疑。一旦話音上揚，尾音一轉，就不自覺露出妩媚勾人的本性來。

此時不小心反問，眼波流轉，明竹伸出的手讪讪收回，不知道為什麽只覺得耳根發熱，急忙低下頭，咕哝道：“那你摸會兒，可別不還我。”

程錦朝打定主意要伺機把狼崽送回，自然一句承諾也沒有。

明竹卻自顧自嘀咕起自己的事，眼珠子不由自主地朝程錦朝那裏瞥，過了一會兒就不知在看程錦朝還是看狼崽了，嘴裏往外冒話來：“我可不是去找狼崽的，我看見蛇雲幻獄就知道哪裏是我能應付的，急忙給師姐發去消息，剛發完就不小心跌進溝裏去迷了路，不知怎麽就走到狼窩去了……”

程錦朝：“……”

“我知道師姐必定能破了一切災厄，因此也沒放在心上，索性在狼窩裏探索起來，狼都不在，只有些小狼崽，我就順手捉了一只。”

程錦朝：“就捉到了頭狼的崽子。”

明竹：“我運氣真好。”

程錦朝：“……”

明竹不看程錦朝臉色，繼續道：“我捉狼崽不是為了玩，我是……我是為了我的修煉！雖然這話聽着可笑，可我還是想去說。你看，我們修仙者都要去降妖除魔，可妖魔是什麽呢？家貓是好的，又能捕鼠又能養來逗趣，可成了貓妖，就會吞吃人的血肉。你看天底下的生物哪裏有壞的呢，不過是各自生存着，人不傷它們，它們也不傷人，可為什麽變成了妖，就要吃人，不吃別的妖，單要吃人呢？我實在是不明白，我們一直不了解妖，我想自己弄出個妖來，看看發生了什麽變化，說不準以後那些好的生物就不會變成壞的妖了，我是這樣想的。”

程錦朝瞥他一眼，撫摸着狼的腦袋，心裏似乎有什麽東西蠢蠢欲動。

明竹嘆道：“可大家都不準我這麽做，說我竟然想培養妖，簡直是走火入魔，還殺了我養的一窩小雞……你拿了這狼崽，千萬要還我，別給我師姐，她一定會宰了它的。”

李翰豎起耳朵，本要說什麽，卻聽得程錦朝道：“只是你看頭狼已經快要修煉成妖，子嗣必定不是凡物。你若要嘗試，還是另外找些生物來，這狼崽子危險，就先由我照顧。“

明竹道：”我正是要這種半妖的生物來才好觀察啊！我不傷害它，我再弱也是個道長級別的修真者，不會被它傷害的！“

程錦朝拍了拍咬着自己衣裳又被自己震懾不敢亂咬的狼崽，輕夾馬腹往前走去：”梨花村到了。“